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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画情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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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主有命,虽是不得已,但花深里仍旧不想做这个坏人,犹在原地磨磨蹭蹭没有上前。

    “我是叫不动你了是吧?”

    叶君生看得恼火,忽而袖摆一挥,不知自何处抽来一把玉笛,他踏前一步,放至唇下吹奏。半空中一曲笛声悠悠扬扬,清亮柔和,连绵不断。

    听着明明是首极精妙的乐曲,关何却在笛音响起的刹那周身一滞,原本苍白的面色显得愈加可怖,只觉一股刺痛在四肢百骸里流窜回荡,每一根骨头都似有千万针扎般,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艰难地想要迈开腿,他腿上猛然一晃,不由自主地单膝落地,握成拳头的手指,指尖深掐入肉中,鲜血直流。

    花深里和西江皆被这场景惊骇到。

    他几人体内之毒是由庄主笛音所驱,只要一听笛声,蛊毒就会沸腾而起。其厉害之处虽早有耳闻,可叶君生素来待他们不薄,从不用如此手段,而今亲眼瞧见,看关何痛至于此,也是吓得说不出话来。

    笛声流转,忽高忽低,忽前忽后,调子越走越快。

    关何实在是忍耐不住,便提起真气想以内力抵御,怎料他刚一运功,丹田里骤然如剑割刀绞,万蚁噬骨,他捂住胸口,偏头就呕出一大口血来。

    西江看得一怔,这才回过神,连忙几步走到叶君生面前,撩袍跪下。

    “庄主对夜北恩德深广,有如再造之德,此恩岂有不报之理!夜北一向忠心耿耿,他的为人,庄主当是比我等更清楚……想来这只是一时糊涂,还望庄主三思,手下留情!”

    花深里亦在他身旁挨着跪下,抱拳道:

    “还望庄主三思,手下留情!”

    默了片刻,她悄悄把头一偏,不住朝那边还抱着剑,满脸不在乎的青衣使眼色,后者故意看向别处吹口哨,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花深里皱着眉头对他把眼一瞪。

    僵持半晌,青衣努努嘴,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也在她侧身跪下,有气无力地嗯嗯两句:

    “……庄主手下留情。”

    叶君生吹了一阵,垂眸看了一眼这一排整整齐齐跪着的人,冷哼一声放下玉笛。

    “好啊,你们几个还真是一条心,看得庄主我好生感动。”

    曲声戛然而止,关何只觉压在心口的巨石轰然落下,拼命地喘着气。

    只见他把笛子收好,皮笑肉不笑地拿眼神在花深里几人身上溜了一圈。

    “是不是我平日里对你们太好了,都当我是个好说话的人了?”

    “今儿来一个给我说要走,明儿来一个给我说要走,当我明月山庄是什么地方?市集还是酒肆赌坊?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吗!”

    他这话听得花深里心头一跳,连忙俯身:“庄主息怒!”

    “这怒是息不了!谁都别插嘴。”叶君生自往厅上一站,

    “我若不给他点教训,怕是难长记性!”

    他颔首道:“你们几个我是使唤不动了,别以为我就不能拿你们怎么样。”

    “来人。”

    叶君生一声令下,回廊间便有两个侍卫走进来。

    他弹了弹衣袍,淡淡道:“去兵器坊取三根刺藜鞭来。”

    “是。”

    这鞭子平日里都是用来审讯细作的,鞭身的倒刺有上千多,打时根根扎入肉里,拔都没法拔出来。花深里心知其中利害,仰头欲求情:

    “庄主……”

    “你闭嘴。”叶君生在那太师椅上一座,冷眼看她,“再多话,我连你一块儿打!”

