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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放发烧了,烧得无缘无由,像是鬼神附身一般,突然之间便得了这么个毛病。
前些日子,因着要过年,苏放给周家村每位农户家里忙着写春联,很是不亦乐乎。几年前,苏放没来周家村的时候,这春联是里正负责写的。里正这人虽有些文化,但字却写得不怎入眼,所以替村民写的春联实际数量极少,多半是福字。再加上周家村有些妇人会剪窗花,也就弥补了这春联不入眼的不足。
不过自苏放来了周家村后,这一切便不一样了。苏放的字就如他的人一样好看,苏放本人也读过不少圣贤书,虽说不能出口成章,但写几副春联还是不在话下的。
于是乎,每年到年底让苏先生写春联几乎成了周家村的习俗。苏放一般是不收钱财的,他不缺这么几个钱,村民们自是欢喜得很,人前人后都夸赞苏放如何如何好。
苏放对这些赞美从来都是听过就忘,从不挂在心上,只有顾云皓的夸奖,他会喜滋滋地揣摩好几天。
据村民说,今年年底格外冷,以往水都不结冰,今年不但结了,还厚实得很。顾云皓毕竟是现代重生来的,再说还是特种兵,极寒极热都遭受过,也就没什么感觉。冬天穿在身上的衣服加上棉袄也就三件,按照苏放的说法,是顾云皓本身体温比常人高一些,所以才不那么怕冷。
顾云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体温比别人高,只是习惯冬天只穿三件衣服。从前做特种训练的时候,什么都不穿都有过,自然对这种级别的寒冷不会放在心上。
苏放的发烧其实最早还是他发现的,毕竟晚上两个人搂着睡,总会感觉得出来。苏放自己的反应倒是要慢半拍,等顾云皓对他说了,他还啊的一声表示惊讶来着。
顾云皓知道发烧这种东西很难弄,烧得低了没什么,被子捂一晚上,出一身汗可能就好了,但要是烧得高了,那就麻烦了,有可能咳嗽啊什么的毛病都要冒出来。一旦超过四十度就更加要人命。前世的顾云皓曾被派去做过某些偏僻地区的流感隔离工作,所以对于流感有一点点关系的任何症状都非常敏感。
在意识到苏放发烧的那晚上,顾云皓很是神经质地连夜裹着苏放去王大夫家。苏放正睡得迷迷糊糊还不知道是咋回事呢,一睁开眼便瞧见王大夫和顾云皓两双眼睛瞅着他,顿时吓了一跳。
问顾云皓怎么了,顾云皓只蹙着眉道:“你发烧了,带你来诊断诊断的。”
王大夫也是被顾云皓的敲门声给生生弄醒的,本想着睡个好觉呢,谁道大半夜的会来这么一出,只好耷拉着眼皮一边摇晃一边穿衣起来,临开门的时候,衣服还没扣好,就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谁看了都知道此刻敲门不是时候。
可顾云皓不管这些,拿额头顶着门就进来了,王大夫被门撞到一边,才真正醒过来。看见眼前的人光着膀子和小腿,王大夫顿时吓了一跳,赶紧将门关上以阻止外头的冷风灌进来。
“我说顾兄弟啊,大晚上衣服不穿好背着一团被子跑完医馆来是做甚,周某过几天便要五十岁了,算是真正上了年纪了,经不得你这么吓的。”
顾云皓将被子放在看诊的床上,被头一拉开,里面竟还有个人,他只道:“苏放发烧了,你给看看。”
王大夫这下算是又被吓了一跳,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今儿个也是小年夜了,被这么来来回回地吓还真吃不消。
他瞅着顾云皓这般急匆匆的,想必苏先生烧得不轻,也不敢耽搁了,立刻抖擞了精神开始把脉。这会儿苏放也转醒了,就这么毫无预兆地看到了眼前两个人。
几乎是立刻跳起来了,苏放问着:“怎么回事,方才不是还在家里吗,这会儿怎么到王大夫的医馆来了?云皓,莫不是我梦游了?”
“你没梦游,是顾兄弟被你来的。”王大夫无奈,手已经从沙发脉门松开,他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就一点点小发烧,盖着被子闷一晚上便没事了,这顾兄弟怎地如丢了魂一般这般着急,都不像往日的他了。
苏放吃惊地看着顾云皓,只道:“云皓,怎么会事?”
顾云皓瞧见王大夫轻易把手松开了,心里有丝不悦,蹙着眉道:“你发烧了,我就带你来这儿了。”转而道,“王大夫,苏放病情怎样?”
