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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上院门走进屋里,奚画将一篮子的菜搁到厨房灶台边,甚是疲倦的转身回房。
“小四啊。”
罗青正切着菜,回头唤她,“你又去哪里?”
“我不舒服,去床上躺一会儿……”
只道是她风寒未痊愈,身子还虚得很,罗青倒也没强求,仍旧接着切菜。
“那就去休息吧,饭我晚些时候给你端进来。”
奚画神色飘忽地点点头,经过前厅,和她舅母草草寒暄了两句,就径直往自己房间里走。
打开门,关上,她一步步走到床边,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用温软的被衾把脸罩住,她压抑地皱起眉头,此刻心里却是空荡荡的,事情来得太突然,连想都不知道从何处想起。
脑子里混混沌沌的,索性就这样在床上躺着,也不睡觉也不起身,四下里安静得可怕,隐约还能听到外头罗青在和舅母闲谈。
“你家四儿啊,也不小啦,可有哪家上门求亲的没有?”
“没有,哪儿有啊。这丫头疯着呢,我都担心她嫁不嫁得出去。”
“啊哟,是嘛?我瞧着,姑娘生的好,性子也好,怎会没人娶?”
说完,又笑道:“改日我做个媒,给你寻一门亲事好了。”
罗青只是笑。
“还是算了,看着她也不大愿意。缘分这种事,急不得。”
“人家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答应了,她还能不答应?“
“你也知道……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好不容易拉扯大,这事儿还得看她。”
“那她要是一直这么不乐意,你就陪她耗着呐?”
“也行啊。”她笑道,“我闺女若不想嫁,我就养她一辈子。”
……
奚画听得心里百感交集,心道:还是娘对她最好。
想了想,却又觉得自己那样做不对。
方才好好的,干什么要跑呢……
关何若是想杀她,在书院里头适合的时候多得是,他早该动手的。
可是那一瞬,脑子里只是想着。
她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
他会杀人灭口吗?会不会连娘,连宋大哥,尚远金枝他们也一并杀了?
眼前闪过的却只是他干净的笑容。
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江湖上闻风丧胆,赫赫有名的杀手。
她当真没法说服自己啊!
*
流云长街上,天空中乌云密布,狂风吹得道路两旁摆着的凳椅也都随之摇晃起来。
关何亦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前面开门收拾摊子的余老汉出声喊他,方是回过神。
“外头风这么大,过一阵子只怕要下暴雨了,你还在这儿瞎站着作甚么?还不快些进去。”
他讷讷转过身,颔首道:“多谢。”
“谢什么,这点小事儿。”说着余老汉拎着东西掀帘子回屋。
关何目光一转,盯着脚边散落的糕点,面色微沉。
蓦地,他咬了咬牙,几步侧身上马,拽着缰绳就往城门外而驱。
逆着风,四周滚落的树叶刀割一样从他脸上擦过,马蹄声哒哒作响,尽数隐没在呼啸的风雨之中。
*
暴雨是在傍晚时下起来的。
啪嗒啪嗒的雨点顺着窗外木芙蓉的叶子砸在泥土里,甚是响亮,奚画睡得迷迷瞪瞪的,感觉到有雨珠溅在脸上,她从被子里抬起头。
暗沉的天幕里飘着灰黑的云,周遭气息闷热。
什么时辰了?
还没理清思绪,房门忽的被人吱呀推开,偏头时,但见是罗青端着托盘走进来。
“瞧你那什么姿势,怎么这么睡着?”
她放下饭菜,一面叹气,一面上前替她脱衣裳。
“要睡就好好睡。”
“哦。”
奚画木愣愣地应声,任由她除掉鞋袜和外衫。
“怎么了?”余光见她表情呆滞,罗青不禁伸手抚上她额头,“莫不是烧傻了?”
“娘……”奚画把她的手拿下来,忽然问,“你觉得,关何这个人……好不好?”
闻言,罗青便是一怔。
此话乍然听上去很有些让人胡思乱想的意思在里头,罗青自不知早间之事,只当她情窦初开,也问起这男女之情来,一时高兴。
“小关啊?这孩子挺好的。”她索性往床沿上一坐,倒是十分正经地回忆起关何种种言行来,“相貌也好,性子也好,手脚也利索。就是……不知道他家里是做什么的?”
奚画忍不住问:“那、那你觉得他人品如何?”
“当然好啦!”罗青想也没想,就笑道,“你瞧人家帮了你多少回?前些时候闹贼,还日日夜夜守着,多好一个孩子啊。”
“……”是你不晓得他的来历才这么说的。
奚画没敢道出口,咬了咬下唇:“若他做过坏事呢?你也这么觉得么?”
“那也是瑕不掩瑜。”罗青丝毫不在意,“这人啊,活着一辈子,谁能说自己没做过亏心事呢?莫说他,你小时候那也是偷过邻家婶子的红薯,你忘了?”
“那是小时候的事啊!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小时候做的坏事就不叫坏事了?”罗青一本正经地教育道,“小时候不把你教好,长大了要是偷到官府里,皇宫里,那还得了。”
“做坏事不要紧,重要的是得知道悔改。你不是还读过书吗?有一句话说得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尽管觉得她的话说得不对,然而奚画也找不到什么理由来反驳,只闷闷地拽着被衾出神。
瞧她半天不吭声,满脸惆怅,怕是脑袋里又在纠结什么事情,罗青不欲多问,只伸手往她脸上轻抚:“平白无故,你怎么又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奚画发愁道:“我不晓得,就是……烦恼的很。”
“把事情想简单一点,就没那么恼人了。”罗青笑笑,“比方说小关啊。”
“你觉得他是个好人,那他就是个好人;你若觉得他是坏人,那他就是坏人。旁人如何言语,到底也是旁人的心头所思所想,否则怎么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呢?”