    西江悄悄在背后拉了她两下,示意她别再强出头。闻言,花深里也是无法,只得眼睁睁瞧着那边几人捧来鞭子,将言又止。

    叶君生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吹了吹面上浮着的茶叶:“就这三根,打吧,几时全打断了,几时放他走。”

    “是……”

    两个守卫面面相觑,随即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形容憔悴的关何,着实是有些下不下去手……

    随着鞭子声起,叶君生靠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瞧着。

    “太轻。”

    “还是太轻。”

    “声音不够响。”

    “你们俩没吃饭是不是?”

    “动作快点。”

    ……

    *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今年的夏季并不似往年那么酷热,一转眼已到中旬了,书院外满池的荷花绽开,入目即是红粉嫩绿,藕花珠缀。

    微风拂过,一室清香。

    讲堂内,秦书提笔沾墨,低头望着宣纸,朗声念道: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今日我们画菡萏。”

    虽是曾被陷入狱,然而院士并不同意他回杭州,再三劝说之下,秦书盛情难却,只得留在此地教习书画。

    奚画磨好了墨,抬头一面看他,一面又去瞧窗外的芙蕖。

    荷叶田田,莲花亭亭而立,娇艳欲语。

    余光不经意从远处一方空荡荡的案几前扫过,她眉间轻蹙,眼眸低垂。

    自那日后,关何已经有半个月没有来上学了……

    起初,她一直提心吊胆,想着他会不会有一日来将她灭口。

    可时间一日两日过去了,他没有来,七日八日,九日十日过去了……他也没有来。

    越过越久,反而有些心神不宁。

    好像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样。

    她这些天过得太平常了,平常得让人感到害怕。

    是因为身份暴露了,所以他才不来书院的么?

    还是因为内疚,不敢面对她?

    脑子里尽是杂念,好在是秦书的课,如若换成别的先生怕是又要挨骂了。

    她摇摇头,等思绪平稳如常时,再定睛一看自己的画……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奚画烦躁地将纸揉成一团,又再抽了一张出来。

    午间,没有心情吃饭。她漫无目的地沿着池塘而走,行至凉亭下,只往那石头边一坐,双手抱着膝盖,神色茫然地盯着眼前的莲叶芙蓉。

    蓦地,耳边有一个声音回荡开。

    ——“此地太过危险,倘使有人在背后轻推你一掌,很容易落水的。”

    像是他犹在身旁一样,奚画愣了一瞬,冷不丁地站起身往后退。怎想背后不知几时也立了个人,这会儿她一退,恰好撞到对方身上。

    “对、对不起。”

    那人亦挪了几步。

    “没事没事……”

    声音听着熟悉。

    一抬眼时,却见来者是尚远。

    他揉着被她撞到的下巴,笑道:“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不吃饭么?”

    奚画低下脑袋一脚踢开地上的石子儿,老老实实地摇头:“……不太想吃。”

    见她如此模样,尚远不由奇怪:“怎么了?有心事么?”

    她轻叹了口气,正启唇要说,忽而一想。

    尚远可是大内侍卫,若是告诉他关何的身份,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他的,要是到时候派人抓他去大理寺那可糟糕……

    思及如此,奚画忙岔开话题:“没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觉得闷得很。”

    “哦,是吗……”尚远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竟很是赞同地颔首,“你别说,我也觉得有点闷。”

    他怅然地仰头望了望天空,长叹一声:“总觉得近来过得太无趣了,好像少了点什么。”

    “诶?”

    “啊!”似是想起什么来,他恍悟道,“对了,是关何!我好久没见到他了……这家伙,不是以往每次都和我抬杠么?而今怎么这么久了,也没见他来书院?”

    “不知道。”奚画嘴角微抽,忍不住想向他翻白眼,心说:你才发觉啊?

