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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山脉,群山之中,大小山头数不胜数,刺客山堂在此地落成后,在这藏奇掩秀之中拣了八十五座奇峰破土,构成了如今山堂的基本架构。正堂族堂、上宫、本家、四殿八阁……皆坐落于这八十五峰之中,余下各峰有各族老隐居处所、藏丹纳卷之地,隐秘无穷。
白泉峰,又称“客居山”,山中有以十天干十二地支搭配取名的一百二十座客舍,供山堂待客之用,此峰环境清幽、客舍错落有致,碧花凛泉、流水潺潺。
苏倾天在一间客舍中静坐,手捧一卷《皓首剑》。写书的是一位自称资质平平的剑士前辈,讲的是一甲子岁月的剑道感悟。由浅入深,并不难懂,然而相对其余所述剑道的卷宗,似乎也并无特别出彩的地方,倒是有一句“重意轻形为痴,重形轻意则愚,意生形,形张意”,勉强落了苏倾天下怀,再就是讲人人皆有心生剑缘之时,缘起则握,缘灭则消,抓住心中剑意剑影,相比有些卷宗提倡的“有容乃大,无欲则刚”,就有意思多了。
合了书,置于几案上,还有一本《四海杀形剑》。
相较于著述《皓首剑》那位巅峰时处圣言,后来跌境高位的前辈,这卷《杀形剑》的作者起于圣言,陨于圣言,并未出现跌境之举,所以更对苏倾天胃口。再者来说,一直以来,他都是练剑形多于剑意,就是连司空玉龙那位高深莫测的师父偶尔提醒也没有过多更改,这当然跟处于屠人战场,形剑杀人强于意剑有一定关系,而更多的则是源于苏倾天小时候遇到的一件小事。
苏倾天将两本书叠放好,摘下外衫,起身推门来到庭院。他所居住的这座客居中门大开于南,院子里虽有左右各一处假山,依然足够空旷。苏倾天闭眼面天,片刻后招手出剑,自舞起剑诀飞卢一至六式,开山、坠谷、踏冰、破海、巡天、撼地。六式相连,头尾相接,生生不息。
转眼间走剑四十九遍,苏倾天依然未抓住书中所言的心中有剑,手上却不停,继续走剑至八十一遍,换式,《四海杀形剑》中记载剑式有四,又走九九八十一遍,这才止式,回剑于腰间鞘,毫不拖泥带水。
苏倾天长舒了一口气。九九又九九,不作内息,不运内力,仅凭一身体魄,全力走剑两轮,可惜一无所获。
他走到假山流水边鞠了一捧水洗脸,没有做任何失落之想。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世间万物从来没有一蹴而就,更何况是练剑。书中道理要真是这么好参透,就不是大道理了,岂不是人人都是剑仙了?
至于师叔王椽那一式通天彻地的“天尽流云”,在他这些年的见识里,剑形好看当排的上目前第一,剑意之强也能够独占鳌头。只是以他眼下境界和剑意,都不足以挥出这一剑威能,勉强施为,搞不好会落下个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下场。既然剑意凭己、剑招依人,就暂时不做这非分之想了。
苏倾天转身往屋子里走,抬头看见了门上匾额上两个刺眼的大字“甲辰”,自嘲地笑了笑。练剑之事没放在心上,不代表这事儿也能真的不放在心上。呵,终究在这刺客山堂只能是个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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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于昆仑山主峰之上,左右各坐落有一只狴犴的正堂之前,三百六十阶长梯下,一人背长剑拾阶而上。
相较于阎王殿前那一对睚眦的凶相毕露,这一对狴犴倒是十分明显地少了一分杀伐,多了一分威风堂堂、肃穆严正。
王椽登上长阶顶端,来到正堂门前。没有急着走进门槛,反倒是回头望了一眼。眼中云海翻滚、山峰错落有致,景色是极美极美。山堂建制三百年,积淀深厚,这些年更是人才济济,当然衬得上这样的好景。只是他想起那个现在只能住在白泉峰客居的年轻人,披星戴月一千多里来到山堂,先是遭到阎王殿的当头棒喝,接着自己一番话,不知是否折了他的心境,再加上此刻正堂里他那个人传刻薄古板的师父,王椽只得心中叹息。
当然不是赞成他私自出逃山门的举动,这种任性的行为别说是在山堂,就是在任何一个门派,都是不能容忍的大罪。他曾经很好奇六年前那个稚气的少年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执意出走,昨天看见了他那个不曾后悔的眼神,他似乎有些懂了。北方、杀伐,不用说肯定跟那场几百年的南北对峙有关了。只是这些,都是他那个师父不愿理解,也不想理解的。当年山堂中那个天才的少年,就算是整天摆着那副臭脸,但似乎有了他山堂就热闹了起来,连王椽都看得出门主对他的喜爱。可是到了今日,就算不反目成仇,也只能做到敬之如宾了?
