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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里总是空空荡荡的。
左晏换下湿透的衣服,浑身冰冷的一直在发抖。
曾经以为,只要踏进这所学校的大门,所有过往的痛苦和伤口都会开始淡薄,但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好像永远都不会过去。但真正令她痛苦的根源在于,即便她已经被撕成碎片,却仍然不会有一个人陪在她的身边。
孤独是可怕的,能将一个人啃噬的体无完肤,甚至连一场梦的时间都不放过。她坐在窗台上,倚靠着玻璃,沉沉睡去。
梦境中。
左晏正坐在教室里,同学们都在自习,四周安静如常。
耳边传来时钟滴滴答答的声音,异常清晰。
不知道为什么,周围的同学开始纷纷走过来,将她围在人群中间,向她投来异样的眼光。她在慌乱之中忍耐着,希望他们快点走开,让一切都恢复正常,可是他们的眼光越来越凶狠,连老师也走过来开始指责她。
她听不懂老师到底在骂她什么,耳边只有撕裂的声响,那么多厌恶和狰狞的表情让她快要疯掉。
她挣扎着,可是,她却是那么的无能为力。
空气越来越浑浊,让她喘不过气来。
时钟滴滴答答。节奏越来越快。
她的头像塞进了一颗进入倒计时的□□,一切即将灰飞烟灭。
没有一个人肯伸出手给她,而她却那么渴望解脱。
挣扎,挣扎,再挣扎。
多少次,她都是这样从噩梦中醒来。
她将手心和额头贴到窗户的玻璃上,冰冷的温度可以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恐惧还残留在胸口。
她撑着已经麻木的脊背站了起来。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疼痛感隐隐的在全身铺散开来,大概是这场雨围困住了心里的憋闷,终究还是折磨了她的身体。
她摸了摸口袋,钱包钥匙手机都在,这些就是她全部的所有。
外面的雨已经停住了,天色依旧昏暗无光。
公交车上,她坐到了最后面的角落。
车窗外后退的街景,无论怎样繁华绚烂,她始终分享不到一缕星光。要贫瘠到何种地步,才能体会到这种荒凉?
……
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
母亲店里的客人已经差不多都离开了。
左晏觉得脚步越来越沉重,浑身的酸痛越来越强烈。她走到母亲的店门口停了下来,透过窗子看到母亲正独自坐在一张桌前吃饭,一碗白米饭,一碗凉菜。
“你就那么舍不得钱吗?连一顿晚饭都要吃的这么寒酸。”
左晏用疲倦的眼神看着碗里的黄瓜丝,淡绿的颜色透着冷清的味道。
母亲好像没有听到一样,连头也没抬一下,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的变化,继续埋着头吃饭。
回家,没有被欢迎的气息。
“我真的特别好奇,这一辈子,在剩下的几十年里,你还是会一直用这种态度对待我吗?”
母亲放了下手里的筷子,喝了一口冷水,“去学校才几天就跑回来了?”
“你怕我回来跟你要钱么?那也不用表现的这么明显吧?”
疲倦的神情中带着讥讽,心也越来越荒凉。
母亲抬起头看着左晏。
“怎么,这才舍得看我一眼?”
“你回来干什么?”
“天底下,恐怕只有你这个做妈的会这样问一个刚回家的女儿!”
“你不可能是回来看我的!一个女孩子,怨气那么重!你再怎么了不起念了大学,不也是我一手把你养大的!”
“我现在都不敢相信你那天突然找到学校去的样子。”左晏想起当天的情景,依然觉得有些荒诞,“你说的没错,可我是嗅着你的怨气长大的,我怨气重,不都是你这个当妈的给我的吗?虽然我并不相信命运,但我明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道理!你在我身上留下的,就是以后你要慢慢拿回去的。”
每一个字都冷的让人牙齿发冷,虽然她知道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可是这么多年的痛苦已经修炼成心魔,总在她愤怒的时候左右着她的情绪。
母亲竟一时哑口无言。
“你除了每天摆张怨怪的脸,你教过我什么?你每天抱怨,难道还期望我超凡脱俗吗?我知道你恨我,你觉得如果不是那天我固执非要去找爸,你们也许至今仍然生活在一起,即便你知道这样想太过牵强,但是你把爸赶走了,你恨不到他,我就只好乖乖的做那个替罪羊,你总是用一种哀怨的眼神看着我!既然认为是我拖累着这个家,为什么当初不把我让给爸抚养!如果回到十年前让我重新选择,我不会跟着你们任何一个,我会自己走去孤儿院,那样的话至少我不会是被自己母亲恨着长大的!”
