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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会
经历过一夜喧闹之后,李家迎来了新的晨曦。
老太太虽非自己生孩子,可毕竟五十许人,一整天迎来送往,还得给那些稳婆大夫打点赏钱,心里也憋了一肚子火——本来这些事该纪雨宁管的,她倒好,自个儿钻进产房里去了,连累她一把老骨头又出钱又出力,忙到晌午水都没喝一口,更别提午睡了。
偏偏年老了觉浅,饶是早早上榻,夜里仍是蒙昧得很,梦中也尽是些光怪陆离景象,好容易扎挣到了天明,老太太就想要杯热腾腾的黑豆浆喝,补补精神。
哪知让婆子去厨房要膳,厨房却说还没准备,老太太不免火起,这个家是怎么了,对她都敢蹬鼻子上脸?都当她死了吗?
传话的婆子讪讪道:“厨房里的人说,向来这些事都是由夫人安排,夫人没吩咐,他们也不敢擅作主张。”
老太太细想了想,张氏去后,确实府里的饮食都交由纪雨宁打点,而她也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诖误,今天难道是睡迷了,还想让长辈饿肚子?
婆子讪讪道:“许是昨夜累着了。”
老太太可不这么想,觉得儿媳妇变相给自己脸色看呢,阮眉刚生了孩子,她自然岌岌可危,巴不得彰显一下地位,哼,这点手段还瞒得了人?
老太太当机立断,“好,我亲自去请她。”
她就不信,等自己到了床前,纪雨宁还能赖着不起?没见过这样目无尊长的媳妇,给她点势力她就尾巴翘上天了,还想在婆婆头上撒野,做梦!
老太太气势汹汹来到东苑里,可巧见纪雨宁主仆俩正朝外走,见了她也没有半点要行礼的意思。
玉珠儿那蹄子更是旁若无人,还斜睨着道:“别挡路,没见我家小姐正忙着呢吗?”
老太太气了个倒仰,又拉不下脸面去跟丫鬟斗嘴,只沉着脸望向纪雨宁。
纪雨宁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气,“您还没吃饭吧?对了,厨房的事现不归我管,或是请教大嫂子,或是询问阮姨娘,我想她们总归会尽到孝心的。”
说罢,再不理睬这位“德高望重”的婆母,施施然带着玉珠儿从她面前走开。
李肃从西厢房追出,望见纪雨宁手上拎着的行李,脸色顿时白了几分,近乎哀求般的道:“你现在就要走吗?”
“是。”纪雨宁面无表情,“老爷若执意挽留,咱们可以到大理寺细说。”
李肃想起那封账册,顿时噎住,唯有眼睁睁地看她离去。
老太太惊疑不定,“怎么了,老二媳妇……这是要回娘家?”
本来洪迈的嗓音难得卡壳,实在纪雨宁不像是个有脾气的,怎么说走就走?
李肃望着尚不知内情的老母,心想这回府里可真是要变天了。
*
早在还未拿到和离书时,纪雨宁就已赁好了一栋宅院,不大,但足够她跟玉珠儿两人居住。之所以不回娘家,主要是为了躲清静,一则她嫂子穆氏不是好相与的;二则,李肃也知晓纪家旧址,若天天跑去叩门,她倒不胜其烦。
兰花巷这间雅舍却可以完美地避免问题,玉珠儿笑道:“这会子再无人能给咱们气受了。”
屋子是简陋了点,可俗话说得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对玉珠儿来说,比起被发卖前的日子已经好多了。
纪雨宁拍了拍她的手背,“等到时候挣了钱,咱们换一间大院子,养花种菜,顶好再挖个鱼池,那就一日三餐都不用愁了。”
其实她手头有点积蓄,只是一介女子孤身流落在外,钱财外露反而危险,不若低调点好。
主仆俩齐心协力将屋子内外收拾干净,晚饭则是纪雨宁准备的阳春面,还卧了两个荷包蛋,简简单单,却比往日的珍馐佳肴都可口。
玉珠儿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砸吧着嘴,“小姐的手艺比先前更好了。”
那府里的人尝不到,是他们没福。
纪雨宁莞尔,“这是你累狠了的缘故,人饿起来,吃什么都香。”
玉珠儿辩道:“才不是!”
离开那个家,这丫头的性子都活泼许多,还敢顶起嘴来……纪雨宁一时不知该不该高兴,忽然想到:“你得回去报个信吧?”
当初虽是买断的死契,可纪雨宁并无制止玉珠儿跟双亲来往,一个月也许她回去几回,偶尔那两口子还会带些东西上门来,如今搬了家,若找错地方可怎么好?
