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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初秋的某个夜晚,天空乌云密布,夏虫在不远处鸣叫。
因刚刚下过一场气势凶猛的暴雨,村庄地势低洼,好多农舍落在水里。雨一停,每家都躁动起来,像黄鼠狼闯进鸡舍,惊起一窝纷乱。
柠檬家的草屋里也进了水。娘几个把水清理出去以后,又听见雷声滚动,又看见雨点溅起,只好把门槛再加高。
一阵叮咣忙乱,终于摆平水患。
到了半夜,因低矮的草屋潮湿闷热,大哥大姐睡不着,在各自的旧蚊帐里拍打蚊子。天气越烦闷,蚊子越猖狂,整个漫长的夏夜,每个人都被小小的蚊子惊扰得心烦气躁又无计可施。
柠檬觉得,打蚊子也是件好玩有趣的事。
兄妹三人在蚊帐里一阵开心忙乱,蚊子还是不绝。慌乱中,她一个踉跄,头朝下从床上栽到地上,脑袋顿时肿起大包,疼得大哭。
爹娘住的两间堂屋本来和大哥大姐住的抱厦,中间只隔一堵半截墙,那晚的水灾后,爹刚好回家,听到小孩子哭闹,他心烦气躁地责骂娘,娘低眉垂目不敢还嘴,只把柠檬抱在怀里哄。不一会,她哭着痛着就睡着了。
爹骂得口渴,下床去倒水,茶壶里没水,又去水缸里舀水,凉水也没有,气得把茶缸“咣”一声重重地摔在窗台上。
爹这个甩手掌柜不知道,那个老水缸被他发疯时砸裂,早就废弃不用。
娘还没来得及告诉他门口水桶里有水,柠檬哇一声大哭起来。她浅睡中突然被爹摔茶缸吓醒,脑袋又疼痛不止,哭得停不住。
爹又骂,娘坐在黑暗里眼睛冒火,不敢强辩。后来实在忍不住,便把怀里的孩子仍到床下,粗布鞋底在干巴巴的小屁股上一顿翻飞。
柠檬脑袋刚刚受了伤,瞌睡虫才战胜脑袋上的大伤痛,睡意昏沉中被爹吓醒,又被娘揪起来莫名暴打,哭得声嘶力竭。
爹这个恶人认为,娘当着自己的面打小孩是和自己间接对抗。他根本不心疼小女儿,仅仅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边骂边和娘撕扯在一起;从床上打到床下,从里屋打到外屋。
大哥吓得跳下床跑了出去,大姐也跟着跑到外面去。夜半三更也没有邻居来拉架,直闹到东方发白,娘身上多处挂花才停战。
天一亮,爹收拾几件衣物愤恨地离家逍遥去了。
娘虽然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又把柠檬从昏睡中拎起来一顿鞋底子,边打边问:“你大姐刚买的小镜子是不是你偷了去跟别人换饼干?……”
她迷迷糊糊地记起好像有这么回事。那天太饿了,没经得住诱惑……
反正承不承认,这顿打早晚都得挨。只是自己又小又瘦,屁股也没肉,每一鞋底落下去,骨头都快碎了,万一打死……又握紧护身符对自己说:没事的,我能忍!
又想,忍什么?在薄情的世上活着也艰难,打死也好,早不想当你家小孩了!每天不是地瓜就是土豆,吃也不长个头,下辈子托生到有饼干的人家去!这么想,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下意识地把护身符用力往下拉扯,对自己说:不忍了!……
娘好像听到她的心声,愕然停住手,打开她企图扯断护身符挂绳的小手,怔怔地看着满面泪痕、气息奄奄的小女儿,粗糙的手紧紧抱她在怀里。
她喘息不畅,嘤嘤低泣,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心里却在笑,更舍不得动一下,怕母亲因此而松开她。怀抱,多安全、温暖,即使被母亲闷死在怀里,也是好的。平时总害怕犯错挨打,倒不是被打有多疼,而是冰冷的亲情——哪种棍棒是带着温度落下的?
