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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纷飞,一地烟凉。
裴南秧抱着暖炉,坐在马车内细软的羊皮垫子上,暗暗观察着褚桓的脸色。
只见他眉峰淡蹙,平日里俊朗清隽、不辨喜怒的脸孔上难得涌上了一丝疲惫。他盍着眼睛,靠在车壁之上,半晌未发一言。
裴南秧知他此时的表现,必是与北周那位小皇帝有关。虽不知两人避开众人说了些什么,但在宫中走了这一遭后,多少也能猜出点端倪。宫人们的巴结、太后的忌惮、帝王的猜疑,哪一样不是臣子的大忌,哪一样不是悬在头顶的尖刀。想想她自己的父兄,不过是握着西境和京畿的兵权,就已经成为了大宁各方势力的眼中钉,那作为总揽北周军政大权的褚桓,又该是多少人的肉中之刺。
若他贪恋皇权高位,废天子以代之便罢;若他真像与苏翊所说,只求黎民安泰、绝无篡位之心,那等到北周小皇帝羽翼渐丰之时,他但凡行将踏错一步,等着他的便是毫无转圜的灭顶之灾。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她懂,褚桓又岂能不明?如何选择,才是最避害趋利的方法,几乎已是一目了然。可是,以目前的形势来看,褚桓若是想反,怕也不算什么难事。那他日日费尽心思的谋划,是为了什么?难道只为了图一个名正言顺?
思及此处,马车正巧磕到了地上的石块,重重地颠簸了一下。褚桓顺势睁开眼睛,不期然对上了裴南秧探究的目光。
他轻扬眉梢,倦意尽褪,笑得一片温和:“裴小姐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裴南秧目光一闪,淡淡说道:“我只是不明白,那日你帮我戴发簪的时候,舞阳郡主明明看得一清二楚,可你方才却让我当着她的面撒谎,你就不怕她告诉太后实情吗?”
“她若不说出实情,太后将信将疑,定会想办法弄清你的身份,”褚桓眼波轻转,有些玩味地说道:“她若说出实情,太后会以为我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是在故意卖破绽给她。因此,不管是哪种结果,我都乐见其成。”
“可是如果太后觉得这是陷阱,从而按兵不动,你又待如何?”
“所以,我会给她一个必须出手的理由,”褚桓眼眸微垂,唇角绽开了一个冰冷的笑容:“用她最害怕的事情,引她入局,逼她说出当年的真相。”
“她最害怕的无非就是你夺宫篡位,废天子而代之。所以,你这次是想借机故布迷局还是趁乱顺水推舟?”裴南秧抬头看向褚桓,直言不讳地问道。
褚桓好看的眼睛微微眯起,但脸上依旧挂着波澜不惊的神色:“你觉得我会如何?”
“我若看得透你,之前在长平也就不会被你骗得团团转了,”裴南秧极冷一笑,沉声问道:“不过话说回来,二十年前的事情连苏翊和镇国公都毫不知情,你又是从何处获取的眉目?”
褚桓听罢,眸中划过一道锋锐之色,似笑非笑地说道:“那我也想请问一下裴小姐,我以进攻长平为幌,实则兵指随州的战略乃是军中绝密,你又是从何处知晓?”
闻言,裴南秧心中咯噔一下——褚桓果然还是怀疑到自己头上了。想起先前他报复沈墨白的手段,若是让他确定了北周的战败与自己有关,他绝不会轻易揭过此事,最大的可能便是对她的父兄下手。
于是,她暗自吸了口气,静静回视着褚桓,平淡无波地说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就因为沈墨白说我长得像阻止他送粮草的人吗?”
“沈墨白说的话只是其一,我记得那时候在长平军营,有名兵士说起去暨城只要一天时间后,就立刻被你带出了营帐,之后我在军中便再也没有见到他与你大哥的身影,”褚桓眸中深不见底,唇角轻勾,徐徐说道:“其实,在你与他确认路程的那一刻,我就猜到,你多半是知道了我的计划——因为,暨城乃是长平去往随州的必经之路。所以,我才让等在溱河对岸的军队提前行动,想拖住你们驰援随州的脚步。只不过,等我的消息传到时,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看着裴南秧瞬间沉下的面色,褚桓眉眼清朗,悠悠说道:“其实你大可不必担心,我在知晓实情后会对你父兄做些什么。不瞒你说,就算如今你我毫无瓜葛,我也决计不会亲自动手去害他们的性命。”
“虽不亲自动手,但可借刀杀人对吗?”裴南秧冷冷一笑,梗着脖子硬撑道:“别说我不知道随州之事,就算一切如你所说,看不到证据,我也绝不会承认。”
褚桓摇首轻笑,不愿与她争辩,转开话题说道:“今日碰见的那位宋抒怀大人,你以为如何?”