病情?王大夫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苏先生只不过是体温比平常高了些,还谈不上病情这两字吧。顾云皓蹙眉,他也蹙眉,真不知这顾兄弟在着急个什么劲,丁点大的事搞得如临大敌一般。
像顾云皓这样的现代人,可能都有神经特别敏感的时候,如同强迫症一样,一旦一个事件刺激了他的某个神经,他就搞得特别紧张,好像不把这事解决天都快塌下来了。
王大夫道:“苏先生身体好得很,没什么大碍,发烧也不强烈,不受冷,多喝些热水,过个一两日便好了。顾兄弟,别那么紧张,苏先生死不了。”
“死不了”这三个字当真有些重了,王大夫就是故意说给顾云皓听的。
顾云皓听着这话,稍稍放松了神经,眼神在苏放身上逗留了一下,忽地走过去用被子将他再次裹好。苏放里头只穿了一件单衣,要是冻着了,搞不好发热加剧。
王大夫又道:“这点热度也不要开什么药,你们都放心好了,我不是糊涂大夫,说得绝对没错。至于顾兄弟,也别太过紧张,有些小毛小病自己会好,不定真要看大夫。还有你也别这样只穿一件单衣出来,别苏先生没什么大事,你倒是惹上什么毛病了,那可得不偿失了。”
顾云皓还是蹙着眉,虽说心里放下了些,脸却还板着呢。他也没多说什么,就点了点头,然后背起苏放,打算回去了。
苏放自始至终都没说什么话,就一个劲望着顾云皓发呆。今晚的顾云皓太过奇怪了,竟会为了一点小毛病搞得这么鸡飞狗跳的,也不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是在乎自己有些过头了?
苏放想来想去,觉得这个答案不正确,那肯定有另外的原因。
顾云皓背着苏放在夜风里走,风从面前刮过来,他却浑然不觉,只顾闷走往前走。
“云皓,”苏放终是忍不住,叫了这男人一声,说道,“我感觉你今天怪怪的,怎么了?”
顾云皓从某种遥远的记忆里回过神来,对着空气缓缓开了口:“没什么,就是忽然受了些刺激。你就当我发神经,别让在心上,回去好好睡一觉,别想太多。”
话虽这么说,苏放却不定真能不放在心上,他关心顾云皓的一切,包括他突如其来的某种奇怪心思。
顾云皓背着苏放在夜色里走,闷着头不想说话,硬要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他当兵的时候,在某次任务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战友被感染上了病毒,然后不治身亡?他觉得即便说出来,苏放也不定相信,他的当兵日子与苏放眼中所谓的兵有着本质区别。归根究底,他是来自几百年后或者另一个时空的现代人,有些经历只能当成秘密永远藏在心底,若要真拿出来与人分享,即便是苏放,也会拿异样的眼神看他的吧。
苏放对顾云皓的话语很不死心,追着想要问出实情。但顾云皓硬是咬紧口风什么都没有说。顾云皓的这种行为,让苏放更加确定,他的丈夫是个有故事的人。
“你若不想说便不要说了,等着哪天你想说了,再告诉我吧。”最终,苏放也只能给以这样的回应了。
两人一路沉默地回了家,苏放直接被裹着放上了床。
“冷不冷,要不要拿热水泡泡脚?”顾云皓对苏放说着。
苏放瞅着自家男人,四肢健壮,仿似方才的寒风连一根汗毛都没让这男人竖一下。苏放不由想到,若是在战场上遇到这个男人,可能他会是自己十分强悍的对手。
不过这个设想很快被他抛到脑后,实在是因为太不切实际了,他现在的生活,已与战场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了。他现在就是个教书先生,他的丈夫就是个农民。他没必要想着怎么深入敌后来个突然袭击,也不用想着怎样截了敌军粮草,怎样擒了敌军的将领,或者怎样才能让恩师开恩,不屠城又屠民……很多事情他都不用去想了。他只要想着如何操持好这个家,如何照顾好他的男人,以后则要想着如何教育好他的孩子。他的生活将变得如此简单。
他要坚信,他就是一个普通了,只是一个普通人。
“你想什么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顾云皓打断了苏放的思维。
苏放张了张嘴,忽地骂道:“你以为你的身子是钢铁打造的,就这样不穿衣服在冬夜里蹦,现在瞅着没事,不冷,强健着呢,等老了呢,各种病症都会冒出来,怎么就不知道珍惜自己的身体。”
顾云皓有些愣怔,苏放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地喝斥过他,他的脑子像忽然清醒了一般,眼神也清亮了不少。
“你怎么总是让我担心呢?”苏放有些无奈。
顾云皓忽地走过去,搂住了他:“抱歉,我当时没想那么多。一看到你发烧我心里就急,一着急就什么都忘了,我下次注意。”
苏放知道,没有人会这么神经兮兮地为着一个小小的发烧而奔波成这样,顾云皓心里肯定有个跨不过去的坎,这个坎他不知道是什么形状,不知道多深,也不知道多宽。他只知道,可能时间会磨平一切。他需要的是耐心,顾云皓需要的也是耐心。
今晚的顾云皓似乎有些小鸟依人,他拿头在苏放肩窝处蹭了蹭,又说了遍:“要洗洗脚吗?”
