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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须镇夜幕沉沉,漠北风似刀,星月皆远游。
小和尚盘腿静坐在小破庙中,周身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金光。师父贤殊曾在江南广发宏愿,将一身雄浑似海的精深修为嫁接到他身上,这才造就了一个年纪轻轻便能独步中州的年轻小僧人。
在那之后,心境、相貌、精气神都更老的老和尚一直独坐于江南金国寺青灯之下,持佛珠闭眼颂长生,吃斋念佛、枯手敲钟、抬头见大雪。
想到那个已经安身在江南的老和尚,小和尚嘴角笑意盎然。曾经两人结伴同行的远游,大概是小和尚最美好的回忆了吧。所以现在小和尚独自行走,也很少会觉得孤单,他身上这袭袈裟,就是老和尚留给他的,只要穿上,不管相隔多远,好像都会有一个高大的身影行走在他左右呢。
城中早已经宵禁,空无一人静悄悄。
一间棺材铺子中,在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老人柳传林还未睡,他看了眼早已沉沉睡去的孙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得去接触那个进了城的目标,风险极大。
许久之后,老人挑熄了煤油灯,却仍没有准备睡觉。他独自坐在窗前,眼神尖锐,目不转睛地盯着黑夜。
一夜无眠,一夜平安。
————
小和尚身上袈裟无风自动,他缓缓睁开眼睛,有一道黑色人影在他身前,同样席地而坐。
小和尚看向来人,只见他低声说道:“楼船第七舵,撒网人柳传林。我奉顾南逢的命令来此接应小师父。”
小和尚面露喜色。
“他还好吗?”
柳传林说道:“不知道,我只是接到了协助小师父的命令,信里说,要是您不信赖我们,可以报上顾南逢的名字。”
小和尚点了点头。
柳传林压低声音,接着说道:“您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根据线报,有好几拨人想要您的性命,要是继续向前走,有数不尽的鬼门关。”
看着沉默的小和尚,老人柳传林解释道:“您在北漠引发的动静太大了,影响太过深远。就算这是天大的好事,也会有不想看到这个场面的人,加上一直和我们作对的那个组织……这个世道,不是人人都渴望和平的。”
小和尚说道:“知道的,在襄阳的时候,已经有人跟我说过了。可是这条路,我是一定要走下去的。”
柳传林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并不是要小师父停下脚步,我们接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协助您。所以在您道路前方的诸多城镇之中,都会有我们的人来接应您,您只需要找到带着这种标记的店铺,我们会给您提供一切帮助。”
老人掏出一张画着特殊标记的纸,递给面前的小和尚。
可是小和尚却闭上了眼睛,他按住老人的手,摇着头轻声说道:“你们会很危险的吧。”
柳传林无言以对。
小和尚说道:“送来这样的情报我已经很开心了,不必再为了我作出多余的牺牲。我当然知道这趟路程的危险,可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更需要我去走完这趟路程啊。而且,师父留给我的这身修为,当然更不是花架子,很感谢你们带来的消息,我会护好自己,你们也得用力活着。”
老人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看着这个开口拒绝的小和尚,忽然百感交集,他轻声说道:“可是我们这样的人,总有一天是要死的,与其到时候面临某些令人憋屈的绝望或者无奈,能死在自己认同的事情下,说不定反而比较轻松。说实话,小师父要做的事情,在老头子我看来,那是想都不敢想,听都没听说过这么夸张的事情,更别说去做了。可当我白天看到虎须镇前那股异象的时候,忽然就明白了那是真的,真的会有人做些令其他人不理解的赴死。所以我们很多人先前都有一个相同的想法,就是要是小师父这件事情是真的,我们为这事儿死了好像也不赖。”
老人静静地说着,小和尚静静地听,只是他还是摇头,微笑着说:“没有这样的道理。”
能活着便好好活着,为了某些事情便选择赴死?
那么这趟北漠之行的意义又在何处呢?
没有这样的道理!
小和尚站起身,缓缓踏出一步。
天边泛起鱼肚白。
柳传林的眼前,小和尚李青舟已经不见身影。
以他那一身修为,哪里去不得呢?
