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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溥屏退左右,敞开大门。直对文渊阁大厅之中。
内阁的值房乃是文渊阁之中隔出来的小房间。朱祁镇对内阁大臣的待遇还是很好的。
虽然每一个内阁大臣的值房,也就是办公室,其实并不大,但是也分内外的,外面是办公会客,里面更是能放下一张床,如果遇见大事了,比如皇帝驾崩,边疆战事,需要内阁大臣随时候命的时候,就可以在这里休息。
朱祁镇更是在这房间连通火道,与朱祁镇在乾清宫的暖阁一般的待遇。所供奉的吃穿用度,都是一等一的好,连内阁这里还有小厨房。
这些东西,有些是朱祁镇之前就有的,有的是朱祁镇之后添加的。
毕竟增添一点待遇,也费不了多少银子。朱祁镇甚至将收买人心都当成习惯了。
但是即便如此,在冬天的时候,杨溥开门,还是有寒风冲进来,这里毕竟比王振精心打造的观雪亭差了不少。
却是杨溥政治理念,就是光明正大。不谋于私事之中。
当然了,即便杨溥摆出这个姿态,也没有几个人敢去偷听内阁首辅与未来的兵部尚书的谈话。
杨溥说道:“孟晞,陛下之意如何?”孟晞乃是徐晞的字。
徐晞苦笑说道:“阁老,圣心如渊,岂是臣子可以揣测的。”
杨溥叹息一声,说道:“是啊。”
他心中却想道是朱祁镇在太皇太后故去之后的表现。他私下有一个想法,就是皇帝越来越像太皇太后了。
太皇太后在正统初年,是怎么控制朝廷。
那就是控制兵权,财权,压制政务规模,然后放权内阁。杨士奇看似权倾朝野,但是都在太皇太后控制内。
而在太皇太后去后,朱祁镇减少了对朝政的干预,很多决策上,并不会直接反驳内阁的意见,或者说很少对内阁意见有异议。
看上去内阁权力大涨。
但是杨溥却越发感觉揣测不出朱祁镇的意见。
之前杨士奇与杨溥都看得出来,皇帝其实很急,在做事办事上,一股急迫的心理,对权力的欲望。
一心要做这个做那个,似乎当这个皇帝就是用做事的。
但是皇帝自己似乎并不明白,皇帝本身就不是做事的。这本身就是一种身份的错位。只是有些帝王心术,即便是首辅大臣也不好与陛下细细说来。
士大夫所言之,垂拱而治天下,虽然有一些想要限制君权的意思。但未必不是正理。从来是皇帝接纳某位大臣的意见,做出这样的那样的决断,很少有皇帝有这样那样的想法,却要说服下面大臣推行下去。
在政治生态上,这本身就不是太健康的。
毕竟凡是皇帝提出的事情,下面的人决计不会反对,即便有反对的,也更有小人迎合。皇帝急,下面自然有一批大臣着急,皇帝怠政,自然又一批弄臣迎合。
所以皇帝不要轻易表露意见,中道而行,维持整个大明体制的正常运行,具体的做事就是放在下一层了,这是内阁六部的事情。
这种错位。就是皇帝让人不放心的原因。
为什么道家乃是君王南面之术,这一番话,其实可以用无为而无不为而概括。但是真正能想明白,却没有多少个了。
太皇太后去后,朱祁镇深刻反省之后,似乎照准了自己的定位。
但是对杨溥来说,让他放心之余,又感到难办了。
原因很简单,之前朱祁镇的意见简直是不加掩饰,最少在杨溥看来,是不加掩饰的,但是而今杨溥固然知道,朱祁镇依旧看重,河北水利,盐法,海运,等等事务。
但是朱祁镇到底是怎么想的,却很少有纰漏了。
他仅仅是保持关注而已,甚至有时候自己不大满意,也不会轻易表露,却有一批言官上奏,说这个事情这样那样的问题。
杨溥第一次见到没有明白,但是杨溥是何等老辣之人,他虽然没有证据,但却也肯定,这些言官背后有人。
是不是皇帝,却不知道了。
杨溥也不敢知道。
看似朱祁镇对内阁的意见,从来是没有反驳过,但是内阁结论形成之前,朱祁镇的某些想法就已经渗透进去了。
甚至杨溥还不清楚,到底谁是陛下的人。
这种感觉让杨溥有一种在太宗皇帝下面的感觉。
所以,圣心如渊,这四个字,并不是杨溥的马屁,却是杨溥心中真实的感觉。朱祁镇变得不好伺候起来。
比如这一件事情。
对于瓦剌西进的消息传来,内阁朝会之上,已经有好几轮讨论了。放弃哈密乃是内阁方面的意见。
但是朱祁镇并没有不同意。只是留中。并下诏让翰林院编一部《西域史》出来,诏书之中特别标明,要寻“西域汉唐以来故迹。”这几乎是明示了,你这个方案,我不满意。
杨溥劝谏过好几次。
朱祁镇总是说道:“朕将以何面目见太宗皇帝于地下?”
