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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俏的话刚说完, 姜曼容的眼神立即就冷了
此前阿俏毫不客气,一针见血地点出, 姜曼容所谓“替父下厨”,这一番做作原是存了私心, 踩着姜裕祚往上走,以求她自己有个好前程。
“如果你能甘于平淡生活,凭你们父女的手艺,开一爿小店铺,大富大贵固然难得,衣食无忧却是容易得很。”阿俏望着姜曼容,稍稍抬高声音, “要看你, 肯不肯了!”
姜曼容的眼神冷了片刻,那泪水马上就盈满了眼眶,低声啜泣道:“阮小姐,您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不懂我们贫苦人家的难处……说实在的, 我不是不想照顾父亲,守着一小爿生意过日子,可是眼下,可是眼下……”
她红着眼回头去看杜晟峰,只见杜晟峰毫不留情,上去朝躺在地板上的姜裕祚又踹了一脚,刚伸脚出去, 马上被醉仙居的伙计们一起拦住了。
姜曼容的身子明显一颤,可是她到底没有起身去照顾她的父亲,而是依旧跪在阮家人的跟前。
“来人,拿我的片子,将这对骗子父女扭了去送官!”杜晟峰正在气头上,被人拦住,心头窝了一腔子的火。
姜曼容的脸色立即变得刷白,转身又要冲阮正源叩头,“阮老爷子,求求您,若没和阮家的这场比试,我们父女也不至于如此啊!”
“你住口!”阿俏对姜曼容这胡乱攀扯,祸水东引的说法十分不忿。
可这时候杜晟峰的注意力竟也被姜曼容转到了阮家这里,“阮家,哼哼……阮老爷子,你我两家的这一场‘翰林菜’之争,似乎还没完那!”
阮正源颏下蓄着的胡须轻轻抖了抖,但还是平静地开口:“杜老板,这比试的结果,可都清清楚楚地写在那上边!”他伸手指指计分的那块黑板。
“此外,这里在座的每一位,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有书记员记录下来。记者会把整个过程都写成报道,明天早上就见报了。”醉仙楼主人也出来帮阮家说话,小声提醒杜晟峰,“杜老板,您刚才自己说的,要夺阮家‘翰林菜’的名头,可惜没成功。”
杜晟峰闻言冷笑了一声,说:“您前半句话说得很对,我就是来夺阮家‘翰林菜’名头的,后半句话,哼哼,你看我成功没成功!”
说着他一挥手,登时几十名壮汉从大厅外头鱼贯而入,竟是将厅中所有人,包括阮家人和评审,都给团团围住了。
醉仙居主人惊得白了脸,高声问:“杜老板,道有道义,行有行规,您这样做,只怕业内人人不齿。”
杜晟峰笑笑,说:“凌老板,您这话说得不对,在这世上,我只信一个字:钱!没有用钱摆不平的事。今天我只要阮家的家主当着大家的面儿说一句话,说:‘你杜家菜才是真的翰林菜’!明天这句话,就会出现在所有报纸的头条,业内能说我什么?笑我什么?”
他说着转过脸,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曾华池:“本省商会的会长大人,您说是不是?”
曾华池被这杜晟峰的胆大妄为吓坏了,他晓得自己一开口,这商会会长的形象立时雪崩,崩得他一点儿面子都不剩;但他若不开口,这杜晟峰将早先串通作弊,在评审上做手脚的事情都抖落出来,那他这张老脸该往哪儿搁?
两难之际,曾华池勉强开口,说:“杜老板,杜老板,您先冷静,要不这样,大家先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商量一番,商量一番,好不好?依我之见,这‘翰林菜’,也没有必要只能是一家么!”
这曾华池开始他最拿手的和稀泥、打太极,杜晟峰却不吃他这一套,冷笑一声道:“没有商量的余地!我杜家祖上出过六位进士,一位资深的翰林院编修,比起阮家如何?阮家统共不过出过一个探花,有什么资格跟我杜家抢这个名号。”
他这是强词夺理,听得旁人直摇头,不大相信这祖上出了数位进士的书香之家,传到杜晟峰这一代竟然是这么个不讲理的蛮横模样。这哪里还有什么“翰林气度”,这分明是“土匪气质”啊!
说着杜晟峰径直走上前,来到阮正源面前:“老爷子,我敬你年高德勋,不想让那些粗人来得罪你,怎么样,发一句话很简单,您要依了我的意思,您一大家子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回家去,以后阮家开门照做生意我不管,但若是不依,今天您恐怕就出不去这醉仙居!”
