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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初历六五零年十月初六,闹得京都满城风雨的宣怀太子案终于落下了帷幕。大理寺、刑部、都察院的三司主审官员在反复查证、厘清了当年真相后,于朝会之上联合奏报,详述了案情的始末经过。天成帝听罢痛心疾首,当即恢复了先太子姜平的封号,并追赠谥号“怀仁。”对于当年卷入太子案的青州盐商,天成帝更是全部予以平反,并准许盐商许墉尚存亲眷中的适龄男丁免除科举,直接入朝为官。
在主导此案的朝臣中,吏部尚书沈敬被株连九族,其余牵涉其中的臣子抄家的抄家、罢官的罢官,以至于公良一脉多年在朝堂中的势力几乎被连根拔起,零落成泥。而公良皇后和睿王却未见责罚,只说等公良峥被押解入京后一同定罪。
至此,离世十一年的宣怀太子终于沉冤昭雪,而天成帝姜尧为了追思爱子,于十月初七率文武百官赶赴昭陵,祭奠太子亡魂。
云笼远岫,雨打归舟。巳时未到,陈掖的北门早已被清出了一条开阔的大道,纩骑营的士兵们五步一卫、十步一岗,遍布沿途。京都的百姓更是纷纷起了个大早,涌至街头,翘首等待着这难得一见的盛景。
过了不多久,一阵低沉的金鼓之声由远及近,帝王招摇的銮驾随之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只见銮驾之前,禁军列阵而行,凛然威严;銮驾之侧,百官随行,均是一副面容沉肃、悲恸不能的模样,无不显露出对先太子的哀思。
而随侍的百官之中,韩砚清却与别人不同,他频频看向日头的位置,显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随着队伍的缓缓前进,日影逐渐移动到了巳时的位置。韩砚清下意识地往城南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并无异状,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这时,急促的马蹄声突然从西面的街衢中传来,不过眨眼的功夫,一匹疾驰的骏马就越过了围观的人群,落在了天成帝的銮驾之前。禁军和纩骑营的士兵俱是一惊,刚要上前射杀这大逆不道之人,就听武定侯元朔高声喊道:“都住手!”
禁军统领萧胤在看清来人之后亦是一惊,即刻抬手示意禁军们不要妄动。
“哪里来的庶民,胆敢惊扰圣驾,还不速速让开!”元朔大喝一声,瞟了眼銮驾的门帘,急急朝着马背上的来人使着眼色。
然而,对面的人却似完全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一般,一扯缰绳,翻身下马,埋地叩首道:“臣女裴南秧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言一出,围观的百姓一片哗然,文武百官则均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纷纷朝銮驾的方向看去。
“韩巡检,这是怎么回事?”隔了片刻,天成帝的声音从御辇里缓缓传出,冰冰冷冷、不辨喜怒。
韩砚清虽早有准备,但闻言仍是面容一滞。他顶着韩昭出离愤怒的眼神,从大臣的队列中走出,跪到了裴南秧的身侧。随后,他一甩官服,拱手下拜,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只低头说道:“巡检司办事不利,请陛下责罚。”
“韩爱卿,裴家姑娘虽是女子,但毕竟出身将门,巡检司的官兵拦不住也就罢了,怎么至今仍没有人追捕而来?”天成帝语调淡淡,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臣女策马冲出府邸后,将巡检司的官兵引至了南门,”韩砚清还未答话,裴南秧立刻抬起头,抢在韩砚清前面说道:“后来臣女趁乱换了马匹,才躲过了巡检司的追捕,得以来到此处。”
“你倒是承认的痛快,”天成帝启唇冷笑,一字一句地沉声说道:“冲撞官兵、无视禁令、抗旨不遵,是谁借你的胆子?!”
“臣女罪该万死,”裴南秧闻言立时拜倒在地,朝着天成帝重重磕下一个头,急声说道:“然而臣女绝非故意抗旨,只是委实不忍家兄代臣女受过,才出此下策、惊扰圣驾,望圣上明鉴!”