好吧。这个理由好大。
宣宗皇帝放弃安南,也没有说不能见太宗皇帝于地下。
杨溥已经觉悟了,不管这事情怎么办?最后放弃哈密的罪责,一定是要按在自己头上。但是杨溥毕竟是社稷臣。
知道不能打哈密之战,就是不能打。
且不说从陕西向西粮道漫长,西北本地的粮食根本不够支撑大军,单单说,瓦剌一部进入河套地区,威胁延安,陕西都司的防御压力大增,兵部与五军都督府会议,已经有为延安增兵的决策了。
兵力分散之后,单靠西北本地的军队,不足以与瓦剌决胜于哈密,看西北之乱就可以看知道,区区不过万的骑兵,就让西北乱了好一阵子。
如果从京城调兵,更是无稽之谈。
等大军到哈密,估计哈密早就被瓦剌拿下来了。
杨溥怎么想,朝廷也不能为了面子丢了里子,所以即便今后被钉上弃哈密的罪名,也只能一谏再谏,自己劝谏不成,也要让别人劝谏,哈密这一战不能打。
杨溥沉吟片刻,说道:“孟晞,你的任命就好下来了,陛下之意你也明白,从正统以来,边将都有要求修缮沿线边墙的意见,陛下用你,就是要用你对九边的了解,你到兵部之后,别的不说,先做一分修缮九边的方案。重点放在宣大上面,记住做得严密一点,朝廷折腾好几年,好容易河北水利差不多要结束了,手中有一点余钱,但也不能让九边那些人给吃了空饷。”
朱祁镇对九边如此关注,杨溥岂能不好好揣摩一下朱祁镇的意思。朱祁镇宁肯让兵部尚书空悬半年,也要用熟悉九边的徐晞,就已经是很明白的表示了。
徐晞说道:“阁老,下官明白。”
“这是上任第一件大事,务必做好。”杨溥说道:“不用让陛下失望。”
徐晞想起朱祁镇对他的礼遇,说道:“不敢说九边固若金汤,但是决计每一分钱都用到实处。”他微微一顿,说道:“只是哈密之事,当如何一个了局?”
杨溥说道:“你放心,陛下不是固执之人。总有人能说服陛下的。”他其实估计朱祁镇此刻已经有定计了。只是被人劝谏好,这其实也是一个政治资本。就看皇帝要给谁了。
徐晞似乎想明白了,说道:“英国公?”
杨溥叹息一声,说道:“是。除却英国公还有谁?”
徐晞心中有些不舒服,因为他是兵部尚书,乃是兵相,而今皇帝军国大事却要英国公意见而决断。
他的兵部尚书的权力体现在什么地方?
武英殿之中。
朱祁镇等着英国公张辅
只是而今英国公张辅的气息却柔和了许多。
无他,虽然英国公张辅比朱祁镇大了不知道多少岁,但是他与朱祁镇有一个相同的好事,那就是张辅在坚持不懈的努力之下,在六十高龄的情况下,正统六年终于再次有了儿子,起名张懋,现在已经四岁,历史上,五年后他会袭父公爵。
英国公一脉后续有人了。
这对英国公来说,是天大的喜事。
而今英国公本人也有退下去的意思,特别是皇帝变得如此难伺候的时候。比如这一次关于哈密卫的事情。
如果在之前,皇帝定然第一个问英国公。
而且却是朱祁镇一直留着英国公没有召见。却派亲信将关于哈密卫的大小事务全部发给英国公。
所以在朝廷因为哈密卫之事议论纷纷的时候,英国公却一直闭门不出。
英国公从朱祁镇的态度,再加上朱祁镇之前所说过的话,自然品味出味道,那就是皇帝本人他并不是想听所谓的放弃哈密卫而来的。
但是张辅也从军事角度衡量过救援哈密的可能。他与杨溥的意见几乎是一致的。
大明没有进取西域,决计不是大明对西域没有野心。更多是基于现实的考虑。永乐年间六次出击草原,几乎都是从东部北伐,从开平卫横渡大漠,那么为什么汉击匈奴,又击西域,断匈奴一臂的战略决策。但是明朝却要经营东北。
这里面原因很复杂,但是西北残破却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张辅也知道,朱祁镇不可能不在这一件事情上,对瓦剌还以颜色。秉承这个态度,他心中已经有方案。
朱祁镇与英国公说了几句家常。几句话之内,就拐入正题,说道:“而今瓦剌攻哈密,哈密王求援,国公乃是天下名将,朝廷柱石,不知道何以教朕?”