左晏几乎就要将自己也磨成针尖刺向对方,却也将自己折磨的血肉模糊。
母亲甩了左晏一个巴掌,然后怔在那里。虽然她知道女儿心中有怨恨,但是她一时间真的无法接受女儿如此尖刻的样子。
左晏捋了捋头发,发出一声冷笑。“你是不是以为我们是母女,有着世界上最稳固的关系,所以即便你再怎样伤害我,我也永远都不会背弃你?你是不是早就习惯了我对你的忍耐和顺从,看到我现在这样你就突然受不了了?”
母亲扶着桌角缓缓的坐了回去,垂下眼帘。
“你如今才不过开始念大学而已,就开始看不起我这个当妈的了?”
“我是看不起你,但已经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我是没教给你什么,但是我也没保留过什么,我尽了我全部的能力!”
“你没保留什么?那我爸给你的钱呢?”
母亲忽然一愣,“……你爸爸去找你了?”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会知道吗?他明明把我的学费给了你,你却摆出一张臭脸叫我去申请助学贷款!钱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你每天摆出一副穷酸相到底是给谁看的?每晚看着存折上的钱觉得很有安全感是不是?”
母亲没有回答,只觉得头皮在发麻。
“是不是觉得我爸的钱应该要为我这些年吃了你的东西买单?可是你别忘了,这些年我在店里做的苦工,付我的饭钱应该绰绰有余了!”
左晏大声的喊着。
母亲依旧沉默。
“为什么现在不说话了?从前不是经常在我面前振振有词的来教训我吗?别再装出一副有苦衷的样子,你的苦衷不过是十年前爸曾经背叛了你,他那么苦苦哀求你能原谅他一次,你还是那么决然的把他赶出了这个家,你那所谓坚贞的爱情和自尊心就比我们家庭的幸福都要重要吗?你被摧残的爱情就比我们没有父爱的成长还要可怜吗?”
母亲的脸色如阴云密布,即使生活再辛苦,即使这些年她就是拿剩下的力气硬挺着,也从没有后悔过当初的决定,可是这一刻,她居然有些动摇。
“在我的记忆里,我没有一天是快乐的!所以不要总是摆出一副牺牲者的样子,爸背叛你是错,而你却不知道你不肯原谅爸也是错,你更不知道你自以为是受害者却同时也做了十年的加害者,你以为你比爸高尚一些吗?你真的这样以为吗?世界上只有出轨是罪过吗?我和左芸一直在为你们的过错付出着代价!不知道你这十年来吃的苦有没有让你认清这一点,所以你该恨得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你有权利将你的丈夫赶出家门,可是你没有权利将一个父亲从我和左芸的生活里面夺走!而你却还是这样做了!我们姐妹俩个缺失的父爱你们要怎么弥补?你们犯下的不是错,而是罪孽!”
左晏接近咆哮,十年以来,仿佛所有的痛楚都涌到了边缘,统统都想宣泄而出。
“你怎么可以说我恨你呢?世界上哪里有妈妈恨女儿的道理!”
“是啊!连世上都没有的道理,你却硬是加在了我的身上!你以为恨与不恨是说出来的吗?这些年,你看我的眼神,你对我说话时的语气,你明明接受爸的钱却装作一个人撑起这个家一个人为这个家奉献的样子!你要我们和你一样去恨爸吗?要我们以为爸是彻头彻尾的抛弃了这个家?你知道操控我们去恨自己的爸爸是一件多么无耻的事情!你以为我没有感情没有知觉?你知道每次你用厌恶的眼光看着我的时候我是什么感受?你真的以为如果这个家没有了我你和左芸就会过的好一些吗!事到如今我不知道我还亏欠你什么?”
母亲无力的摇着头,“不是这样的!”
“我不是不理解你厌恶我,当初要不是我哭闹,你就不会撞见爸出轨,你就是不愿意承认,即便不是那一次,这件事也早晚会被揭穿的,你宁愿恨我,也不肯承认是你自己没有本事拴住一个男人!”
“你?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母亲用极低的声音,似乎连呼吸都变的孱弱。
“不要再和我控诉爸怎么怎么样,你和他有什么区别?”
“这么多年,你都是这么想我的?”
“我不再是小孩子了,你和爸给我带来的伤害我不再照单全收,不会再一直忍受下去,你以为这些年我一直和你一样恨爸背叛你背叛这个家,但是其实我最恨的人是你!”
