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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是春播时节,本应是农户们成群结队下田劳作播种的黄金时期。
可是雍州城外的田地里却人影俱无,一片萧然景象。
路上仍有未化的些许积雪,队伍沿路行走半天才看见三三两两的农户,每个人愁眉苦脸,长吁短叹。蹲在田边定定注视着田地发呆。
罗云生的心情徒然沉重起来。
身在长安时尚不觉得,可真正北行以后,罗云生才发现今年这场雪灾是多么的严重,对大唐对百姓造成了多么不可弥补的后果。
一整年的生计,便在未化的积雪里消弭殆尽!
这里。还属于关中,田地已然这般严重了,若进入晋州晋阳境内,不知是怎样的光景?
骑在马上,罗云生抿紧了嘴唇,眼中露出无比凝重之色。
如果说李世民派他出来作为钦差处理灾后事宜时,他仍未放在心上,只把它当成寻常一桩公差的话,到了今日,罗云生终于对这场雪灾正视起来。
出雍州三十里后。
放眼望去,一片广袤无垠的平原,罗云生出身农家,一眼便知这是一块上好的良田,地势平坦,依山傍水,好一派悠然田园景象。
可今日看去,足足上千亩的田地里,竟连一个春播的农户都没有。好好一片良田,无声中透着一丝死气,看不到任何生机。
“全军停下!”罗云生骑在马上,忽然扬手大声下令。
千多人的队伍依令而止。马车里的李治莫名其妙掀开车帘,见罗云生阴沉着脸下了马,李治也出了马车,纵身一跳落地,屁颠屁颠跟在罗云生身后。
罗云生一言不发,下马后径自走向路边的田地里。
脚踩在土地上,用力跳了几下,土地硬邦邦的,像一块完整的石头,完全感受不到良田应该具有的松软肥沃土质。
罗云生的眉头越皱越紧,蹲下身拾了一块土,把它握在手心,凑到眼前仔细端详起来。
黑乎乎的土块很硬,握在手心里一片冰冷,细细将它掰开,里面竟然掺杂着一些未曾融化的冰渣,随手将它散落,落下去的是一块块干硬的颗粒状土块。
李治好奇地在旁边看着罗云生的举动,见罗云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李治小心地问道:“恩师,怎么了?”
罗云生把手里的残土递给他看,沉声道:“有点麻烦,殿下看看这土……”
李治接过土,仔细看了半天,仍不得其解,讷讷问道:“土怎么了?”
罗云生叹了口气,道:“这土,简单的说,是冻土,也就是说,冬天的冰雪到如今仍未化冻,如今已立春,阳光和雨水仍不充分,有些地方甚至仍在下雪,这就造成了土地养分不够,完全无法播种,今年的春播算是废了,春播一旦废了,这一整年农户吃什么,穿什么?”
李治年岁不大,可毕竟是自小被李世民亲自抚养长大,多少也有些见识,闻言震惊地睁大了眼,道:“无法播种?这……”
扭头看了一眼广袤空旷并且不见人影的土地,李治讷讷道:“恩师,或许……这是偶然呢?或许只是这一片土地是冻土,其他的地方还好吧?”
罗云生苦笑摇头:“恕我直言,我不这么乐观,殿下,陛下遣你我出京赴晋,是因为什么?”
李治想了想,道:“因为晋阳宫被雪压垮了十余间宫殿,而晋阳城也有不利于我罗家的流言,以至当地百姓人心不稳……”
“这些只是表象,咱们要从源头追起,那么,源头是什么?”
李治沉默半晌,懂了。
“源头是雪灾。若无雪灾,这些事不会发生。”
罗云生点头:“‘灾’这个字,有讲究的,一城一地之患,不足以称之为‘灾’,只有大面积的广泛的损害,才可称为‘灾’。
所以,对晋州和晋阳的景况,臣建议殿下不要抱太大的信心,我们这次要去做的,不仅仅是查流言的事,更重要的是安抚民心,调拨粮草赈济灾民,尽可能减少损失,消弭可能发生的骚乱祸患。”
李治点头,神情仍有些懵懂。
罗云生叹气,不怪他,自己在他这个年岁时,还是个小学刚毕业,蹦蹦跳跳掏鸟窝捉鳖的年纪,能懂什么呢?