柳传林从破烂的窗子看了一眼东边天空,深深出了一口气。小师父没有接受他们的提议,这是上面已经料想到了的一种结果。之后会怎么处理,他也不知道,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下一封密笺。
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老人叹息道。可是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小师父是个好人啊。
老人将手中那张画着标识的纸吞了下去,然后悄悄溜出了这方破庙。
许久之后,老人走在了平常的街道上,走向一间熟悉的酒铺子。过去二十年,只要不是出不了门的天气,他都会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出门买酒,这个习惯保持了二十年,此刻,他依然是往常那身扮相,不会被任何人怀疑。
“老柳头,还是这么早啊?”
路边有人搭话。
“是啊,可不得早点儿起,这老宋的烧酒我每天不嘬上一口都觉得浑身不自在哩。”
柳传林换上那张老神在在的笑脸,回答道。
小师父,你得平安啊。
老人心里念叨着,慢悠悠晃向远处。
————
小和尚出了城,走了很远,来到一座小沙丘。
他在眺望虎须镇。
有一个白发苍苍的沧桑魂魄浮现在小和尚身边,他曾在先前超度亡魂的时候说了一声:小和尚,辛苦你了。
此刻他陪着小和尚一同远眺。
“小和尚,是不是挺失望的。不仅要背负着我们这些累赘,还要警惕不知道哪里会出现的暗杀。那个老谍子说的很对,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不是人人都想着和平,明明是好事,可是总会损了一些人的利益,他们当然会想杀你,还有一些人,他们会漠不关心,会冷眼旁观,会等着看你的笑话,好像这样能填补他们空虚的内心。这就是世道啊,再过几百几千年,都是一样,不会变的。”
“当然会有这样的人啊。”
小和尚轻轻说道:“可是也有人很好不是吗?比如那个愿意赴死的老人、从始至终都没有现身阻拦的虎须镇守将、还有你。老先生,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其实你已经等待了很多年吧,刀子嘴豆腐心,和我一个朋友很像啊。可其实,都没有对这个世道绝望。所以你看,你这不就遇到我了嘛。”
老人目视前方,小和尚微微笑着。
白发魂魄偷偷瞥了一眼小和尚的脸庞,呢喃着,你也不要对这个世道失望啊,小和尚。
忽然,大漠远方滚起漫漫沙尘。
老人淡漠道:“难道是第一批来杀你的人?”
黄沙漫天,遮云蔽日。第一匹马率先冲出滚滚沙尘,接着便是几百匹战马破尘而出。他们在年轻僧人身前围成一个半圆,战马激烈地打着响鼻。
等到沙尘慢慢消散,小和尚看清了。
这不是一支军队!
他们的战马有优有劣,有少数精壮战马,可大多数是过了精壮年月的老马,兵器铠甲同样如此,大多数铠甲都有或多或少的残破,他们持着各式各样的兵器,有人提斧有人握枪……能说的上一样的,大概是他们都带着凶厉的眼神。此刻他们集中望着眼前的年轻僧人,光说气势,已是无双。
是沙匪!北漠不存在这样的制式军队,可是他们又不可能是散兵游勇,以这只马队的姿态来看,只有一种可能,这是北漠皇庭管不住的疯狗军队,沙匪!
有一骑排众而出,凶神恶煞地来到最前方。他配备最好的战马和铠甲兵器,看样子应该是这只马队的领袖。
汉子看着眼前的年轻僧人,问道:“我听说有一个祁阳来的年轻和尚,要独自在这北漠传佛,更要不自量力地将各地的孤魂野鬼送归故土?”
小和尚回答道:“是我。”
他身边的白发鬼魂提醒道:“小心点,小和尚。”
年轻僧人点了点头。
然后,他们看到了令人错愕的一幕。
先是安静,死一般的安静,然后响起铿铿锵锵的声音。
先是最前方那人扔下了手中的武器,然后后面几百人也一齐扔下手中兵器。
为首那人随即单膝下跪,大声说道:“我们是虎须镇附近的沙匪,家人都早已死在战争中。我们听说有人愿意带他们的魂魄回到故乡,于是特意前来投奔。我等都是没有牵挂的人,可以随时死在战场上,愿意成为先生的刀剑。”
看着这一幕,小和尚和那个白发魂魄竟然一时都说不出话。
为首的人继续大声说道:“我们想助先生一臂之力,只是那些孤苦伶仃的魂魄。”
他以右拳撞击胸口,“求先生带他们重回故土!”
他的身后,几百人同时以右拳撞击胸口,响起一阵令人心悸的击铁声。
“求先生带他们重回故土!”
风吹千余里,震耳欲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