玉珠儿也记挂着爹娘,可看看天色已晚,又担心纪雨宁,这一去一来总得明天才回,“小姐您一个人住得惯么?”
“有什么可怕的。”纪雨宁淡淡笑道,“以前不也这么过来?”
一样守着枕畔孤灯茕茕孑立,比起妖怪鬼怪,她觉得李肃还更可怕——至少鬼怪不会以爱之名行伤害之实。
玉珠儿打着灯笼出去后,纪雨宁闲来无聊,把地又拖了一遍,不像水磨的青砖光可鉴影,这屋子的地板凹凸不平,曲曲折折,也有它的一种韵致。
若楚少甫在,也许能即兴做首诗来,纪雨宁未曾考较过他才学,总觉得有点可惜。
说曹操曹操到,外头传来笃笃的叩门声。
纪雨宁上前推开门闩,虽然料到不会有别人,可还是吃了一惊,“你怎会找到这儿来?”
楚珩面露惭愧,“我听说夫人刚刚搬家,就想过来帮忙,顺便问问您缺点什么。”
还带了些粮油米面之类,都是日常必备。
纪雨宁忍俊不禁,实在楚少甫在公主府住了这些时日,整个人差不多已脱胎换骨,再去扛米扛面的……想想画面就很好笑。
不过她还是却之不恭,“你怎么知道的?”
楚珩当然不能承认自己派暗卫在盯着李府一举一动,只讪讪道:“碰巧而已。”
其实他今晚本来不打算过来的,孤身闯入独居女子的门户,总归于礼不合,但……若不亲自来看看,他恐怕连觉都睡不好。
楚珩按捺住焦躁心情,低低说道:“我知李大人对您不公,若有何委屈,您只管向我倾诉。”
或者他以为她是被赶出来的。纪雨宁轻轻睨他一眼,一个男人这样冒昧的来献殷勤,若说无所图,谁都不信。
她忽的一笑,启齿嫣然,“阁下莫非钟情于我么?”
这样直接地将窗户纸戳破,楚珩呼吸都急促了些,本来碍着礼貌应该否认,可到底还是遵循本能,狼狈点头,“是。”
果然如此,纪雨宁说不上是什么心情,是高兴,还是恼火——贞洁妇人对浪荡子的不屑。
可她当了六年的贤妻良母,结果也不过一无所获。她忽然不想扮演这个角色了,一个念头在脑中渐渐成形,“但,我已有家室。”
这是第一层试探,并非明白拒绝,而是半遮半掩的引诱。
楚珩果然上钩,“我甘为外室。”
本来身份在他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重要的是交心,若因世俗规矩就断送幸福,他想他会抱憾终身——再说,这些也不过是暂时的而已。
他有把握纪雨宁会最终归属于他。
纪雨宁颔首,抛出第二层试探,“我不能生育。”
表示这段关系是不会有结果的,一个生不了孩子的女人,注定会为家庭所不容,也为世俗所不容。
楚珩答得无比轻松,“我也不能生育。”
虽然不知是不是,但反正他也没生过,就当做不能好了——孩子的事更是小事,大不了从宗室里过继一个,还敢不遵纪雨宁为母后不成?
纪雨宁对他的反应刮目相看,不管怎么说,这人也算得有胆量有诚意,剩下的,便只有最后一个问题,“我囊中羞涩。”
言下之意,若为了钱才跟她往来,是得不到什么好处的——纪雨宁是商户女出身,凡事不能不多留个心眼,没有丈夫能活,没有钱可就只剩死路一条。
楚珩很快体会出纪雨宁的意思,他表示赞同,“差不多,我也一贫如洗。”
国库里那些不能算他的钱,应该算天下的,某种意义上说他是穷光蛋也不错。
很好,这个人的条件方方面面都与她匹配,便真是发生点什么,也不会造成麻烦,两个贫贱中的人相互依偎取暖,有何不可?
什么荣耀、门楣、名声,她都厌倦了,此时此刻,她只想抓紧眼前的这个人,抓紧这份短暂的可能消失的爱。
纪雨宁反手拉上了门闩。
楚珩忽然有点紧张,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夫人,您……”
纪雨宁轻轻踮足,吻上他的唇,其实滋味并不十分美好,如同蜻蜓点水,又像触着凝结的胶冻,晨雾一般的冷意。
可楚珩却仿佛被点燃了一般,浑身都起了颤栗,下意识扣住她后脑,把这个缠绵的吻加深下去。
气氛变得灼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