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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知年捏紧碎银,转身就递给林寡妇:“婶子,给你。”
林寡妇还没能完全回神,祁知年已往她手中塞:“这些日子,多亏婶子的照顾,这些银钱不足以表达我的谢意,也并不多,婶子别嫌弃,往后我赚更多,我——”
林寡妇赶紧将他的手推回去:“傻孩子!这是你自己赚的!我们不过多蒸几个包子,给你们几块豆腐罢了!都是顺手的事儿!”
“不。”
于她们而言或许确实只是顺手,林寡妇母女给予的善心,却使他意识到,他们并未被这个世界完全抛弃,天地间总无绝人之路,他才有了更多走下去的勇气。
祁知年硬要往她手中塞。
林寡妇笑,声音很感慨:“说你是个傻孩子真没错,后天就是除夕夜,写春联的生意也就做这两天,你既有这本领,还不趁这机会多写几副卖了多赚钱给你娘亲买药吃?”又拍拍他的手臂,“就是你真想谢婶子我,也得把这两天忙过去再说!”
祁知年不好意思地笑:“婶子说得对,是我不懂事。”
林寡妇笑出声,又教他:“你现在有了十两银,赶紧去买些撒金的大红纸来,再买些带香的墨条,我虽不识字,却知道这样写出来的恐怕价格又能翻个倍呢!”再教,“你写字这样好,不该在咱们这处写,此处到底冷清,你该去更热闹的街市,那样才有更多的人看到你写的字儿!过年时候街上最不缺的就是人了,这个时候大家手里都松!”
对于最后一点,祁知年也有自己的想法。
正是因为此处清静、偏僻,无人知道他们的底细,若要去了闹市区,恐怕早就被人认出,到时候免不了又是风波,他只想凑足钱,年后娘亲身子好了,他们安安静静地离开京都。
他谢过林寡妇,再去买撒金的红纸,尽管不能去闹市区,稍微热闹些的街区倒也是去得的,这一路上他正好找找好地方。
他走后,林秀秀还在盯着祁知年离去的方向。
林寡妇刚做完一笔生意,瞧见女儿这样,叹口气,直接道:“别看了,那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肖想得起的。”
林寡妇是听过范嬷嬷称祁知年叫“小郎君”的,那时候也怀疑过他们的身份,可见他们实在落魄,也无人救济,当自己是听岔了。见祁知年生得这样好,人又知礼,还肯吃苦,知道女儿自从见过他一面,视线就再也离不开,还想着自家女儿生得也不差,若能结成亲家倒也好。
此时见到祁知年这笔字,却是知道这主仆三人绝非普通人。
有哪个普通人能写出这样的字?她是常往书院送豆腐的,有幸见过书院山长的公子,祁知年写字时,那副清雅姿态,就连那位目中无尘的公子都差得远,她是没那个本事猜出其人身份,仔细一想,其实他们连这三人姓甚名谁都不知。
林秀秀被娘亲说中心事,低头沉默不语。
倒也不能怪这姑娘,祁知年这样的小郎君,就是宫里的皇后娘娘也亲口夸过好的,宫里有个低位宫嫔,膝下有一女,却去得早,那个小公主便一直养在皇后膝下,视若亲女,皇后与长公主说过许多次,将来叫祁知年尚了这位五公主。
反倒是长公主有些瞧不上五公主,觉得五公主性子过于怯懦。
那时的她再不喜欢祁知年,祁知年也是她看着长大的,便一直没有应承此事。
在“小野种”的事情曝光之前,祁知年的身份尴尬也是人尽皆知,是不是祁淮的儿子还不好说,即便如此,皇后娘娘也想把公主嫁给他,可见祁知年相貌与性情、学问的出众。
祁知年可不知道这些,他刚寻到赚钱的法子,正是兴致冲冲时。
刚赚得的十两银子花去一半买了撒金的大红纸与好笔好墨,又在几条街区之外的地方找到个小商户人家的聚集地,此处居住的人有些钱,却又不是特别有钱,十两、二十两一副的春联,刚好合适他们,也绝不会有人认出他。
祁知年评估后觉得可以,急匆匆地回去搬桌子。
哪料刚到巷子门口,就见到先前那个花十两银子买去他第一副春联的人,祁知年远远看到他着急地转来转去,心中一突,担心人家是觉得不好要退货来了。
却没想到那人回头看到祁知年,眼睛猛地亮起,扑过来就拉住祁知年道:“小哥!可算是等着你了!你是不知道!你那春联,我家老爷是赞不绝口啊!特地命我来请你再写几副!什么价格都好说!你尽管提!你现在能不能写?我们老爷赶着要呢!”
“……”祁知年都有些蒙了。
“小哥!小哥?!”那人使劲儿地摇祁知年,祁知年蓦地回神,笑着用力点头:“现在就能写!写多少都是成的!”
