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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景良在静室里浑浑噩噩地坐了很久, 听到开门的声音,抬起头, 见是沈谦进来。
“士安,没想到, 竟然在这里见到你。”
孟景良眯着双眼,冲沈谦微笑着打招呼,却见沈谦将一叠用油纸裹着的图纸和一小包现洋堆在桌面上。这些东西都是他早先交给范惠红,看着妻子小心地裹在儿子的襁褓里的。
孟景良见到这些,脸上没什么表情,心底却升起一阵凉意。
“景良,这些……你想要怎么解释?”沈谦为人一向和气, 此刻语气里却多出一分沉重, 与一丝痛心。
“既然先生都已经知道了,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孟景良在椅子上舒服地撑开身体,将一双手臂枕在脑后。
“你刚进校时那副风发的意气去了哪里?”沈谦的声音越来越冷,“还有你的良心呢?向小刚坠机的时候, 你的良心难道不会痛么?”
沈谦一提向小刚, 孟景良的四肢猛然一缩,像是被人用针扎了一下,缩了回来,他整个人也坐正了,双眼盯着沈谦,随后立即挪开眼神。
“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沈谦厌恶地扭过脸。
“是”
孟景良坐在椅上, 突然嘶吼出这一声,“向小刚是我看着他死的,是我做了手脚害他坠机的,为此我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靠近太湖水边……”
“为什么?”沈谦陡然一把抓住孟景良的衣领,将他从椅上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盯着他的双眼,喝问道:“景良,为什么?”
“你其实早已暗中泄露了学校实验室研究出的成果,在对方向你提出制造坠机事故的请求之后,就故意在该自己试飞的那天,与向小刚换班。你在本来自己要飞的飞机上做手脚,旁人自然不会怀疑到你,而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同窗好友向小刚坠机身亡。”
“此后你故意装作对向小刚万分抱憾,视死如归,主动请缨进行第二次试飞,这次的飞行器没被动过手脚,你自然平安归来。旁人视你为英雄,再也无人记起向小刚坠机可能另有隐情。”
孟景良听到这里,再也无法面对沈谦,索性死死地闭上了眼。
沈谦说到这里,脸色很是难看。面对孟景良,他的眼神冷固然冷,其中亦有无限惋惜,无限惆怅。
“我自认平生从不会看错人,却不想错看了你!”沈谦见孟景良闭上了眼,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随手将他一抛,抛回椅上,厌恶地说:“只怕迄今为止,学校里所有的人,都还像当初的我一样,将你当成是有胆有识的有为青年,学校里最优秀的试飞员没想到你却是个暗地里谋害同窗的杀人犯,是个将机密图纸泄露给外国列强的叛徒!”
“是”
孟景良突然睁开了眼,大声又应了一遍。
“向小刚、周牧云、赵小龙、杨博超……”孟景良将这些向来要好的同窗,每个人的名字都依次念了一遍,然后抬起头,仰天叹息了一声,“他们每个人都不如我,可是他们却照样什么都有,无忧无虑生活得快快活活。”
“你想那向小刚,平时不务正业,只晓得弹弹琴、跳跳舞,可是他的出身摆在那里,根本不用努力,轻轻松松地就能和我一样。而我呢?我付出了这么多,挣到了现在的身份,够光鲜了吧!我却发现在旁人眼里我依旧是那个小地方出身的,上不了台面的乡下人,要配,也只配得上和我同乡一起出来的土包子女人!”
“沈先生您想想,若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是拿了钱回乡光宗耀祖,还是继续这样籍籍无名、不计付出地玩命活着?”孟景良扭过头望着沈谦,沈谦陡然发觉他眼中已经早没了“廉耻”二字,一切丑恶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撕开之后,渐渐地这孟景良,已不再愿意伪装。
好好一个年轻人,为声色名利所诱,终究被腐蚀成了这副样子。
若目光可以杀人,这孟景良被沈谦注视着,只怕早已死了一百遍一千遍了。
“你的人生只是你自己的,与旁人何干?”沈谦伸手一拍桌子,送他一句话,在沈谦眼里,这个孟景良实在已经与行尸走肉无异。
这时候范惠红出现在房门口,她双眼早已哭得又红又肿,看了孟景良一眼,随即抱起怀中婴孩,坚决地转身走了,显然是听见了“土包子女人”那一句。孟景良心中对范惠红从未有过多少的真正的尊敬与认可,当日决定与她成婚也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范惠红到此地步,也实在无法再骗自己骗下去。
然而这样卑鄙而无良的丈夫,就连她这样一个,从乡下出来的“土包子女人”,也不屑于与他为伍。
孟景良在她身后,本想开口唤住范惠红,到底是没能唤出声。
范惠红离开以后,沈谦见孟景良慢慢坐下,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抓紧时机,缓缓地开口。
“你老实说一句,这一次,你除了将最新机型的图纸带出来之外,你还接到了什么样的指令?”