苏放摇摇头,“不用了,你睡上来吧,我偎着你就行。”
顾云皓道了声好,拿干毛巾擦了擦脚便钻进了被子。
苏放往顾云皓怀里缩了缩,后者将他搂紧了些,尽量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他。
“我现在才发现,你的身子这么热,贴在我背上像火烧一样。”
“这不是很好,让你多出点汗,明天指不定就转好了。”顾云皓道,“你也别光顾着说话,方才的话我也原封不动地还给你。你当自己是少林寺铜人,竟在迎风口摆摊给村民写春联,要写不会在家里写,这不自找折腾吗?”
苏放却是顾左右而言他:“什么少林寺铜人,那是什么东西?”
顾云皓心中一愣,敢情这世界没有这种东西,便胡言应道:“就是一座叫少林寺的庙,里面的一些和尚在身上涂满黄澄澄的染料,就像铺了一层黄铜一样。打起架来非常厉害,一拳可以打碎一块砖头。”
顾云皓胡七八糟杜撰了一阵,只把苏放说得呵呵发笑,“哪真能有这样的人存在,你说笑呢。”
确实是说笑,顾云皓自己也知不知道少林寺是不是真有那传说中的十八铜人,更加不知道他铜人身上涂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所杜撰的内容,完全是由电视剧中的所见所闻为蓝本,毫无现实依据可言。
“睡吧,明个儿就大年夜了,得养足精神准备年夜饭。”
苏放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醒来,苏放果真出了一身汗,后背紧贴着顾云皓的胸膛,感觉连衣服都沾一块儿了。
顾云皓是先起来的,他让苏放多睡会,自己则和大绿小绿一道,开始张罗着拜土地神、摆贡饭贡菜请祖宗回来吃等仪式。
顾云皓拿着三炷香在大门口鞠了三个躬,口中念念有词一阵,无外乎是说苏放的爹娘啊,回来一趟,饭菜准备好了,进来吃吧。至于自己的爸妈,他就懒得说了,本身也快不记得了,再说真要是请,他们还是穿越时空到这里来,那就真是灵异事件了。
前院的八仙桌上,摆着红烧肉、豆芽菜、清蒸的鳊鱼,还有一些豆腐,以及其他时令蔬菜。桌的四条边,每边放着两个小酒杯,两双筷子,两包调羹,还有两小碗饭。朝门的一边,要架个香炉,里头插三柱香,等这三柱香烧完了,这满桌的菜就能撤下了。
八仙桌旁边,椅子要摆得正正的,活人不能碰着,一碰着便犯了冲。
顾云皓将一个草蒲团放在八仙桌前方,正对着香炉。凡这家里的人,莫管是谁,都要拜上三拜,顺带着可以许个愿,求祖宗保佑。顾云皓虽不信这些东西,但形式使然,也不得不这么做。
苏放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顾云皓在磕头。看着一屋子有模有样的,苏放眼睛都放光了,没想到这个男人看起来粗枝大叶的,竟还有这么细腻的一面。
大绿小绿瞅见主子过来了,都簇过来跟他咬耳朵,说今日爷弄得有条不紊,他俩都插不上手。
顾云皓睁开眼来,就看见一主二仆在那边说悄悄话。他站起来拍拍膝盖上沾上的稻草碎屑,只道:“都过来拜拜,求祖宗保佑,争取下一年添个大小姐。”
苏放听了立时发笑,只道:“这得看上天的意思,他若是不想给,咱也没办法。”
顾云皓朝苏放看了一眼,他不想说事在人为这样的话了,自己还拜着呢,有点矛盾,便朝他招招手:“别杵着了,过来拜拜。”
一屋子人算是朝祖宗行了礼,之后拿香炉里未燃尽的香点燃了纸钱和纸元宝,等仪式都完成了,才开始吃自己的饭。
今天苏放开了恩,也算是顾云皓的意思,都大过年了,就让两个家仆坐下一块吃个饭吧。苏放也答应了。结果大绿小绿倒是拘束得很,磨叽了半天才肯坐下来。苏放看着他俩笑,又不住地摇头。
“你摇头做什么?”顾云皓问他。
苏放道:“下人做久了会养成一些习惯,爱一个人久了,也会养成某种习惯。”
顾云皓默默弯起嘴角,埋头吃起了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