相比之下,这个年纪的李治,他的表现已算得可圈可点了,这些日子坐着马车颠簸行路,也没见他喊过一声苦,反倒是时时露出阳光开朗的笑容,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了。
当然,阳光开朗是一回事,智商又是另一回事,这小蠢蛋每天傻乎乎坐在车里颠来颠去,也不知道换骑马,除了一声诚意满满的“活该”,罗云生也不知该怎么评价他这种行为。
一路前行,越往前走,罗云生等人的心情越沉重。
是的,情况越来越差了。几乎每一片土地都是荒芜的,路上遇到的每一个农户都是愁眉苦脸的,少数一些土地上有人春播,罗云生等人欣喜下田查看,却发现播种的农户一边播一边抹泪,秧苗种进土地,半天时间便蔫了下去,土地干涸,阳光和雨水不充分,又是冰冻天气,秧苗种下去,成活率几乎接近于零。
天气阴沉沉的,夹杂着春后不应该有的凛冽寒风,罗云生的心情比寒风更冷。
走了十来天,已到蒲州境内时,遇到的景象又不太一样了。
这一次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非常多,一批足有成千上万,他们穿着破烂的衣裳,拎着繁多且笨重的行罗家当,后面的婆姨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挽着老人,步履蹒跚地随着队伍缓缓朝前蠕动,行进的方向正是国都长安。
罗云生大为震惊,他很清楚,这是一群逃难的难民。
逃难的队伍悄然无声,没人有谈笑阔论的心情,也看不到一丝希望,如同这天气一般阴沉,不见一缕阳光,队伍缓缓而行,无声中透出一股绝望的气息。
仪仗驾至蒲州城外,蒲州刺史韩成虎率城内官吏出迎。
城门外的吊桥下,稀稀拉拉站着十几名穿着绿色官袍的官员,韩成虎一身绯色官袍站在前列,见李治的仪仗至,韩成虎上前快走几步,还没等李治下马车,韩成虎便扑通跪在马车一侧的尘土中,伏地嚎啕痛哭。
“臣,蒲州刺史韩成虎,深负皇恩,致令辖内百姓分崩流离,臣请晋王殿下治罪,请朝廷速拨钱粮,助我蒲州百姓度此劫难,臣万死犹不足惜!”
话音落,后面十几名官吏全都面朝马车跪下,哭声震天,场面极度压抑。
李治被这场面吓到了,睁圆了眼半晌没出声,神情惶惶,不知所措,求救似的目光投向罗云生。
罗云生阴沉着脸下了马,上前先把韩成虎搀扶起来,缓缓道:“此为天灾,怨不得诸位,此次晋王殿下奉旨北行,为的便是处置此事,诸位同僚且各守其职,朝廷的钱粮很快会到。”
罗云生一行人奉旨北巡的消息似乎沿途官吏都已知晓,韩成虎打量了一下罗云生,然后行礼道:“足下莫非便是蓝田县侯,通议大夫罗侯爷?”
罗云生点头:“正是。”
韩成虎直起身,盯着罗云生的脸,哽咽道:“蒲州自去岁始连降大雪,终日不化,直到今日也不见放晴,春播的日子算是彻底错过了,辖下百姓纷赴辖内县衙求告多次,可这是天灾,
县衙也拿不出法子,这几日辖内百姓已开始携家带口离开本地,去往外地逃荒求生,留下的百姓也人心惶惶,随时都有可能举家迁离,下官敢问罗侯爷,既然朝廷拨付了钱粮,那么,究竟拨付了多少,够不够我蒲州百姓平安度此厄难?”
韩成虎的问题很直接,也很尖锐。
大唐的君臣都属于比较务实的,只着眼于问题的紧要处,很少放什么空话虚话,就连太极宫开朝会,君臣也是有事说事,就事论事,很少讨论那些形而上的虚无的东西。
然而,韩成虎的问题却把罗云生难住了。
朝廷给受灾各地拨付钱粮是肯定的,只不过具体有多少,罗云生却不清楚,直到离开长安前,三省会同户部的各位大臣也没拿出具体的章程。
这几年朝政清明,官吏贤达,民间的风气也愈发纯朴本分,所以勤劳已成了民间的主流风气,大家都老老实实守着自家的田地,该干的农活一样不少,商贾们凭着诚信经营买卖,工坊的匠人也是本本分分地做工,实可谓各守本业,各安其所,已渐渐看得出“贞观盛世”的欣欣光景,所以这几年下来,国库里倒是颇为丰裕。
只不过这几年李世民不是打仗,就是跟世家内斗,还有就是灾害不断,积攒好些年的国库也因这一战而耗得差不多快干净了,国库从去年开始才进入重新积攒的阶段。
而今年,不巧便遇到了百年罕见的雪灾,各个受灾的地方都等着朝廷拨付钱粮救急。
为了百姓,也为了统治的稳定,李世民当然不吝于掏空国库,可是……若将国库的钱粮分摊到每个受灾的地方,还剩下多少?
