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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俏并不认同阮家要卖掉“五福酱园”的做法。
她认为酱园的生意与阮家现在的生意可以互相补充。阮家现在做的宴客席面,菜式雍容华贵,是供那等一掷千金的豪客,或是家缠万贯的富商享用的。
而酱园则不同,酱园的出产虽然平平无奇,却是平头百姓们每天都会吃到用到的东西。世道无常,万一以后阮家菜的席面没法儿再摆了,酱园却能成为阮家的后路。
眼看着如今“五福酱园”的生意已经稳定下来,积累了口碑和回头客,阮家却着急要将酱园出手……
想到这里,阿俏光着脚从床榻上下来,从床底下拖出她从浔镇带来的皮箱。皮箱的夹层里有一个信封,那信封里装着一张支票,在省城的银行里“见票即兑”的。
这是阿俏的舅舅宁沛在阿俏离开浔镇的时候塞到她手里的东西,是舅舅舅母的一点心意,也是给她用来救急的钱。
然而她望着支票上写着的“壹佰圆”,不由叹了一口气。舅舅舅母心意拳拳,一百元现洋,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是小数目了。然而在生意场上,这一点钱,几乎如杯水车薪,没有什么用。
即便如此,阿俏还是在第二天去银行将这一百元现洋兑了出来。阮家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得在到月底的这几天之内想个办法,要么劝说阮家保留酱园,要么就赚足盘下“五福酱园”的钱。
她拜托小凡去向余家夫妇打听了一下市面上的行情,得知要盘下这样一个自酿出产的酱园,大约需要三千现洋。她也大概探了探宁淑的口风,晓得阮家的心理价位也差不多是这个价。
这天阿俏下了课,自己拎着个小挎包回家,一路走一路只管想着心事,装着书本的小挎包被她拎在手上,一摇一摇地在空中晃荡。
突然,阿俏停下了脚步,立在一座宏大的拱门跟前出了神。
她认得这里——这座宏大的拱门内,就是省城唯一一座跑马场。跑马场标准跑道外面则建有阶梯状的看台,看台旁边有出售竞猜马|彩的小亭子。拱门旁则贴着一张巨大的海报,海报上穿着英武的骑士正在纵马疾驰。海报上方挂着横幅,横幅上有一行大字:“全国总商会预祝本省年度赛马会圆满成功”。
等一下——阿俏突然记起了上辈子她唯一看过的一场赛马。那时正值她刚到省城不久,诸事不顺,心情苦闷之际,也是路过这跑马场,见门口无人值守,就溜进去看了一场赛马。
她对那场赛马的结果印象非常深,记得是一匹叫做“飞花”的赛马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赢了最后的决赛。她甚至还记得第二天的报纸上曾有头条文章大书特书,盛赞了这一场胜利。具体是怎么胜的,她已经记不清楚了,只大约记得这匹赛马在预赛和半决赛中都保存了实力,每次都只是惊险晋级,到了决赛的时候这“飞花”却突然发力,一举夺魁。
阿俏记起这件事,就赶紧去读那海报下方印着的小字。果然,她在参赛的名单上找到了“飞花”的名字,只是不像别的赛马都注明了主人的姓氏与籍贯,“飞花”的名字后面只写了两个小字——“本省”。
看到这里,阿俏唇边不由露出了些许笑容。她转身就走,脚步也随之轻快起来。春风一起,城中道路上桐絮纷飞,如同花瓣片片飞舞。阿俏一面走一面想:果然天无绝人之路,春城无处不“飞花”。
很快就到了赛马会的正日子。本省的赛马会是一年一度的盛事,跑马场跟前人山人海。
沈家的司机将车开到跑马场门口,沈谦从车中下来,从胸前的口袋内掏出怀表看了看,随即抬头,在跑马场那座高大的拱门下四顾寻人。
“士安,”远远的有人冲他招呼,“这里!”
沈谦也笑着打了声招呼:“傅五爷来得好早!”说着大步流星往来人那里赶了过去。
傅五爷与沈谦相熟,上上下下将沈谦打量了一番,当即伸手拍了拍沈谦的肩,笑着说:“以前总见你穿着长袍马褂的样子,没想到这样西装革履地也一样丰神如玉,沈督军有子如此,一定骄傲得不得了吧!”
沈谦微笑着谦虚:“五爷您还是这么喜欢说客气话!”