他当下就摊开新买的撒金纸,裁好,一共写了十副,吉庆对子信手拈来,写得又快又好,那人一共给了两百两。若是从前,两百两买块祁知年最爱用的墨都买不起,现如今,却够娘亲吃半年的药啊!
那人卷着春联喜滋滋地走了,祁知年这次给了五十两银子给林寡妇。
林寡妇还要推辞,祁知年恳切道:“婶子,我是想都给你的,只是我也知道,你们定不愿意要,这些你们就收下吧,哪怕过完年我没法写春联,我还能写旁的东西,我总能赚到更多的。”
见他说得真诚,林寡妇也不再推辞,大方收下他的银子,转头却又拿那银子给他们置办了不少年货送去家中。
得知祁知年一下子就赚了这么多的钱,范嬷嬷是既伤心又骄傲。
伤心于哪个大家公子是需要抛头露面赚这点钱的?再想到即便如今这样,他们小郎君都能有本事赚得银钱,能养家了,怎能不骄傲。
因为这件事,就连成天哭啼啼的范嬷嬷也改了性子,积极不少。
年前这三天,祁知年就一直在写春联赚钱。
后来没有再遇到过那样大的主顾,他也会写一些普通纸张的春联,也因为看到比自己还穷的可怜人免费送过春联,一天下来,到底能赚个一百多两的银子。
祁知年乐呵呵的,只觉得满身都是劲,赚了银子统统交给范嬷嬷,他自己是一点也舍不得花,身上还是穿的那件破破烂烂的棉袍,因为每天都在写春联,上头还沾了不少的墨点。
林姑姑知道,长公主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虽然没有吩咐,这些天一直派了两个侍卫时不时地去看看,就怕祁知年过不下去,没料到他竟然还真的渐渐好了起来。
除夕前一天,长公主叫来林姑姑,瞥她一眼,淡淡问:“那边过得如何了?”
林姑姑装傻:“殿下说的是?”
“哼。”长公主鼻子哼声,“在我面前还装相!你敢说你这些天没叫人盯着那处?说罢,就算你真的私底下接济,我也不怪你。”
林姑姑见长公主心情还不错,笑道:“原来殿下是说这个呀。”见长公主做出生气的样子来了,这才认真道,“殿下,除了赁房子那件事儿,我们再没有伸过手,说出来恐怕您还不信,他……”
林姑姑将事情娓娓道来。
长公主非常震惊:“他竟然还能赚得银子?!”
“是,若不是奴婢也去偷偷看了眼,奴婢也不敢信的,就这两天,恐怕赚了得有两三百两银子,正常老百姓家,五十两银子一年就能过得很不错了!这也算是傻人有傻福了!”
长公主沉默良久,叹气:“倒是真没想到,知道他的都说性子好,好归好,往常我总觉得他太过乖巧了些,怕他娇生惯养地长大,心志不坚,没料到遇到这样的事,他也能撑下来,还能将日子过成这般。这不是傻人有傻福,天真不代表傻,果然逆境才能知人品性,这,是个好孩子……”
“殿下,奴婢说句实话,不论那一位如何,小郎君到底是您亲眼看着,在咱们国公府长大的,教养与本事岂会差?”
长公主点头:“明日是除夕,也是他的生辰,我倒是一直记得。罢了,既然他能过下去,往后咱们就再也不要管,都随他们去吧,别派人去了。”
“是,奴婢知道。”
长公主又看窗外,低声道:“雪这样大,也不知淮儿能不能赶回来过年。”
祁知年生于除夕,不过他早就忘了这件事,如今的他满脑子都是再多赚点银子,那样离开京都时也能更有底气一些。
即便是除夕,早早地,他也醒了,照例要出去写春联。
总有些人家里东西还没备齐,想必还是能做几笔生意的,多一笔生意就是十几两银子。
起床后,他惯例先去看姜七娘,姜七娘躺在床上,知道是他,却又说不了话,从被子中伸出手给他。
“娘。”祁知年在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低头看着她笑,“今日是不是又好了些?”
姜七娘确实是好了更多,虽然说不了话,脑袋清醒不少,她看着穿得破破烂烂的儿子,小脸被冻得微红,手背的皮肤多少有些粗糙,知道他天天在外头冒着风雪写春联赚钱,眼泪霎时掉落,口中支支吾吾地说着“对不起”。
祁知年心里也不好受,不管当年的娘亲到底有多不堪,到底是生他的娘亲,如今也只有他们母子,哪怕天底下的人都指着她骂,他也不会嫌弃她。
范嬷嬷总是念叨娘亲是无辜的,当年被人陷害,这些他都不管。
他只知道,这是他娘,他要让她的病好起来,还要让她过上安逸的好日子。
祁知年掖了掖被角就要起身,姜七娘拽住他的手,努力了半天,口中出声:“你,你……你,生辰……”
“……啊。”祁知年这才恍然,今天好像确实是他的生辰?