    “好像是……家里有事罢。”

    “哦,这样。”尚远双手抱臂,沉吟了半晌,摇了摇头,“哎,这书院里没了他……还怪冷清的。”

    听他此言,奚画身形微滞,举目望了望周围繁花似锦,喃喃道:

    “是啊……”

    冷冷清清的。

    下午下学很早,奚画拎着书袋闷头而走,她今天特意绕了远路,往平时极少去的流云长街行去。

    长街很热闹,但那条巷子却格外清静。

    巷尾一间宅院临河而建,河岸种着垂柳,此刻没有风,柳条也只是痴痴地垂。

    奚画在那门口站定,抿唇迟疑了很久很久,抬手想要去叩门。

    刚一伸出去,又犹豫地缩回来。伸出去,又缩回来,如此反反复复好几回。

    直到那门“吱呀”一声,被风刮开,她才将手放下,小心翼翼地探头进去看。

    院子里什么也没有,没有柴,也没有扫帚簸箕。

    看起来屋主人并不常住于此,然而大约是有一段时间无人居住了,地上积了许多枯叶和灰尘。

    “……关何?”

    奚画搂着怀里的书袋,怯生生地唤了一句。

    四下里一如既往地透着死寂,并没有人应答。

    她张望了一会儿,又举步往屋中走去。

    关何这宅院,她此前只来过一次,依稀记得其中的摆设,但推门进去的一瞬间,她仍是被空无一物的屋子惊得呆住。

    除了桌椅,竟再无其他。

    连茶杯,茶碗,筷子……这些东西也一并没了。

    厨房里灶上结着蜘蛛网,进门时,角落里隐约看到一只大耗子一窜而过。

    奚画呆呆站在门边,头靠在门上,过了半晌,她心里才赫然明白:他是真的走了。

    彻彻底底的,在平江城消失了……

    就像最初来的时候一样。

    他不属于这个地方,连走也走得这么干脆,竟都不曾来给她打声招呼。

    正生出一丝恼恨,斗然又意识到什么:怕是不想让她害怕,所以才一声不吭离开的吧?

    出了院门,日头已经下去了,夕照城墙,黄昏如血。

    *

    梦里醒来,侧目一瞧窗外,不承想已是傍晚。

    关何撑着将坐起身,然只是一个小小动作,却牵得浑身皮肉撕裂般得疼痛,他咬咬牙,只好又躺回去。

    “瞧瞧,瞧瞧……都伤成这样了,你还不安分?”

    外头正打帘子进来的西江把他举动看在眼里,无奈地摇头叹气:“难得这么清闲,什么事儿也不用做,你就不能好好休息休息?”

    “我都躺了大半个月了,该好了。”他不以为意。

    “我几时不知道你还做过大夫?这身子说好就能好的?”西江把一个锦盒往那桌上一放,“去了回鹘一趟,给你带了点人参回来。”

    “多谢。”

    关何深闭下眼,然后又抬起头来,迟疑道:“她……”

    “她没事,好着呢。”不等他开口,西江就已接话,“就这一句你每次都问,都快问了十几回了,烦不烦?”

    “他伤着又动不了,十多天没出门,担心也是人之常情。”屋外又有人款步进来,把垂帘一掀,展颜便笑道:

    “今天感觉怎么样?手脚还麻木不麻木?”

    “还好,已经有知觉了。”

    “有知觉就好,这药有效,再吃几副就该换药吃了。”花深里端着托盘在他床边坐下。

    见他伤势这般严重,西江顿时气头就上来了:“你说你也真是的,明知道庄主吃软不吃硬,非得和他对着干作甚么?这下高兴了?你看你……搞得人都不成人样了!”

    “事已至此,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花深里皱着眉头瞥他,“伤也伤了,痛也痛了,眼下治好病才是要紧的,你就是骂他,这病能好?”

    “我……我那是替他不值!”西江甩袖跺脚,“你看看他……还老问人家怎么样怎么样,人家过得可比他好多了!就庄主那怪头怪脑的性子,谁知道隔几天会不会又拉他出来吊打一顿!”

    “行了,你少说两句吧。”花深里摇头轻叹,怕他有扯些有的没的,只好先寻借口支开,“青衣那边找你有事,瞧着挺急的,快些过去。”

    “啧……知道了知道了。”

    他甩甩袖子,撩开帘子大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