傅五爷登时哈哈大笑,拍着沈谦的肩膀说:“走!五爷初到贵宝地,送你一份见面礼吧!”说着径直往出售马彩的地方走去。
沈谦双眉微皱,紧跟在傅五爷身后,知道这傅五爷精擅相马,他来得早,该是已经将参加决赛的马都相过一遍了。
出售马|彩的亭子外悬挂着一块巨大的牌子,上面标注着各参赛马匹的马|彩赔率。夺冠“热门”的赔率都差不多,二赔一到三赔一不等,而压线进入决赛的“飞花”无人看好,夺冠的赔率如今已经飙到了四十赔一。
傅五爷看了看这块牌子,忍不住哈哈笑道:“看起来世人与傅某,英雄所见略同。”
他便掏了支票本出来,将他相中的两匹名马各自押了一千银元,同时笑道:“五爷相中的是这两匹,无论哪一匹夺冠,这彩~金,五爷都赠与你做见面礼。”
沈谦唇边稍许挂上了几分玩味的笑,柔声说:“五爷,您第一次到本省,该是士安给您接风洗尘才对。”
说着他就缓步上前,准备在那排名最后、赔率最高的“飞花”身上下注。
“在下以为,这‘飞花’大器晚成,或许是最能顶住压力,一举夺魁的。”沈谦一面取出票本,一面向傅五爷解释,“若是这匹马最终能够夺冠,所有的彩~金,在下都双手奉上,赠与五爷。上海之事,还要求五爷多多从中斡旋!”
傅五爷盯着沈谦,心想这孩子看着相貌堂堂,内里莫不是个傻的?
“士安啊,”五爷拍了拍沈谦的肩,“五爷擅长相马,适才已经相过所有的赛马。那一匹,没有冠军相。五爷是不想你白白抛费。”
沈谦似乎料中了傅五爷会这样说,忍不住笑道:“五爷可千万莫要以貌取人,只要能及时振作,焉知它不能后来居上?”
傅五爷听了这话,心头轻轻一震,知道沈谦是在以马喻人,以这场赛马比拟这时局。他略一思索,就点点头,说:“好!若是真的如你所言,最后由你赢了这一场豪赌,五爷就卖你一个面子,你要的东西,五爷担保,一定如你所愿,从上海给你送过来。”
这话正中沈谦下怀,当下就在票簿上签了字,递给售卖马彩的人,淡淡地说:“押两千,‘飞花’!”
卖马彩的人听到这么大的数目尽数押在了最不被看好的赛马身上,吃了一惊,小声说:“怎么又来一个,今天真是邪门儿了!”
沈谦听见这话,不动神色,只在一旁安静地等待,过了片刻,随口一问:“还有旁人押注‘飞花’么?”
那人马上答道:“有,就刚才,还是个年轻姑娘。下注没有您这么大,只有一百元。”
沈谦神色不变,也不继续追问,只淡淡地说:“没什么,请替本人下注吧!”
这一场赛马会的决赛乃是万米竞赛。“飞花”在最后五圈的时候才开始异军突起,旁人几乎还未注意到它的时候,这匹骏马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冲到了第三名。
四圈、三圈……眼看那“飞花”渐渐地赶了上去,跑马场中欢声雷动,四方尽是彩声与助威呐喊声。
傅五爷在贵宾席上,早已忍不住扶着椅背站了起来,只觉得血管中的热血正在沸腾。须知若是这“飞花”当真夺冠,沈谦适才下了两千银元,按照赔率四十来算,他将净得八万——果然是接风洗尘的好礼,连数字都这样的吉利。
他一偏头,却见沈谦施施然地坐在椅背上,正偏过头低声向沈家的仆人吩咐些什么。一切,似乎尽在沈谦算中,一切都由他掌握。
“好你个士安!”傅五爷突然明白了,什么“大器晚成”,什么“没有冠军相”,这怕都是沈谦故意示弱,保留实力的结果——而那匹“飞花”,则根本就是沈家的赛马。
“五爷,”沈谦却起身,在傅五爷耳边压低了声音说:“五爷是忠义之士,自然知道那件东西对国人有多重要。八万银元的彩~金,在下是心甘情愿,拱手奉上,惟盼五爷在上海滩斡旋之际,能助五爷一臂之力。”
傅五爷听沈谦说得真诚,忍不住说:“难怪青红两帮,都敬你一声‘小爷叔’,能运筹于帷幄之中,偏又仗义疏财,连我傅五也不免对你刮目相看。既然如此,士安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半年之后,一定会给你一个结果!”
沈谦听见傅五给了承诺,知道此人言出必践,这件事情至此便大有希望了。他心头终究是喜悦,面上流露出由衷的微笑。
这时沈家的仆人已经转了回来,凑到沈谦耳边,小声地说:“查到了,确实是个年轻姑娘,您……要不要亲自去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