“没有了”孟景良破罐破摔,随意敷衍的态度一望而知。
“不可能没有,图纸你还没有来得及交出去,他们不可能为此先付你这么多现洋!”沈谦厉喝一声,孟景良的身体立即往后一缩。
“这是你作为一个中国人,最后的机会,”沈谦压低了声音,靠近了孟景良,谆谆地劝着,“如果你将知道的全说出来,也许能将你的过失稍许弥补一二,让你不致在余生里被悔恨折磨……你想想,想想你当初求学的初衷……孟景良!”
“新……新机型的试飞……会出问题。”听见沈谦的劝说,孟景良像是梦呓一样,说出了这一句。
沈谦陡然一惊,“你是说,督军沈厚将要到场观摩的新机型试飞?”
孟景良缓缓地点了点头。
沈谦立即起身,要去通知飞行学校。
“没有用的,”孟景良目光呆滞地望着墙上挂钟的钟面,“已经……已经来不及了!”
两天之前。
飞行学校里,上上下下都在积极准备即将要到来的新机型试飞。因为孟景良请假回乡的缘故,这试飞的任务就交到了周牧云身上。
连阿俏都知道,这是一次非常紧要的试飞。食堂里小范师傅已经念叨了好多遍,说是本省督军沈厚将军要莅临观摩,试飞成功之后,这新机型将有望配备刚刚组建的空军特别行动队。
“小伙子们终于要熬出头啦!”范盛光搓着手,满心替年轻人们感到高兴。
而阿俏却始终觉得哪里不对,“按理说该是孟大哥试飞的,他怎么就偏偏回乡去了?”
“人家头生子满月,几年没回去了,请假回乡也是人之常情。”范盛光觉得无所谓。
阿俏却想,若是孟景良对飞行真有那样的热情,将回乡的日子押后几日再走也不奇怪,这般急急忙忙地走了……她摇摇头,也觉得自己多虑了。
“阿俏,方便来我这边说句话么?”过来寻阿俏的是邓教授的夫人,邓太太。这位教授夫人一向待阿俏很好,阿俏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提高声音问:“炉上早先炖了水,要不要我顺带手为您沏一壶红茶?”
邓太太也喝茶,只是却喝红茶,喝起来的时候还要在里面放奶精的。
邓太太闻声就笑,转头对身边候着的丈夫说:“你看这孩子多机灵,将我的喜好和口味摸得一清二楚。”
阿俏有些奇怪,她倒是没想到竟是邓教授夫妇两个要与她一起说话。
她快手快脚地将红茶沏了,拎上茶壶去找邓教授夫妇。邓教授夫妇却是将她迎到邓教授的办公室里,三个人一起落座了,邓太太伸胳膊肘抵抵教授,小声说:“你说吧!”
邓教授抬了抬鼻梁上的镜架,望着阿俏,憋了半天,转头向夫人求饶似的说:“还是你来吧!”
阿俏坐在对面莫名奇妙,但是看他们夫妇两人神情可爱,她有些忍不住想笑。
“这个……阿俏,今天我们两位是想问问你,最近周牧云那小伙子,有向你提起什么没有?”