左晏狠狠的摔门离去,留下身后早已慌乱的母亲。
被伤的人总想用力的反抗去撕扯对方,自己的伤口也会一次一次的破裂,将别人刺的遍体鳞伤,自己又何尝不是体无完肤。
脚步越来越沉,身体越来越烫。
如果此刻身边有一个人在,无论是谁都好,她都会放弃坚持的最后一股力气然后倒下去,不管是被送到医院也好,家里也好,学校也好......
可是,终究她只是一个人,一个人走在一条未知的路上。
路灯昏黄,落叶带着消逝的遗憾铺落在地面上。
她只有坚强。
坚强,听起来像一种赞美,其实不过是无依无靠惯了。
夜晚十点,左晏终于勉强撑回宿舍。夏至美和戚戚都还没有回来。香玉正聚精会神在书本上,见左晏回来,只抬头打了一声招呼。
病痛和悲伤同时降临是极其可怕的事,两者互增互长,想要将她吞噬。
看到香玉,她的双腿再也使不出力气去支撑这个残破的灵魂,一下摊到在地上。
香玉一惊,立刻上前扶左晏躺到了床上。左晏浑身发烫,她急忙又为左晏敷上了冷毛巾。
左晏握住了香玉的手,此刻她需要的只是一些温暖。
香玉坐在左晏的床边,“你今天是不是淋雨了?”
左晏强忍着涌上来的眼泪,微闭着眼睛,“嗯,上午的时候出去忘了带伞。”
“你好像烧的特别厉害,你等一下,一会儿我就回来。”
门被关上之后,左晏的眼泪开始肆无忌惮,为什么她的情绪里就只有委屈和不安,她恨这样的世界,恨这样的自己。明明知道没人关心就该自己关心自己,没人安慰就该变得比所有人都坚强。
可是再伟大的道理在被瓦解的意志面前总是像尘埃一样微不足道。
也许是因为太过年轻,所以才不明白,心里有恨是永远都不会幸福的。她想起了外婆,那是她回忆里唯一让她觉得温暖的人。
香玉回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姜糖水。一股生姜的味道瞬时充满了整个房间,“我去值班室的大爷那里煮了一碗姜汤,你快点喝了吧,睡一觉就会好的。”
想收住眼泪,可是此刻她发现自己已经情绪失控,自从外婆去世以后,在她感冒发热的时候,从来都是自己硬挺过来,没吃过一片药,更没有人来照顾。
“左晏!你怎么了?”
香玉扶她坐了起来,看着她哭的一塌糊涂,心被纠紧了一下。
“没事,就是生病的时候总是想起一些难过的事情,变的特别消极悲观。”
左晏哽咽着,她想,和香玉多说一些话,也许能分享到一些香玉身上的乐观和热情。
“为什么要想难过的事?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应该想着美好的事情,这样我们才会快乐!”
“可是生活中哪有那么多美好可以去想?”
“那是你不想去发现它而已,如果你总是盯着不愉快的事情,那你的心情怎么会好呢?心情不好肯定会影响你的学习和生活,这又是何苦呢?”
“不去想难过的事,那不是自欺欺人吗?不去想它就不存在了吗?”
“不是不存在,只是不要让坏事影响到我们,因为我们有责任和义务让自己快乐不是吗?”
“坏事我们该想办法把它解决掉,而不是不去想,这样才会得到真正的快乐。如果我们只是不去想,那问题就永远在那里,随时都会跑出来困扰我们!”
“有些问题我们是可以解决,可是你想一想,自己可以解决的事情那就不叫坏事了,困难的事情大多是那些我们无法去解决的问题。”
左晏点点头,“你说的对,很多事情我们都无能为力。”
“所以我们只能改变自己的心态,快乐是一种习惯,当你习惯了将精力全部放在美好的事物上,那么你就会发现生活处处是惊喜。”
左晏轻轻的叹息着,“也许你说的对。”
“我们有健康的身体,接受着良好的教育,在这么美的年纪,人生才要刚刚开始,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努力和向往,去赢得美好的人生呢?”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左晏也是这样想的,年轻、学历、健康,这些是她一直以来坚持活下去的资本,可为什么她却没有因它们而感到幸福呢?为什么还会觉得自己如此贫瘠?而香玉却看起来那么富有?
“喝完姜汤早点睡觉,明天就会好的。”
“谢谢你!香玉!”
香玉开心的笑着,灯光下笑的像一朵莲花,“和我就不用这么客气了!”
