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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下了点毛毛雨,细细如纤毫,无声无息地润湿了酒吧后面的庭院。
小白的故事,讲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他站起身,走到了庭院里,呼吸着清新湿润的空气,不语。
孟晓沁鼓着腮帮子坐在沙发上,不敢吱声,只是不住地瞄穆云枭,指望他救场。
不用她示意,穆云枭也知道该怎么做。他站起了身,跟着小白到了庭院里。
植物高低错落,花开花落,冬去春来,一切都从繁华转到凋零,蛰伏在寒冬,继而重新焕发生机在新春。
可是人不会。
穆云枭站到独自沉思的小白身边,低低地问,
“后来,你还是出手了,对不对?”
小白没有回答。
沉默即承认。
以孟晓沁和穆云枭熟识的小白的个性,绝对不会放任这一切不管。地府第一金牌鬼差,是靠铁面无私和森严执法手段巩固的名声。
如果他没有出手,人间和冥界的通道被放开,世界会混乱;
如果他没有出手,地藏王就要亲自出马;
如果他没有出手,朱尘忆也不会至今还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
所以穆云枭也不必再问下去。
“给我支烟。”小白轻轻地说。
穆云枭回到酒吧里,从吧台上取了一支为普通客人准备的烟,回到庭院里给他点上。
小白吸了第一口,呛住了;又吸一口,咳嗽起来。
他根本没有吸烟的癖好。
穆云枭默默地离开了,他知道小白需要一个人的时间静一静。
他憋了多年的往事终于说了出来,他得到了一点点的解脱,但却不会彻底解脱。他知道他还背负着什么。这些,只有他自己能背负,其他任何人,都爱莫能助。
既然爱莫能助,何必再问。
酒吧客厅里,孟晓沁正等着他回来。可穆云枭歉意一笑,摇摇头,表示小白没有再说什么。
“我回修真观看看。”他说,就离开了。
他忽然也想一个人静一静。
每个人,为什么都有自己的秘密。
孟晓沁摆弄着黑水晶耳环,忽然诡秘一笑。
她不仅听到了穆云枭问小白的话,她还听到了小白没有说出口,只在心底低低的一声叹息,
“尘忆……”
故事的后半段,只在他的脑海里回放。
穆云枭没有猜错,因为他看到过朱尘忆的样子,又了解小白,就知道当时即使在那种情况下,小白也还是出手了。
Eric变成了能吞噬魂魄的怪物,他是逆反三界的存在,必须要灭杀,根本不用再犹豫,也不用请示地藏王。
所以小白还是痛下杀手,终于把Eric的三魂七魄都打散,让他彻底不能轮回超度了。
他知道他无法避免对朱尘忆的伤害。
当锁魂链抽向她,直直地刺入她的身体,真实的剧烈的痛苦流露在她脸上。这是任何魂魄都无法抵抗的强大法器。这种绝杀的法器,不仅能抽冤魂死魂,也能抽离生魂。
生人的魂魄,如果被活生生地从身体里抽离出去,会变得支离破碎。就像把一个人的胳膊活生生地扯下来一样,就像把一个人五马分尸一样,就像把一个人的眼珠不加麻药地剜出来一样。
小白的锁魂链,刺中了朱尘忆的生魂,抽离了她年轻美好的生命。
如果小白不这么做,朱尘忆就会变成Eric的宿主,也会变成一个怪物;如果小白这么做了,朱尘忆不死即废。
小白只有这两种选择。
于是,小白也亲眼看着朱尘忆的魂魄,在锁魂链之下支离破碎了。
他用最快的速度解决了Eric和红衣女鬼后,聚拢所有的法力,试图把朱尘忆破碎的生魂保护起来,不让一魂一魄消散。
可是他没有能力把她的三魂七魄重新融合在一起,融合进她的身体。
灵肉分离的朱尘忆,连死人都不如。
小白把她的身体送到了医院里,做着没有意义的抢救拖延时间。自己怀抱她破碎的魂魄,一路哭回了地府。
他哭了,虽然鬼差是没有眼泪的。
筋疲力尽的小白回到了地府,踉踉跄跄地找到了阎罗殿,在昏暗中,隐约看到高高的判官椅上坐着一个背对着他的身影。他已经累得没有力气去分辨这个人是谁,他只是颓然跪了下来,一头磕到底。
“菩萨,我犯大错了。请菩萨救救她,我愿意堕入轮回不得超度。”
他怀中的破碎魂魄此刻飘散出来,像轻灵的羽毛,无意识地四散在阎罗殿里。他听到细碎的呼唤,
“我在哪儿?”“老师?”“我看不见听不见……”
声音细弱,渐渐消逝,如潮汐退去,退向永不可及的彼岸。
小白哭得不能自抑,重重地磕头,“求菩萨救救她,是我的错!”