“周牧云?”阿俏忍不住扬起眉,她还真没想到夫妇两人跟她提的竟是这人。
“没有,什么也没有!”最近周牧云全神贯注地忙着准备试飞的事,还真没顾得上阿俏。不过有时候在食堂见到了,打个招呼而已。
“是这样啊!”邓太太忍不住白了一眼教授,邓教授有点儿像是犯了错误的孩子似的,头一缩赶紧别过脸去。
“阿俏你可能也知道了,后天,后天周牧云会有一次非常紧要的试飞。”邓太太呷了一口茶,双手握住茶杯,盯着阿俏缓缓地说。
阿俏点点头:“这我听说了。”
“不过,有可能你还不知道,这次试飞会是一次非常危险的试飞。周牧云已经是我们这里最优秀的试飞员了,我们充分信任周牧云的能力,可是我们却也不得不正视这一次试飞的危险性。”
“即使是周牧云,也无法保证这次试飞一定能够顺利完成。”邓太太越说越慢,阿俏则越听越是紧张。
“那……那难道不能再等等,或者……或者另外想想别的法子。一定要这样试飞吗?”阿俏忍不住开口问。
邓教授似乎有些羞愧,将眼镜从鼻梁上摘下来,低头寻了块手巾努力在擦。
邓太太的性格则是直来直往,有什么说什么,她柔声对阿俏说:“地面上能做的一切测试和检查都做了,但也无法绝对保证试飞员在空中的安全。你若这样问,我只能答你一句,这样危险的事情,总需要有人去做。”
阿俏低下头,她无法理解这些航空人的豪情,却也敬佩他们一往无前的勇气与决心。
“那,我可以做什么呢?”阿俏有些疑惑地望着邓太太。
邓太太忍不住笑了:“周牧云有没有当你的面说过他喜欢你?”
阿俏听了,睁圆了眼赶紧摇手,大声说:“没有没有,这个真没有,我和他经常吵架,我经常损他,他也总是损我来着……”
邓教授擦完眼镜之后,又用那手巾将额头上的汗珠擦了擦。
邓太太更加好笑:“那你呢,你会觉得时时想见到他,若是见不到他,你心头会非常非常不安么?”
阿俏樱口微张,愣在原地。
所以邓教授夫妇在怀疑她喜欢周牧云?
她难道不该恨周牧云么?
她尝试过恨的,可这份恨从没让她心里舒服过。而在惠山相处了将近两年,她终于觉得,周牧云不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只是个大男孩而已。她想,或许她可以慢慢地原宥他,原谅那些这辈子他其实没有犯过的过错。
可是若说喜欢,那还远远谈不上,她如今终于能做到心平气和地与周牧云相处了,却从来没体会过那种念兹在兹、无时以忘的感觉。
她从未喜欢过周牧云。
可是等等,邓太太刚才说的是什么,时时想见,可见不到时,又非常非常不安么?阿俏此刻就只能想起惠泉前焦急守候的那一夜,那时她当真非常非常不安,可心里却又是坚定的:若是他不出现,她恐怕会一直这样等下去……
“没有。”阿俏向邓教授夫妇摇了摇头,免得这两位见到自己发呆,又误会了什么。
邓太太登时叹了一口气,转头在丈夫的手上拍了一记,说:“我说的吧,叫你不要乱点鸳鸯谱。阿俏若有心,他们两个早就成了。拖到现在,虽然我看周牧云有一点那意思,可是阿俏无心,你就不要再胡乱撮合了好不好?”
邓教授唯夫人之命是从,赶紧将眼镜重新架回鼻梁上,颇为慌乱地向阿俏道歉:“阮姑娘,真是对不起,真是对不起,不过你这样坦白而大方的女孩子,真的很像我……很像新派人士。”
很明显他本来想说“真的很像我夫人”,然后被邓太太在背后拍了一记,赶紧改口了。
“不过,阮姑娘,我可以向你提一件或许会令你感到为难的请求么?”邓教授眼光殷切,望着阿俏。
“您请尽管说。”阿俏面对这位德高望重、却又有点儿孩子气的老教授,拒绝的话不怎么说得出口。
“若是周牧云……周牧云这孩子,在试飞前来找你,想来向你表达什么,我想请你,请你不要让他彻底失却希望。”邓教授的声音有点儿发颤,似乎自己也觉得这个要求太过为难阿俏,有些耻于出口。
“我、我……”阿俏听了这个请求,本想直接拒绝的。
若是周牧云当真来寻她,阿俏除了明白地拒绝之外,不会作任何其他想法。可是……
“对不起,阮姑娘,我知道这有点儿强人所难了,可是……可是你可能最近没有接触过他,他的压力很大,精神很紧张,不熟悉他的人可能看不出来。”邓教授这番话自己也说得很紧张,“我真的不是要求阮姑娘你违心地答应他什么,我只希望你模棱两可一点,请不要把话说死,尽量不要把话说死,而是让他保留一点……让他保留一点希望!”
老教授十分紧张地望着阿俏。
阿俏却微微偏着头,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里似乎带了点儿……忧伤。
过了片刻阿俏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看向邓教授夫妇,低声说:“请你们二位放心吧!如果周牧云真的想对我表达什么,他是不会在试飞之前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