“你说宋司徒?”裴南秧眉峰微蹙,侧头思索片刻道:“他第一眼见我的时候惊讶万分,想必与我娘亲是旧识,却也无甚奇怪。但到后来,他看我的眼神太过复杂,似乎比苏翊确认我身份时还要百感交集,这就有些令人费解了。”
“本来我也只是怀疑,但他今日的表现让我断定,他必然与二十年前的旧事脱不开干系,”褚桓眸色幽沉,低低说道:“当年,你母亲苏婉是镇国公苏戎唯一的女儿,与先帝自小便是青梅竹马,亲密无间。有一年,伏羌叩关的时候,她和先帝一起上了战场,最终与你父亲领兵的宁国军队联手,大胜而归,被世祖钦点为太子妃的人选。然而二十年前,你母亲突然在出嫁前夕毫无征兆地离开了栾郢,先帝震怒非常,几乎让人把京都翻了个遍,最终在京郊的断崖边找到了你母亲的鞋履。于是,所有人都以为你母亲是不愿嫁与先帝,方才跳崖自尽。先帝悲痛难当,大病一场,从此便时常缠绵病榻、郁郁寡欢,就算后来娶了宋太后,也是多年没有子嗣,直到十二年前才生下了秦皓。
“我父亲在世时一向与镇国公交好,因此在你母亲出事后,他常去国公府开导劝慰。很多年之后,父亲无意中提起此事,不禁感慨了许久,说你母亲年少时与先皇感情甚笃,最后演变成这种结局真是让人匪夷所思。不仅如此,他还说当时去镇国公府上的时候,苏翊一直大哭大闹,说两个月前你娘还拉着他挑选婚礼用的首饰,绝对不会为此自尽,定是有人害了他阿姐的性命。因是旧事,我那时不过随耳一听,并没有放在心上。然而,当你拿着那块沂山血玉出现在当铺之中,告诉我你的母亲名叫苏念远的时候,我才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因为,先王的名讳叫做昌远,你的母亲既是念念不忘,又为何要故布迷局、远走宁国、嫁与他人?”
“原来如此,”裴南秧微闭双眼复又睁开,喟叹般地说道:“当年我娘去世之后,我爹曾在她的书桌上找到过一张纸笺,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两行诗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我爹看完后几乎是立刻痛哭出声,独独从遗物中拿走了那张纸笺,而后将我娘亲住的宅院封了起来。现在想来,我爹必是知道娘亲心里装的,从来都是那个远在北周的故人,所以才封了宅院,怕徒惹伤心罢了。”
“如果裴将军真的这么想,怕是曲解了你娘亲的意思,”褚桓墨色的眼眸中划过一道微不可见的悲凉,淡淡说道:“因为这首词的下阕还缺了一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不如……怜取眼前人,”裴南秧喃喃复述了一遍,唇角漾开了一抹极其苦涩的笑意:“人死灯灭,往事如斯,是痴是怨,早已不重要了。只不过,我还是没有明白,娘亲的这件事和那位宋抒怀大人究竟有什么关系?”
“那日你离开当铺之后,我立刻让暗卫彻查了你的身份,并调出了你娘出事那年所有的卷宗。随之,我发现了一个极为怪异之处,”褚桓顿了顿,凝视着裴南秧的双眼,眸色沉凝一片:“你出生的那日是太初历六三一年的二月初八,而你母亲离开北周的日子确是在太初历六三零年的八月二十三,中间相差的时间尚且不满六个月。”
闻言,裴南秧的眼睛倏地睁大,脸色一片惨白,嘴唇微微颤抖地说道:“不满六个月……这怎么可能……不会的……”
“确实没有可能,”褚桓掀起冰冷的薄唇,近乎无情地说道:“所以只有一个解释,你根本不是裴冀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