一个温和的女声却从上方传来,
“地藏王有事离开了,我也是来找他的。”
小白抬起头来,十分疑惑:在冥界,还有什么人,能擅自进入地藏王的办公场所,还如此怡然自得。
他看到一个被黑色蕾丝衣裙从头裹到脚的身影,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来,身姿绰约。
女子走到他面前停了下来,高高地俯视着他,“你犯的错,违背了冥界的法则,就算是地藏王,也没有能力帮助你。因为他只管生死轮回,但不能创造生命和灵魂。”
“那,你……”
“我可以。”女子回答,“但我为什么要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小白直起身,他一向干脆利落,“任凭处置。”
女子轻轻地笑了,从黑色蕾丝裙里伸出一只莹白如羊脂玉的手臂,随意一挥,口中似乎念了个古怪的咒语,那些四散开去的破碎魂魄,就像蝴蝶都飞了过来,乖乖地落到了她手掌上。
小白的眼中闪出一丝惊喜和希望。
“没有那么容易。”女子说,“生魂破碎,需要天地日月精华养护,才能融合。”
她在手心细细盘点,挑出比较完整的一魄,交给小白,“这一魄,先拿去保住她的肉体--只能是像植物人那样养着—其他的,只能来日方长了。”
小白直着身,“任凭差遣。”
一支烟已经燃尽。
烟灰轻薄如尘,覆落他的手掌,又从指间泄下,转瞬不见了。
心底最后一声温柔缱绻,也随之消失。
往事、心事,都是无形的。
昏迷在病床上的那个女孩,却是实实在在的。
但她也不过百年寿命,甚至可能明年、后年就会死。
即使不死,如今的她失去了意识,什么都不知道了。
朱尘忆已经不知道司徒星昴是谁了,也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了。她的生命消逝的时候,她的魂魄飞散的时候,关于她的一切都会终结。
可是小白都还记得。
轻薄如尘,却沉重如三生石的记忆,不知道还会伴随他多久。
无论多久多远,哪怕朱尘忆的肉身和灵魂都化为乌有,关于她的一切却还留在小白脑海里。她甜美的笑容,灵敏的蹦跳,还有清脆的喊声,
“老师,司徒老师……”
历历在目。
她竟然是这样明明白白实实在在地存在过啊。
他开始感到孤独。
每次去医院探望她,总是形单影只地一个人回来,,他感到了孤独。
想遗忘,可她青春的模样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仿佛刚才她还像只小路一样在他周围活泼地跑,只不过刚刚跑开了而已。
已经很久了,尖锐的刺痛变成了钝痛,时不时在心里一丝一丝地割伤他。不会轻易结束了,这种钝痛。而他曾经为人的感情,却在钝痛下慢慢复苏。
喜爱、怜惜、痛悔……
苦涩中的温暖,美好中的悲哀。小白独自反复回味着。
马路上车流开始排起长龙,任喧嚣填补一夜的空虚,大家都很忙,忙得没有时间去考虑虚无的事情。
小白带着被烟头灼伤的手指,回到了酒吧客厅里,迎上孟晓沁探询的目光,他并不回避,
“可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不能说的,我还是不能说。”他自己笑一笑,“任凭判断。”然后默默地回房间去了。
孟晓沁思考了很长时间:他说的案件,和地府记录的并不完全一样;可为什么地藏王并没有发现。还有很关键的一些环节,她还没弄明白,一时却整理不出思路来。可她凭直觉感到,穆云枭似乎比她知道的多一点,尽管刚才这两个男人的窃窃私语并没有透露出来。
所以,大家都有所隐瞒吗?小白有秘密,穆云枭为何又要帮他保守,穆云枭又有什么秘密?
还有她自己呢?
孟晓沁无声地笑了,笑容背后隐约浮现另一张脸,说不出的狰狞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