此时,她希望娘把自己抱紧一点,再抱紧一点,吃饼干的愿望就得逞了。
……
第二天早上,娘不起床、不做饭,也不去生产队干活挣工分,蒙一条旧毯子昏睡。大哥大姐合力熬了一大锅地瓜苞米粥,喊娘吃饭,娘也不理。兄妹三个对付着吃个半饱。
柠檬因为屁股疼得坐不下去,倚着桌边喝了小半碗粥,又挨擦着往大哥身边蹭,可怜巴巴地央求大哥背她上学。
穷人家的小孩,像路边卑微的野草,风吹雨打生命力却超级顽强。从昨晚活过来,小命在但饼干没了。她托起脖子上的护身符看了又看,心里说:都是你不让我死,活着受罪!
既然死不了,学还是要上的。此时,她已是二年级新生,开学不到两个星期,兴趣正浓——不是对学习,是每天能和很多小伙伴玩。
大哥见她胳膊腿全是淤青,点头答应。
她意愿得逞,心里偷笑,又怕被大哥看穿,就故意一瘸一拐的样子赚取同情,其实已经不疼了,只是很累。
对于痛感还处于迟钝阶段的小孩子来说,只要没伤到筋骨,皮肉之苦算不得什么,伤疤未好忘了疼是稀松平常的事。大哥大姐也是被父母这样打过来的,现在轮到自己了。
上学路上,她伏在大哥背上问:“昨晚,娘为什么打我那么狠?”
大哥思忖一会,说了她这个年龄似懂非懂的话:“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懂没?”
她想一想说:“爹是大鱼,娘是小鱼,你和大姐是更小的鱼,我就是小虾!”
大哥笑说:“你要真是小虾就好了。那样,有人打你,你就藏在石头缝或水草下面,就没人找到你了!”
她无比羡慕:“做一只小虾真好!可以把自己完完全全藏起来,谁也找不到。”
大哥拍打她的小屁股:“可你是人,不是小虾,能藏到哪去?”
她大叫:“疼!”
大哥笑说,忘了你屁股被娘打肿了。
……
傍晚,娘像往常一样,做饭、喂鸡、喂猪、做家务。
晚饭后,让柠檬去木桶里洗澡。她不肯,说想和大姐她们一起去河里洗。
娘厉声说不行,南大河水太深,你大姐她们几个都会水,你不会,会淹死的。木桶里的水晒得热呼呼的,命令她快点。
她不敢违抗,脱掉短裤爬进笨重的大木桶里,水温正好,还带着太阳的味道,舒服!只是两只泥脚往木桶里一站,水立刻变得脏污。
娘用毛巾给她擦洗,因身上的伤,疼得龇牙咧嘴、大呼小叫,提醒娘轻点。但抗议无效,只好握紧护身符忍着。她紧张害怕或挨打疼痛的时候,总是把护身符紧紧握在手里,就像是握住了自己的生命。
娘把她的护身符拿在手里认真细看,郑重地说:“这是你二舅给你的保命符,它在,你的小命就在。以后不管怎么样,护身符都不许摘下来,听到没有?记住没有!”
她懵懂使劲地点头,娘才放心。
但是眼下,腿、胳膊被娘手里的毛巾搓擦得生疼,就算活着,这么难受,又有什么意思?她嫌弃道:“娘,毛巾脏死了!泥沙都揉进我眼里了!”
娘呵斥:“瞎说!水脏,毛巾又不脏,哪来的泥沙?洗完赶紧睡觉去!”
她觉得娘此时脸色冷峻得吓人,好像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要发生,想问又怕说多了挨打。旧伤还在隐隐作痛,闭嘴才是正确的做法。
她抿着嘴,眯着眼,只豁出瘦弱的身体,任由娘手里的脏毛巾来回擦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