阮正源望着杜晟峰,淡淡地笑了笑,摇头道:“杜老板,您真是年轻,年轻气盛,这份年轻,让老朽好生羡慕啊!”
杜晟峰一怔。
阮正源平静续道:“您今日若是硬生生夺去了‘翰林菜’的名头,回头家宴又做不出这‘翰林菜’的气度,又该怎样?”
杜晟峰一想,这是个问题,一瞥眼,犹豫地往姜曼容那里看去。
姜曼容登时高声道:“杜老爷,我可以的,您千万别把我和我爹送巡捕房。我的手艺真的不差的……”
杜晟峰一转脸,盯着立在阮正源身旁的阿俏,说:“那就把这个小姑娘给我带到杜家去,阮家的厨娘,杜家的翰林身份,天作之合,哈哈哈”
他这么仰天一笑,阿俏竟也忍不住抬起唇角,心想:您还真是个心大的!
她若是到了杜家,一定能把杜家搅个天翻地覆,鸡犬不宁,让杜家的生意招牌烂上个十八辈子……
然而杜晟峰刚说了这句话,宁淑就已经一步踏到阿俏身前,伸双臂护住了女儿。
此刻醉仙楼上正是僵持之局,阮家明明赢了比试,却被人逼着“让贤”,而杜晟峰一味耍蛮使横,旁人却也奈何不得他。
“将这醉仙楼团团围起来,一个也不许走脱!”正在此时,楼下有个雄壮的声音一声断喝。
醉仙楼主人凌老板先跳起来,冲到门口,就探身往下看,诧异道:“巡捕房的人来得这样快?”
姜曼容闻言吓得魂不附体,身子一软就晕了过去。
随即沉重的脚步声在醉仙楼楼板上响起,也不晓得有多少身穿兵服的士兵就冲了上来,鱼贯涌入大厅,见到杜家一个个面相凶悍的打手,立即有人举起木仓杆,齐声喝道:“不许动!”
杜家打手虽然凶悍,可惜输在全是赤手空拳,面对黑洞洞的木仓口,一动也不敢动。
这时一名身穿制服的年轻人出现在大厅门口,缓步进来,当着众人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抬起头板着脸,语气冷淡地开口:“打扰各位了,我是常驻本省的少尉沈谨,受命统筹本省的军需。这次过来,是特地过来请一位杜晟峰杜老板,前往军部去谈一谈杜家提供伪劣军需一事的。”
故意提供伪劣军需,这个罪名,一旦查实,足够让杜晟峰进号子里待上好几年的。
杜晟峰一下子变了脸色,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仿佛想要躲到阮老爷子身后去似的,适才的嚣张气焰,早已抛到爪哇岛去了。
“另外,”沈谨望着大厅里几十名杜家的壮汉打手,“刚刚巡捕房接到报案,说是醉仙居这里有人寻衅滋事,扰乱治安。我等有责任在身,既然已经到了这里,自然要为本省的治安做些贡献!”
他话音刚落,沈谨手下的士兵已经动手,放下木仓,或一对一,或两三个围攻一人,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已经将杜家的打手一起收拾了。醉仙居楼上其他人让在一旁,心中无不暗暗称快!
转眼间,楼上士兵已经陆续押着杜家打手下楼。姜曼容此时也慢慢地“醒”了过来,一眼瞥见沈谨少年英武,赶紧曲了双腿,双臂缓缓地撑起身子,低下颈项,力争将最优美的曲线全显露出来。
只可惜沈谨无暇看她,此刻曾华池突然醒悟,双手抱拳走了上来:“沈大少,您……您莫非就是士安的兄长?”
士安是沈谦的字,曾华池故意这么说,以显示他与沈谦的亲密。早先曾华池还暗暗盘算着要去质问沈谦那瓷器的事儿,可是待到沈谦的兄长出现,提醒了他,沈谦身份平常,可是沈家却不简单,若是得罪了沈督军,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沈谨只是微微点头向曾华池示意,双手依旧背在身后:“曾会长您好,舍弟就是沈谦!”
曾华池的脸色有点儿好看,从瓷器的事,联想到沈谨带着人冲上醉仙楼解围,难道这背后,都是沈谦在暗中安排?他不由得疑惑地转脸看了看阮家人,心想,没听说这沈家和阮家人有什么关联啊!
沈谦却继续说:“曾会长,杜家提供的这一批军需,如果我记得没错,曾经由本省的商会做过保!”