范嬷嬷端着碗进来,笑盈盈道:“小郎君,快来吃寿面了!”
祁知年回头看去,面碗冒着热气,上头卧着金灿灿的荷包蛋,香得很,范嬷嬷走到跟前,道:“昨晚娘子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在我手心里写了好几遍,叮嘱我今天一定早早起来给您做寿面呢!”
“娘……”祁知年再看姜七娘。
姜七娘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如同那夜间缓缓盛开的昙花,祁知年的眼睛渐湿,其实这么多年来,他与姜七娘见面的次数有限,长公主不喜欢姜七娘,便也不喜欢他与姜七娘见面,甚至是姜七娘自己也总躲着他。
这是他们相处最久的一段时光。
祁知年紧握姜七娘的手,保证道:“娘,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姜七娘眼中含泪,在他手心写:娘只求你好。
祁知年努力抑制眼泪,范嬷嬷也差点要哭了,若不是门外突然传来卖货郎欢喜叫卖的声音,三人恐怕又要哭一场。
将那碗一点也不断的寿面吃完,祁知年整一整破烂的衣裳,背上书筐便出门继续赚钱。
路上他还想着到了下午,路上恐怕就没人了,到时候他也早点收摊,去成衣铺子给娘亲、范嬷嬷各买一件新衣裳过年,她们心疼他,他亦是。
姜七娘虽然只是个庶女,却也是侯府的姑娘,后来又住在英国公府,这么多年又何尝过过这样的日子呢?至于他自己,身上这件破烂的棉袍确实也该换了,就再买一件半成新的吧!得买件棉花多些,厚些的,他是男子,不在乎这些,能蔽体就成!
他打算得很好,因为今天街上人少,他又往热闹的地方挪了挪,猜测应该不会有人认出他。
一早上倒也卖出去六副春联,赚了一百两银子,见人越来越少,他正打算收拾东西回去,好歹是除夕,应该也是他们在京都过的最后一个年,他早些回去也能帮范嬷嬷的忙。
收拾的当口,迎面忽然急匆匆跑来个小娘子。
此处也是富裕商户的聚集地,商家的小娘子不似官家小娘子那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上没有多少束缚。
小娘子面上满是兴奋,甚至都没看祁知年一眼就冲进巷子里,估计是有什么大喜事。
祁知年觉得有点好玩,独自笑了笑,东西已经收拾到一半,身后传来更多的脚步声,还有阵阵香风袭来,他回头一看,嗬,竟是五六个小娘子,梳未嫁的少女发式,都打扮得很富贵,领头的就是方才的那个小娘子。
几人叽叽喳喳的,毫不避讳——
“真的?!”
“我能骗你不成?!”
“你不会认错吧。”
“不会!!我家布料铺子刚做过他们府上的生意,他家下人今年冬天做衣裳的料子就是我家的呢!我和我娘亲一起接待过他家的嬷嬷,马车上的徽标我再不会认错!”
“啊啊啊,那还等什么,快去吧!!”
“他真有那么俊吗?可是他都已三十多了吧,当真比兰公子还要俊俏么。”
祁知年听到耳中,倒有些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祁知年自小就管教严格,半点不知这些小儿女情长的事儿。
倒是那几个小娘子已经快速从他身前掠过,祁知年将砚台往书筐中放时,恰好听得有个娘子说了句:“你懂什么呀!真正的美人哪管多大的年纪!我娘当年见过一回英国公,说他可俊可俊了!跟仙人下凡似的!兰公子才哪到哪儿啊!我娘说兰公子根本就不能跟英国公比!”
祁知年的手顿住。
几个小娘子一听这话,比兰公子还要俊,那还得了,生怕自己错过神仙下凡一般的英国公,急急嚷道:“那还等什么呀!赶紧的!去晚了没地方了!”
她们立马往外冲。
英国公?
祁知年的头缓缓地转,转向小娘子们离去的方向,忽地想到先前听纪嬷嬷说过,英国公会回京都过年的,他,他真的回来了?!
祁知年的手甚至微微颤抖。
十六年了,直到他都已确定自己真的不是英国公的儿子,他也没有见过这位幻想中的“父亲”一面。
兴许年后不久,他们便要离开京都,或许那些小娘子口中的英国公也根本就是她们认错了人,尽管他甚至还抱有其他幻想,他也知道,这应该是他这辈子最后一个可能见到英国公祁淮的机会。
是的,他这样的身份与立场,又哪来的脸面再去见祁淮呢?
可这是他自小就开始憧憬与崇拜的人啊。
他不能连祁淮一面也没见过就离开这里。
那些小娘子们的脚步声越去越远,胭脂香气被风吹散,祁知年心未定,脚先动,就连书筐也没顾得上拿,抬脚就跟着她们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