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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门前，最高的一级台阶上，坐着一位女子，十七八岁的样子，一身青衣，模样清秀。
台阶最下面一级，坐着位和尚，一身僧衣早已破烂不堪，甚至脸色苍白，七窍流血。
但他依旧宝相庄严，慈眉善目。
平台之上，有三人。
一位穿着长衫的老人，他身姿挺拔，负手而立。
他的对面，是一位女子，一身粉色衣裙，看模样二十七八岁，泪流满面，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她的身边，站着一位小女孩儿，粉雕玉琢，小脸圆乎乎的，像一个包子，同样泪流满面，甚至还很不淑女的吊着两道鼻涕。
长衫老人最先转过头，“看”了一眼李玄，笑着道：“来啦。”
李玄木呐点头，走上平台，道：“来了。”
他震惊不已，老人竟然是那位瞎眼的老秀才。
此时的他，一身崭新的白色儒衫，头发也整理的一丝不苟，被一根普通质地的玉簪挽着，最重要的是，老人此时没有一丝驼背的迹象，腰杆挺直如苍松，好似真要做到顶天立地四个字。
这一刻，李玄从老秀才的身上感受到了如沐春风的儒士风范，当真是读书人的风流写意。
这时候，突然一声痛哭声传来，然后李玄便感觉腿一紧，低头，便看到一张哭花了的笑脸。
她无比伤心的抽泣道：“小哥哥，我的糖葫芦坏了。”
她竟然是李玄当日在街上碰到的那个独自一人哭泣的小女孩儿。
李玄愣了一下后蹲下身子，露出笑容，仔细的用袖子擦去小姑娘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安慰道：“那我再送你一些就好了啊，有什么好哭的呢。”
小姑娘依旧哭的伤心无比，小指头指向瞎眼书生，哭喊道：“他不是好人，他欺负我奶奶，把我奶奶都欺负哭了。”
李玄问道：“你奶奶是谁啊？”
小姑娘指向就站在老秀才对面五十米外，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伤心女子。
李玄有些不敢相信，这女子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怎么可能有小女孩儿这样三四岁的孙女呢？！
就算她成婚极早，也不可能啊。
就在李玄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坐在最高处的青衣女子突然笑了起来，如玉的细长手指遥遥指着李玄笑道：“真是好笨的小道士。”
她将手指移至粉衣女子，语出惊人道：“她可是一只六百年道行修为的狐狸精哦。”
李玄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青衣女子呵呵地笑着，一串银铃似的笑声回荡。
一阵钟声响起。
青衣女子收起笑声，撇撇嘴，切了一声，道：“铛铛铛的，真是烦死人了。”
她突然对七窍流血的老和尚厉声喊道：“老秃驴，你就不能让它停下来吗，吵死啦！”
老和尚缓缓开口，嘴里鲜血四溢，他却全然不顾，“这伏魔钟乃是我北山寺的开山祖师亲自为你打造的，我可没这本事。”
一句话说完，老和尚胸前鲜红一片，凄惨至极。
青衣女子顿时气鼓鼓的，她将双肘支在腿上，掬着自己的脸，恨恨的哼了一声。
李玄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转头看着自己眼前的小姑娘，心里五味杂陈。
他奶奶是狐妖，小姑娘无论如何都有妖族血脉。
半晌之后，李玄站起身子，揉揉小姑娘的头，柔声道：“去，到姐姐身边去。”
小姑娘也听话，走过去主动拉起小哑巴的手。
小哑巴低头看着她，露出一个笑容，学着李玄一样揉了揉她的头。
小姑娘似乎有些不情愿，摇了摇头。
小哑巴搞怪似的又揉了揉。
小姑娘鼓着脸，不动了。
突然，坐在最高处的青衣女子对着李玄喊道：“小道士，来，坐这里，这里高，能看到武功县的千家灯火，星星点点的，可漂亮了。”她拍拍自己旁边。
李玄看着她，不说话。
老和尚刚才的话他听到了，很清晰，这个女子从北山寺建立就在这里了，而且寺里的那口大钟也是为她而撞，显然，女子身份不简单。
她就是小鬼口中的那条拥有大修为的蛇妖。
青衣女子见他不动，有些失落，骂道：“臭道士。”
李玄看着几人，不敢随意踏出一步。
老和尚突然看向李玄，笑呵呵的道：“小施主你好。”
“大师。”
李玄还了一个稽首。
老和尚继续道：“小施主，老僧圆寂在即，能否借你一剑，斩杀我北山寺镇压千年的大妖？”
李玄愣住，借剑？
他就一把桃木剑，是倒悬观的镇观之宝，怎么能借出去呢？
可是看看老和尚的凄惨模样，李玄心想老和尚纵然身死也要除妖降魔，还世间一片清净，借他一剑又何妨，况且又不是不还。