收起心中心思,王椽还是踏进堂门。
堂中只看到一个席地而坐的白发老人,身旁是一坛未开封的酒,比寻常酒坛子大了何止三倍,身前摆了两只大碗。王椽笑了笑,摘下长剑,在老人面前径直坐了下来。
待王椽坐定,老人揭开泥封,先在自己碗中倒了浅碗。
王椽嗅了一口,陶醉道:“好东西,十五年的绍兴花雕,门主今日大方。”
被王椽尊称门主的老人将碗中浅酒饮尽,咋吧两下嘴,点了点头。这才将眼前两只空碗倒满,放下酒坛,问道:“天尽流云他看到了?”
“看了。估计接下来一段日子这小子脑海里,这一剑的影子是暂时挥不去了。”
老人点头,两人撞了一碗酒。
王椽略带笑意地问道:“为何非得要我去为他演化这一剑?”
老人不紧不慢地将碗放下,沉声道:“这个过于重形不重意的蠢货,性子犟、眼光更是奇高,如果不能一剑杀杀他的威风,接下来只会在这条歪路上越走越偏。况且他现在处于高位境界的瓶颈,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破境三品了,难道真要等到那时候再去纠正?难了不说,以后入登极殿,也不过是一条走火入魔的死路罢了。”
“那就让我去作这苦力活?这小子可是你的弟子。以前是,现在也是。别忘了,你可是还没有颁下把他逐出师门的叛杀令。你自己为何不去指教?”
老人面容严肃,“王椽殿主,你该知道,当他擅离山门的那刻起,我和他师徒缘分就尽了。你可以教他杀人剑,我教不得。要问为什么?老头子我是山堂这一代掌教门主,这个理由,够是不够?”
“够。”
王椽默然,心中反而积郁,只得闷头喝酒。连着十大碗下肚,逐渐飘飘乎,目光涣散。人情之内,规矩之外,如何抉择,不是他一个殿主能够决定的。
门主也是几碗酒下进肚里,闭眼抬头,两人皆是沉默。
“我想让你看个人。”
老人招起手,接着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从他宽阔的身躯后面怯生生地探出头来。
老人抚摸过孩子的脑袋,难得露出慈祥的样子,抬手指了指王椽,“去,给你师叔瞧瞧。”
孩子小心翼翼地走向王椽。
王椽眼睛一亮,目光不再呆滞涣散。
“你叫什么名字?”
“第、第八子。”
“好名字!”
王椽一边捏了捏孩子骨骼,啧啧称奇,一边轻声问道:“家住哪里?父母亲人……能否说予师叔?”
孩子低下头去。
“没家,孤儿。我在泯州找到他的时候,他差不多已经死在秋寒里了。现在这个样子,还是在山堂调理了半个月才养出来的效果。”
王椽默然,摸完孩子根骨,再食指抵住孩子眉心,送进半缕真气探查,片刻之后,他才拍了拍孩子衣襟,示意孩子回到老人那边。
王椽怅然道:“门主缘广,倒是常有捡宝的好运气。”
老人并不否认,语气中更是隐隐透着一股子自豪,“既然你也看好这孩子,我打算让他成为山堂下一代青玉柱,你以为如何?”
“当然是极好。这孩子天生剑胎,天赋比那倔小子只高不低,你要是肯下功夫,武道成就超你我都不一定是难事。不过一个门派的掌教顶梁,不单单看武道高低,心性方面,水磨浪打,才是真正值得考究的事情。”
老人笑而不语。第八子藏回老人身后,继续打量这个才刚见着面的师叔。
王椽心中竟是难得有几分喜气,打量了对面二人片刻,嘴角微翘,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王椽站起身。挂好剑,正欲抬脚,突然笑道:“我那一剑的功夫不能白使力气。得找补回来。”
“看上何物?”
王椽指了指还剩将近半坛子的黄酒。
老人大袖一挥,“德性,拿去!”
提着半壶酒走出正堂,山风迎面而来,风中夹杂着丝丝寒气,王椽毫不在意。长灌了一口酒,胸臆大开。
刻薄古板?不近人情?还是说只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老混蛋?思之令人发笑。自己的一剑切云加上特地搁置在“甲辰”居的两卷剑经,不知是否让那个小家伙有所裨益。本就积韵深厚的刺客山堂,再加上这个天赋绝佳的灵气娃儿第八子,几十年不曾有过的盛举啊。山堂当兴?王椽只觉得神清气爽。
单手提壶灌酒不停,长醉复长醉。王椽自正堂前三百六十烦恼阶上摇晃而下,身形不稳,眼神涣散,醉梦神游。
杯中乾坤小,看世上何人何事不可笑;酒后贪嗔痴,叹人间生老病死不自量。
此时此刻,刺客山堂自昆仑山巅至刻有两道谒语的巨石山脚,都回荡起了登极殿殿主王椽的醉语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