“陛下,”裴南秧的话音一落,銮驾中冯长龄略显苍老的声音立时缓缓响起:“今日圣上说老臣是天子之师,特恩准老臣同乘御辇,前往昭陵祭拜先太子。老臣获此荣宠,感慨万千,不由就想起了先皇在世时考校陛下功课的场景。记得当时陛下曾说‘治国之道,在于爱民。生之勿杀,与之勿夺,喜之勿怒,如此而已。’如今,裴家姑娘既是陛下的民,虽有悖逆之举,但毕竟是情有可原,故老臣恳请陛下爱民之义、怀仁应之。”
此言一出,长街之上鸦雀无声,百姓纷纷望向銮驾的车帘,等待着天成帝下一步的命令。
戍卫在旁的武定侯元朔悬着的心骤然一松,他唇角微动,目带崇敬地看向御辇,心中不由暗叹:冯阁老不愧是冯阁老啊。这番话听上去谦卑有礼,言语恳切,但却是狠狠将了天成帝一军。若天成帝执意要给裴家姑娘定罪,那便是不爱其民,若不听裴家姑娘的进言,那就是不怀仁德。是故,陈掖百姓面前,众目睽睽之下,陛下会如何选,已是显而易见了。
果不其然,在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天成帝压抑住了全部的情绪,用一种令人战栗的温和声音道:“朕记得,太子生前对你这个后辈一直疼爱有加,今日既是宣怀的祭日,朕便看在他的面上,饶你冲撞圣驾、违逆抗旨之罪。至于你大哥的事,朕眼下便给你一个开口申辩的机会。”
说罢,天成帝又向跪在裴南秧身侧的韩砚清说道:“韩爱卿也别跪在那里了,此次巡检司失职朕不会再行追究,但该领的责罚可不能少了。”
“微臣遵旨,谢陛下隆恩。”韩砚清一叩到地,随后直起身子,有些担忧地瞥了裴南秧一眼,但最终他仍只能垂头躬身,默默退至一旁。
“裴家姑娘,有什么要说的,你便说吧。”
“多谢陛下开恩!”裴南秧朝着车辇深深一拜,抬起头,缓缓说道:“两个多月前,我大哥奉命率军出征长平。由于此役凶险,臣女心下担忧非常,便日日去往京郊的灵泉寺中为大哥祈福。谁知,在灵泉寺中,臣女总能巧遇一位年轻公子,虽一直未曾说话,但却早已记住了他的模样。后来有一日恰逢大雨,臣女正巧在寺中后山,便急急跑进山间凉亭躲雨,没想到竟与那位公子不期而遇。”
“那位公子看见臣女,便上前攀谈,言语之间,明经擢秀、书史尽通、谦和恭谨、温其如玉,与臣女算得上是一见如故。后来相见日久,不免……暗生情愫。”
她的话音未顿,韩砚清的面色早已变得青白扭曲,他几乎已经猜到了裴南秧接下来要说的话,可他阻止不了、也左右不了。他只能静静站在原地,束手无策地看着她一步步走上绝路。他的心中骤然腾起一股怒意,他开始恨自己,恨自己今日将她放出了府,造成了眼下的死局;恨自己在这乱局中推波助澜,无意将她卷入其中;也恨更早的时候,他没有鼓起勇气,将她护到自己的羽翼之下,为她遮风挡雨,共度朝朝暮暮。
而与韩砚清的沉重窒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围观百姓兴奋高昂的情绪。原本世家大族的风月之事就是百姓茶余饭后最喜爱的谈资,而眼前所见却告诉他们,传说中把元小侯爷和宸王殿下迷得七晕八素的裴家小姐竟然另有所爱,这消息的惊人程度对于陈掖百姓来说简直不亚于宣怀太子的这桩冤案。于是乎,围观百姓各个伸长了脖子,竖起耳朵听着裴南秧的陈述,生怕错过了什么。
裴南秧对四周的反应充耳不闻,她恭恭敬敬地跪着,又一种平淡如水地语调继续说道:“后来,大哥在长平得胜的消息传入京都,我欣喜万分地说与那位公子听,可他却未见笑靥,只说自己生意上有些急事需要出京处理,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末了,他将腰间的一枚平安扣解下送给了我,并说这玉扣是他祖传之物,先交由我保管,等他再回陈掖的时候就来向我提亲。”
“在他走后的十几天,突然有人往府上送了十坛北周蒲城产的桑落酒,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张写着情诗的花笺。送信的人还跟我说,他家公子已经回京,约我当日午后去登科楼一叙,然而,在我去了登科楼之后,并没有碰到那位公子,而是遇上了登科楼惨案。”
在众人一片吃惊的倒吸声中,裴南秧双手握紧成拳,眉峰微蹙,平淡无波地眸子里终于染上了一抹被欺骗的怒意,她竭力保持住了平稳的声调,沉声说道:“从此以后,那位公子就仿佛消失了一般,再也找不到半点踪迹。直至昨日,洛寺卿带着被捕的北周暗卫来府上指证,我才知道那位公子先前送我的平安扣竟是北周暗卫头目的令牌。当时,我大哥也在场,他为了保护我,便硬说那块玉扣是他送与我的,还不让我开口解释,使得他被洛寺卿以叛国之嫌疑带回大理寺审问。可其实,这块玉扣的事情我大哥是半点也不知情,全部都是臣女一人之过,望陛下明鉴!”
“裴小姐,你此时所说与我昨日提审裴小将军的证词可是大不相同啊,要知道,私通北周是大罪,御前欺君也是大罪啊。”听了裴南秧的话,洛衍忍不住自百官群中走出,出言说道。
“臣女所言句句属实,”裴南秧眸色阴沉地瞥了洛衍一眼,转头对着銮驾高声说道:“昨日大哥被带走后,我找出了先前那位公子送我的花笺,在仔细看过上面的诗句后,臣女才醍醐灌顶。原来从一开始,他对我便是有意接近,目的就是要至我们裴家于死地。他以玉扣做饵,让大理寺怀疑裴家叛国,等到大理寺进府搜查,那张花笺和十坛桑落酒就会是最好的证据。”
“那张花笺上究竟写了什么?”天成帝坐于辇中,冷冷问道。
“臣女将那张花笺带了过来,还请陛下过目。”说罢,裴南秧从怀中掏出了一张薄薄的笺纸,双手呈纸,举过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