曾华池的老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解释:“我们商会……确实做了保,若有什么不妥,商会会尽力弥补,尽力弥补……”
他的话只能说到这里了。当初杜家为本省的军队提供军需,请商会作保,给了曾华池一大笔谢仪。曾华池只晓得杜家豪阔,以为自己攀上了一家富豪大贾,谁曾想杜家的利润都是卖假货赚来的。
“现在暂且不必商会出面,”沈谨硬梆梆地开口,“以后有需要曾会长的地方,我会来相请的。”自这位沈大少踏入醉仙楼的大厅,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还未露出过一丝笑容。
“杜晟峰呢?”沈谨偏头,见到自己手下的士兵将杜晟峰双臂驾着,押了出来。“带走!”他毫不犹豫地下令,有两名士兵便一左一右,挟着杜晟峰往厅外走。
“沈军爷请稍候!”
发话的人,是阮家的家主阮正源。他出人意料地出声,阻住了沈谨带走杜晟峰,一时醉仙居满厅都是惊异的眼光,冲老爷子这里望过来。
“在下阮正源,”阮老爷子向沈谨自报家门,“并非要阻碍阁下的公务,只是想,送一句话给杜老板。”
沈谨面相虽冷,可却不是那等不近人情的人,见到阮老爷子如此,当即偏过身子,让开半步,“老爷子请说!”
阮正源转过脸,望着杜晟峰。
此刻杜晟峰被两名士兵扭着胳膊,脸涨得通红,心中愤怒,眼中便似喷着火。
阮正源却冲他微微一笑,柔声说:“杜老板,在下有一句话相送。杜老板眼下的心境,在下也有过,年轻气盛,锐不可当,只盼着眼前看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好光景……”
听着阮正源这番话,杜晟峰眼里的火就此黯淡下来,转而带上了些许伤感。
“然而,我到了老来才渐渐明白,私房菜这回事,说到底是为了自娱,就如我家做阮家菜一样,一切都只是为了自我满足,让自己过得舒服。杜老板,你不妨想想,饮食这回事,你是否在其中真正舒畅心怀了?若是连自己都满足不了,更何提娱宾?”
此刻还留在醉仙楼上的记者和书记觉得这话听起来不错,很适合做报道的结语,当即在旁边奋笔疾书,刷刷地记着。
“老朽这些话,杜老板可能此时还不觉着,可是老朽相信,终有一日,杜老板会明白此中的真味。”阮正源说得其意拳拳,杜晟峰心生触动,似乎有万千的言语,却又说不出来。可惜他还未来得及回应,沈谨便一声令下,兵士们当即将杜晟峰扭走。
“军爷”一直伏在沈谨脚边不远处的姜曼容忽然抢了上来,想要去抓沈谨的衣袖。“我父被杜晟峰打伤,此刻生命垂危,求军爷为我做主啊!”
沈谨听见,一抽袖子,姜曼容就扑了个空。
“你父既生命垂危?此刻你却为何又不守着在他身畔?”沈谨望着瘫在远处的姜裕祚,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姜曼容一下子就卡了壳儿。
她就是随口说说的呀!
“曾会长,这里善后的事交给你。”沈谨身在军部,姜家父女的事属民事,他不便过问,“若是这对父女需要杜家赔偿,就由你出面与杜家交涉。”
沈谨说的,曾华池不敢不听,诺诺应下。沈谨便带着杜晟峰离开了。
姜曼容慢慢地往父亲那里走去,给阮家众人留下个凄婉的身影。
阮茂学见了就叹道:“这小姑娘还挺可怜的,我见她手艺也不差,要不,爹……”他转脸去找阮老爷子,却突然见到阿俏一对喷着怒火的眸子。
“你敢”阿俏心底勉强压住这个声音,面儿上她却去抱住了宁淑的胳膊,小声说:“娘,我看这个姑娘的心思太深了,女儿就算是有一百个心眼子,也比不上她的。回头她想要另谋高就,一定没有问题的。咱家还是别挡了旁人的路,别养虎成患”
最后“养虎成患”这四个字,是阿俏咬紧了牙关,压低了声音说出来的。宁淑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抬起头,望着丈夫:“人家沈少尉也说了,交给曾会长善后,一定能给这对父女寻到办法出路的,咱家还是别添乱了。”
阮茂学看了看父亲,见老爷子点点头,也是这个意思。他本是无所谓的,当下作罢。
慢慢走着的姜曼容见阮家这头绝了指望,这才快步走向姜裕祚。
阿俏盯着姜曼容的背影看了很久,才将眼光移开。她独自走到大厅外面的明廊上,俯身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
沈谨的人押着杜晟峰,早已走了个没影儿。楼下街道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些陌生人,全无一个她熟识的身影。
阿俏却定定地望着早先沈谦曾出现的那个地方,独自站了好久他在她背后这么默默地……到底还做了什么?