“十恶不赦的坏人,也有人喜欢?”
“怎么没有?就是那个被逮着的江明,他都还有个两小无猜的表妹去牢里送饭呢。”
奚画瞪大眼睛:“真的啊?”
罗青含笑道:“可还记得从前你爹给你做的那个小木马?”
“嗯……”那是爹爹的遗物,她一直留在身边。
“人家都说是个烂木头,你不也照样喜欢得紧?”
她认认真真思索这番话,过了片刻才展开眉头,颇感烦恼地起身去抱罗青。
“娘……”
“好了好了,乖了。”罗青摸着她头,笑道,“吃饭罢吧,菜都要凉了。”
*
赶到山庄大门前时,已是两日之后。挨了一天一夜的风雨,关何衫子还未及抖干便翻身从马背上下来,脚步不停地往庄里走。
“堂主。”
门边两个守卫忙施礼问好。
他却也没多理会,
见其走远,守卫这才上前将去牵马,怎想那马脚蹄子忽然一软,竟栽倒在地,定睛一看时,这匹千里马早已是累得气喘吁吁,口吐白沫。
两人皆是一怔:也不知是跑得有多急。
自回廊一路快步而行,不多时就到了花厅之外。
厅内叶君生和其他几人皆在,正立在河池之旁有说有笑,那边的涉风视线一转瞧到他过来,又是惊讶又是高兴,张口便招呼:
“夜北回来了?快来快来,庄主才说把端午的红包发了,见者有份。”
叶君生仍旧是穿得一身华丽富贵,眼下展着扇子不疾不徐地摇,侧头看得关何向此处而行,也是愣了一下。
“小关怎的回来了?”
一边儿的花深里掩嘴笑道:“怕是听到有红包,千里迢迢从平江赶来的吧?瞧他衣裳都没干呢。”
闻言,叶君生忙从怀里掏了一叠银票,往备好的红包里头塞。
怎料,关何在他跟前站定,继而蓦地把衣袍一撩,单膝跪在地上,低头沉声言道:
“属下欲辞去堂主一职,还望庄主能赐我解药。”
他此话一出,四下里骤然安静下来。
花深里几人惊在当场,愣了好久,才都小心翼翼去瞧叶君生的表情。
但见他摇扇的手半晌没动,脸上笑容僵滞,隔了一阵,“唰”地把折扇收起,仍是含笑瞧着关何。
“怎么?您这是打算走了?还是……想庄主我给你升升职?”
“庄主。”他咽了口唾沫,抬起头来,双目与他对视。
“我……不想再做杀手了。”
“哦,这样呀。”叶君生漫不经心地低头理着自己的扇子,似是明了地颔首道,“不想做了……什么原因能让你下这么大的决心?我倒是想听听。”
“……没有原因。”他沉声道,“是我自己想通了。”
叶君生扬扬眉:“想通了?敢问,你想通了些什么?”
“我只是……不愿再这样下去,我不想再杀人。”
“真是个高尚的想法。”他很是赞扬地笑了笑,“你以为,你杀的人还少了?眼下说这些,是不是为时太晚?”
“庄主……”
他话语尚未出口,叶君生眉眼一沉,冷声喝道:
“你好大的胆子!我让你去平江待命,你竟平白无故跑回来和我说这档子事!”
“想走?你有资格和我谈解药么?”
关何神情微凝,良久,才道:“我也是人,为何他们能走,而我却不能?”
叶君生上前一步,冷笑道:“你和他们能一样吗?你别忘了是谁把你从死人堆里救出来,是谁给你吃给你穿给你屋檐遮风避雨,是谁教你的这一身武艺?怎么?现在得了好处,就想走人了吗!”
“我在你身上花了这么多心血,你赔得起吗!?”
众人闻之,左右使眼色,心道:说白了还是钱的问题。
“庄主。”关何咬咬牙,双膝跪地,垂头道,“请庄主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叶君生一字一顿,都快被他气笑了,拿着扇子指了他少顷,忽而道,“好啊,你这是铁了心要走,是不是?”
他闭目深吸了口气。
“是。”
“行,好,我让你走!”叶君生把扇子一挥,朗声道,“涉风,去把那个住在平江城朱雀街木匠铺对面的丫头给我带回来。”
关何浑身骤然震了震,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
那边的涉风也是明显怔了一瞬,随即倍感压力地朝旁边几人投去求助的眼神,众人很是默契地齐齐撇开脸。
大约是等了一段时间也未见他应声,叶君生不耐烦道:
“你没听见我说话是不是!”
“是、是!”涉风赶紧上前,低头抱拳拱手,“属下遵命。”
“庄主!”关何急忙解释,“此事与她无关,只是我……”
“等等。”人还没动身,叶君生置若罔闻地又开口补充道,“把人头带回来就可以了。”
涉风额间生汗,为难地向关何看去,只得应道:
“……是。”
“庄主!”关何脸色苍白,索性站了起来,“一人做事一人当,夜北的项上人头,庄主几时拿去都行!”
叶君生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谁稀罕要你的头?”
“你不是要走吗?留不留得住你不打紧,好歹得把这个令我做亏本买卖的根源灭了,免得我糟心。”
他既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关何何尝不知于此,心急如焚地往厅外一望,涉风是他几人中轻功最好的,眼下也才刚出回廊,他喉头一滚,一个挫身追上去。
“好小子!”
叶君生看在眼里,怒意更胜,“还想插手不成?”
他回头就朝花深里道:“愣着做什么,拦他回来!”
“啊?”
对方踯躅地咬咬嘴唇,“庄主……”
“怎么?”
叶君生横眉道:“你们一个二个的,想造反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