“我……”
李玄刚想说话，却被老秀才打断。
他看向老和尚，唏嘘道：“世道沧桑，哪是一剑就能了之的啊，再说了，你现在借他一剑有何用，就算是千剑万剑，还比不上你的一拳呢。”
老和尚摇头苦笑，道：“真是糊涂了，以他现在的修为，怎能请的来那位大神呢，真是糊涂了。”
他转身仰头看向坐在最高处的青衣女子，苦涩道：“我北山寺建寺九百八十三年，日日念经，夜夜撞钟，却还是不能散去你的一身修为妖气啊。”
青衣女子豁然起身，一脸怒气的指着老和尚破口大骂，“老秃驴，要死了还这么叨叨叨的，就不怕佛祖嫌弃，让你入不得西天极乐净土吗！”
老和尚慈眉善目，笑呵呵的道：“你又何必这般毒舌，你我也算邻居几十年了，就连一点情分都没有？”
“有个屁！”
女子狠厉道：“我恨不得让整个武功县的人给你们北山寺陪葬！”
老和尚咳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突然间摇摇欲坠。
他最后笑道：“小青，千年修行着实不易，希望你好自为之。”
“阿弥陀佛。”
他看着那座自己主持了几十年，生活了几十年，并不宏伟的寺庙，双手合十，露出欣慰笑容。
老和尚就这么圆寂了，无声无息。
被老和尚称作小青的青衣女子突然安静下来，她看着老和尚的遗体半晌，然后随意一挥手。
老和尚的身子顿时被大火包裹。
李玄惊诧，几乎本能的就上前几步。
小青看向李玄，手一招。
李玄顿时感到一股巨力拉扯自己，然后他便拔地而起，飞向了女子身边。
小青坐了下来，依旧是那级最高的台阶。
坐下后，她随口道：“坐吧。”
李玄身体不受控制的弯曲，坐在了女子身边。
李玄心里惊涛骇浪，谁能想到，十七八岁女子模样她会是一只千年大妖！
小青闷了一会儿，直到老和尚的遗体被大火烧成了一地灰烬，她才低声道：“小道士，你怎么之后再也不去那彩蝶袖了呢，我等了你很久呢。”
李玄一脸疑惑。
小青转过头，一张熟悉的脸一闪而过。
是小翠。
李玄恍然大悟，然后道：“我一个道士，没事跑青楼干嘛去。”
小青却看着站在底下的小哑巴，有些失落道：“怕是被那小姑娘迷住了吧。”
李玄没想到合适的回答，便闭口不言。
小青用手捏捏自己的脸，嘀咕道：“我也不差啊。”说完，她突然就高兴了起来。
她指着身后的寺庙，眉眼弯弯，“你猜，这座北山寺为什么叫北山寺？”
李玄道：“因为修建在北山之上？”
小青又问：“那你知道这座山为什么叫北山吗？”
李玄不知她为什么突然会这么问，摇摇头。
小青突然转过脸看着他，笑的一脸喜庆，道：“因为我喜欢啊。”
李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茫然。
小青嘻嘻的笑着，似乎开心极了。
这一刻，她哪像是一只妖啊，分明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而已。
李玄突然心中升起了一个疑惑。
世间妖魔，真的就都是恶吗？
人有善恶，树有歪直，难道妖就没有好坏？
他看着小青的侧脸，一时间道心震动。
妖。
魔。
鬼。
人。
难道就不能共处一个天下？
李玄道心摇晃如惊涛骇浪中的一艘小船，随时有崩碎的可能。
他嘴角鲜血溢出。
九天之上，雷声滚滚，云海翻滚，就如一锅煮沸的水。
天空之上，星光黯淡，斗转星移。
小青抬头看着突然而来的奇怪异象，脸色苍白。
粉衣女子更是瑟瑟发抖，身子摇晃，好似随时就摔倒在地一样。
小姑娘则昏死过去了。
小哑巴手足无措的看着地上的小姑娘，不知如何是好。
老秀才突然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异象，唏嘘道：“大道不清几百年，终于是老天开眼了啊。”
说完，老秀才扯动衣袍下摆，跪倒在地，敬拜天地。
三个触地响头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老秀才起身，对着一脸呆滞的李玄一揖到地。
“学生赵永世，愿代劳，先行一步。”
李玄突然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回过了神。
他看着自己胸口的一滩血迹，茫然一片。
小青问道：“你血多啊，这么喷？”
李玄咳嗽两声，再次咳出一口鲜血，这才感觉胸中畅通，再无半点积郁。
小青用肩膀撞了一下他，“哎，你知道那老秀才为什要对你行如此大礼吗？”
李玄在清醒过来的一瞬间，见到老秀才缓慢直起腰来，似乎在扛起什么。
他茫然摇头。
小青不说话了，或许是觉得总是自己在问，李玄却什么都不答，有些悻悻然吧。
平台之上的老秀才开始整理衣衫，一丝不苟。
先是头，再是衣襟脖领，最后连衣服下摆都整理了一遍。
等他再次站直身子后，整个人气度一变，竟然有一种慷慨赴死的豪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