韩成虎关心的是够不够的问题,说实话,罗云生也关心,而且很不乐观。
看着罗云生那为难的脸色,韩成虎懂了,呵呵惨笑几声,身躯有些摇晃。
“天绝我蒲州百姓,下官有何面目见辖内父老?不,再这样下去。下官的辖内哪还有什么父老,全都迁离逃难去了,下官这个刺史,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韩成虎仰天长叹。泪流满面。
罗云生也叹了口气,天灾面前,人类的力量总是渺小的,国库的钱粮看似堆成山,可是分到每个地方。分到每张嘴里,能分多少?终归还是要靠自救。
“韩刺史勿忧,百姓人心乱了,咱们做臣子的不能乱,过几日朝廷会有专使押送钱粮,先拨付一部分救急,韩刺史不妨发动本地乡绅地主开仓,以官府的名义向他们买也好,借也好,甚至打欠条也好。先把难关度过去,待到明后年再论归还之事,乡绅地主皆是通晓大义之辈,必能慷慨相助。”
韩成虎颓然点头:“下官试试,只怕乡绅也是有心无力……”
罗云生心中无奈,却一时也想不到好办法,只好换了个话题道:“晋王殿下此行要去晋阳,请教韩刺史,晋地情势如何?”
韩成虎摇头叹道:“蒲州离长安不远,也算是富庶之地了。可碰到灾年,仍是百姓分崩逃难的下场,再往北入晋,罗侯爷觉得情势能好到哪里去?晋州晋阳等地的情势只会更差。下官还听说……”
罗云生皱起眉:“还听说什么?”
韩成虎迟疑了一下,道:“下官还听说,因为大雪冻土,而致春播无望,晋阳本地已生民乱,蒲州境内这几日也接连见到不少从晋地逃过来的难民。这些难民在蒲州生事,抢掠了几家富户,下官派差役拿问,据说……是因有人煽动,晋王殿下和罗侯爷若欲入晋,当须做好准备才是,逃到蒲州的难民都敢行抢掠之事,晋阳本地可就不知是怎生乱象了。”
罗云生与李治对视一眼,顿觉肩头的压力更重了。
每朝每代,但遇天灾,导致的最直接后果便是生乱,轻则破门入室杀人抢掠,重则索性揭竿造反,对于一群活不下去,没有希望没有明天的难民来说,反正已没了活路,世上没什么事情是他们不敢干的,平日里的纯朴和善良,在饥饿面前无比脆弱,一触即溃。天灾最容易释放出人性中的邪恶和歹毒,为了活着,任何人可以用任何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所谓道德,所谓律法,对他们而言已完全失去了效用。
告别了韩成虎和一干官吏,罗云生一行并未选择入城歇息,仍旧下令城外扎营,大清早便拔营离去。
从离开蒲州开始,李治便一直很沉默,沉默得令罗云生有些担心。
“殿下,你在想什么?”罗云生坐在颠簸的马车上,摆出聊人生的架势。
李治叹道:“我本仓促受命,奉父皇旨意离开长安赴晋阳。
说实话,直到昨日,我都没把这桩差事放在心上,我以为到了晋阳后跟官员们说说话,再以皇家名义出面安抚一下受灾的百姓,再把朝廷拨付的钱粮交给当地官府,顺便再捉几个胡乱造谣的祸首出来,这桩差事就算完成了,可是昨日见到蒲州刺史。
还有这一路上携家拖口的逃难百姓,我才发觉,这趟差事似乎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罗云生笑了:“如果真这么简单,我们可就谢天谢地了,按韩刺史所言,晋阳不知乱成什么样子,殿下要做好准备才是。”
李治抬头,求助地望着他:“恩师,我年岁尚幼,不通世事,这趟差事还要靠你多点拨,此行虽说以我为首,可我知道父皇的意思其实是要靠你多拿主意的,不知恩师可愿赐教?”
罗云生笑容愈发深了,真是个好孩子,态度谦逊,言辞恳切,比他那些兄长强了许多,难怪夺储之争笑到最后的人是他,这可不仅仅是运气,前世有句话很有道理,“性格决定命运”,人世间积攒了足够的阅历后,才能发觉这句话到底有多正确。看书溂
罗云生沉吟片刻,缓缓道:“殿下,说到晋阳之乱,其实我也不大清楚具体事态,但是我等到了晋阳后行事,终归免不了四个字。”
李治直起身子,在颠簸摇晃的马车里行了一礼,诚恳地道:“还请恩师教我,是哪四个字?”
罗云生一字一字地道:“‘恩’与‘威’,‘抚’与‘剿’。”
“恩威……抚剿……”李治喃喃重复,然而毕竟年岁尚幼,这四个字反复咀嚼多次,仍不得其解,只好无助地继续望向罗云生,一脸的颓丧气馁。
罗云生没有具体解释,有些事光靠嘴说是没用的,实际施行之后比解释一万句更管用。
于是罗云生转开了话题,道:“殿下,我想问一句不该问的事……”
“你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不知殿下出京时,陛下可有授你调动兵马之权?”罗云生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问道。
李治犹豫了一下,道:“父皇确实授了我调动兵马之权,言称可调动晋阳左近三州兵马,只不过父皇说了,凡兵马调动,首须呈报长安,其次要与你商议,不可一意孤行,否则必生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