这一声谢谢,让左晏产生了一种久违而陌生的喜悦,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真诚的对一个人怀有一份感激和亲近。
今晚也许会睡的比较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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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家。
住宅是欧式风格的建筑,墙壁的红砖有贵族般深沉的厚重,偌大的庭院里,树木像被修剪出了灵魂,每一株都傲立挺拔,交错的花田在深夜的月光里弥散着幽深的香气。
夏至美走进庭院,往泳池的方向走去。
“小姐你回来了!”
两个帮佣迎面而来向她打着招呼。
她没有理睬,拖着一身疲惫和落寞坐在了泳池边的靠椅上。
风吹过来,泳池的水面荡起一阵一阵的波纹,倒影出两旁路灯的影子,像一颗颗宝石。
“怎么到现在才回来,下午打你的电话为什么一直不接?”
夏至美的母亲穿着睡袍走过来,紫色的绸缎在灯光下散出华丽的光线,她看起来有些担心。
“和几个朋友去海边派对去了,那么吵一定是没听到!”
夏至美拖着倦怠的声音,脸上的妆容依旧精致华丽,在月色下显得楚楚动人。她慵懒的抬头看了看母亲。
“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去什么派对?”
“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
“是不是远萧给你打电话你也没听到?他爷爷今天中午的时候脑出血突然昏倒送医院抢救,我和你爸爸下午去医院看过了,手术虽然说还算成功,但还要观察,我们走的时候还在昏迷,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什么?”
夏至美脸上的倦容顷刻间一扫而光,她有些惊愕,可是,这些天来她一直关注着手机,却没有江远萧的电话甚至一条短信,直到刚才走进大门以后她还查看了一遍手机。这一刻,不只是惊愕,还有钻入心底的一阵恐惧。
“今天已经太晚了,明天一早你赶过去看一看吧。”母亲看着夏至美脸上复杂的神情,“你最近有什么心事?是不是和远萧之间发生什么事情了?”
母亲追问。
“没有。”
“既然你为了和远萧在一起,放弃去美国念书,那你就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无论学业也好,感情也好,你已经不是小学生也不是中学生,很多事情不是任性就能解决的。从一开始我和你爸爸就不赞成你和远萧交往,我们两家看上去门当户对,可是江家全靠张妍一个人打理,那么强势的一个女人如果做了你的婆婆,将来你不知道要承受多少压力!有的时候即便是远萧想维护你也是有心无力,这些事情你都要懂得去衡量。”
“我知道,我会为我的选择负责。”
夏至美选择江远萧,只是因为有他在身边时她才感受的到的悸动,那使她觉得自己真实的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能让她的世界变的完整无缺,与其他无关。
夏至美拿起手包飞奔出去。
......
医院VIP病房外。
夏至美走出电梯,就远远的看到坐在病房门口长椅上的江远萧,他双手托着头,不知道是在忧愁还是睡着了。
高跟鞋踩在大理石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直到在他身边停止。
他抬起头,眼睛布满着红血丝,让夏至美感到一阵心疼。这么多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如此颓废的样子,短发竟然被弄的有些凌乱,平日里脸上的不羁和骄傲完全消失不见了。她有想上去抱住他的冲动,哪怕只能给他一点点的安慰,只要她能给的,她会毫不保留。可是,他的轮廓显的那么冰冷,在拒人于千里之外,包括她。
她终于还是没勇气伸出双臂。
两个人对视一阵,似乎都在等待着对方先说些什么。
“爷爷怎么样?”
“目前还好。”
“医生怎么说?”
“夏伯母应该和你说过了吧?”
他的声音很低弱,好像身体里再抽不出更多的力气去呵出有力的声音。
她很想问他,为什么这些天来都不打一个电话给她?甚至在发生这么严重的事情时都不通知她一下?可看着他疲惫不堪,她懂得爷爷重病对于他的打击,她的疑问终究被她的不忍压了回去。
“我想一个人在这里,你回去吧!”
她的心继续往下沉。她坐到他的旁边,想陪在他身边。他这段时间以来的淡漠已经为她笼罩上了一层阴霾,难道他们之间真的出现了什么问题?这种感觉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她多想可以分担一些他的痛苦,而自己的无能为力让她感到无比的恼怒。
他砰的站起身,“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如果你想留在这,那我就一个人出去走走!”
“不用!我走。”
在她转过身离开的一瞬间,心底的纠结扭曲出痛苦的表情。
高跟鞋的声音,慢慢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