其实早先沈谨一上楼自报家门的时候,阿俏就猜到他是沈谦的家人,两人相貌肖似,虽然这兄弟俩气质迥异,一个冷若冰霜,一个温煦体贴,但是阿俏还是能觉察出这两人身上的共同点。所以她清楚得很,瓷器的事是一件,后来沈谦赶到制止杜晟峰又是一件今天在醉仙居,若没有沈谦的帮忙,阮家绝难全身而退。
她想,就算是她打定主意一辈子要离他远远的,她至少也应该提点一下沈谦,要堤防有人背地里害他。
上辈子的事她早已想清楚:一定是有人刻意要害沈谦,在他的车子上做了手脚,没想到沈谦却临时将车子借给阿俏赶路回省城,所以阿俏才成了替死鬼。对方真正的目标,是沈谦而不是她阿俏。
算算时间,离上辈子她回浔镇的日子还早。她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想办法提点沈谦当心他的车子,然后再抽身而退,躲得远远的,保她自己这条小命要紧。
这时候宁淑上来,轻轻揽住了阿俏的胳膊:“乖女儿,在想什么呢?”
阿俏摇摇头,说:“没事,娘,我这就下去和他们一起收拾!”
宁淑笑道:“傻丫头,今儿你是咱们阮家的功臣,家里人哪里还舍得让你再动手劳累。看,家里的车子来接你了,你先陪着老爷子他们一起回去吧!”
阿俏心里舒畅,立刻笑着回身,亲热地揽着母亲的胳膊,像个小女孩儿似的撒娇:“不嘛,我要跟娘一道回家。”
因为宁淑今天毫不犹豫的出面回护,阿俏心头对生母那块坚冰,不知不觉之间,稍稍融化了些。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大早,阮家与杜家这一场“翰林菜”之争的比试就见了报。因这段比试情节曲折,其中一方惨败之后不服输,妄图暴力施压,最终因为犯了其他的不法之事被军~方带走,这件事很快就成了大街小巷的谈资。
整个文章里,商会和醉仙居被大夸特夸,什么力求公正啦,主持正义啦,显然曾华池为了他商会的名声,又去报社花了钱了,为免尴尬,还捎带上了醉仙居。
只不过,最后的赢家还是阮家。
经此一役,阮家成功地捍卫了自家的名声。报纸记者对阮家那几道大获全胜的名菜大书特书,写得简直天上少有,地上无双,令阮家专门用于订餐的一部电话从早到晚都在叮铃铃地响个不停。
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阮老爷子却宣布了他的决定:阮家上下,在这场大胜之后,休整三天,不营业,所有人放假。
就在阮家在餐饮界的声望达到顶峰的时候,阮老爷子非但没有宣布扩大经营规模,反而给大家放了假。
厨下听了这个消息,顿时一片欢腾。小凡兴奋地摇着阿俏的胳膊,求自家小姐带她去城里好生转一转,看一场电影。原本一直心中有愧的高师傅高升荣知道了这个消息,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只是这位高师傅心里到底有些怔忡阮家眼下有了这样一位厉害的三小姐,而他……待他的双手复原了,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恢复到以前的水平,阮家,还肯继续聘他么?
倒是阮茂学宁淑夫妇对此有些不解。阮茂学带着妻女一起去阮正源的书房,开口询问:“爹,眼下正是阮家生意最好的时候,咱们歇业一天,损失已经挺大的了。为什么不趁热打铁,多做点生意呢?”
阮正源冲阮茂学看了一眼,摇摇头说:“茂学,论起做生意,你还真是赶不上你闺女。”
他说着望着站在一旁的阿俏,说:“阿俏,你说说看,这世上,最美味的,究竟是什么?”
阿俏望着老爷子,微眯起眼一笑,答道:“这个简单,这世上,最美味的吃食,就是那还没能吃到嘴里的吃食啊!”
阮茂学吃惊地抬了抬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他终于有些明白了。
宁淑在一旁微笑着望着女儿,伸手替她去捋一捋额角垂下的一缕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