英国公张辅说道:“陛下,瓦剌心怀叵测,臣反复思量,瓦剌未必没有引大军决战于哈密的想法,如此则派兵少,不能建功于异域,反而折损大明之威。派兵多了,且不说战事如何,一旦大军到哈密,瓦剌退却,大军不可长期驻扎哈密,一旦大军回师,则瓦剌复来,该如何处置?”
朱祁镇听了,不得不沉默。
大明一点一点的放弃了漠南,也就形成了而今步兵居多,马兵比较少的局面,即便是杨洪出塞的一万骑,已经是大同大半骑兵了。
骑兵缺少,尤其是成建制骑兵集团的缺少,让大明军队的机动能力下降了不少。
蒋贵成名之战,前后骑兵参战也不超过三万骑。就能看出西北的骑兵规模。但是比起瓦剌骑兵数目,瓦剌掌握了选择战场的能力。
这种情况之下,朱祁镇越发明白,张辅所制定的长城决战方案,固然有些泄气,但是总体上来说,已经是明军最有可能执行下去的方案了。
不过,朱祁镇依旧不甘心,带着几分苦笑说道:“难到英国公让朕回复哈密忠顺王,让他妹妹嫁到瓦剌,朕还要赐婚,送嫁妆不成。”
英国公说道:“陛下,朝廷固然对哈密鞭长莫及,但是对有些人却是可以打的?”
朱祁镇听出了英国公弦外之音,说道:“国公的意思是?”
英国公说道:“瓦剌之所以敢西进,就是因为兀良哈在东,安顿瓦剌后方,既然兀良哈敢在大明与瓦剌之间做出选择,就要承受这个选择的代价。”
“瓦剌可以下哈密,朝廷也可破兀良哈。”
......
围魏救赵,假道伐虢,绕开问题的表面现象,从另外一个角度去巧妙地解决问题,从而取得期待中的结果。
张辅果然是名将,最少在这个战略分析之上还是不错的。
朱祁镇其实并不想与瓦剌提前决战,毕竟河北水利还没有完工,即便是完工了,河北的民力也消耗的差不多了。
等河北粮草积蓄,非数年不可。
朝廷盐税虽然一点点增长出来,但是完成所有的改革,也是需要时间的。宁波倭寇之事,固然不大,但是朱祁镇也知道海运并不是太安稳的。
这样一来,朝廷调配南方物资的速度,就要受到运河的限制。
一年四百万的粮食,在承平时期还好,但是一旦打起仗来,完全不够看。
千言万语一句话,朱祁镇还没有做好准备。最少没有准备好,与瓦剌进行长期的鏖战。至于停战,想都不要想。
不是朱祁镇不想,朱祁镇固然不想向瓦剌低头。但是此时的朱祁镇,更多思考都是基于利益,如果利益足够大,朱祁镇不介意低头。
是因为大明与草原蒙古的世仇关系。
一旦打起来,朱祁镇想要议和,必然要损失自己的政治威信。一旦瓦剌与大明正式开战,朱祁镇是决计不是要喊停那一个。
但是一时间大明没有能力将兵力投放到漠北去。灭不掉瓦剌,所以战事长期化,将是一个大概率事件。
所以,基于战事长期化的准备。
朱祁镇并没有做好。
财政的积累,资源的调配,乃至军事的改革,特别是军事的改革,根本就是流于表面,根本没有深入。
所以,朱祁镇问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关于瓦剌的反应,说道:“国公,如果大军出塞击兀良哈,成算几何?还有瓦剌会不会因此与朝廷大战?”
张辅说道:“兀良哈虽然有数万骑,但是绝非朝廷之对手,只需大同,宣府,辽东三镇合兵,足以击溃兀良哈,成国公朱勇,从太宗皇帝数次北征,经验丰富,轻车熟路,足以破兀良哈。杨洪也是一名宿将。”
“至于瓦剌的反应?”张辅轻轻一笑说道:“臣敢说也先,决计不会与朝廷撕破脸。原因有三,其一,瓦剌主力在西北,对东北鞭长莫及,即便与朝廷撕破脸于他又有什么好处?其次乃是兀良哈总就不是瓦剌本部,也先不会在意兀良哈的损失。其三就是瓦剌通过朝贡,获利不少,让他放弃这利益,也先即便肯。但是瓦剌很人都未必肯。”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张辅说道:“这兀良哈的存在并不符合瓦剌的利益。陛下如果坐在也先的位置上,陛下如何考虑南下之事?”
朱祁镇沉吟了片刻说道:“朕不做好万全的准备,是不会南下的。”朱祁镇顿时想明白了。也先恐怕要清场。
老大与老二打仗,老三倒霉。
从来如是。
虽然朱祁镇忌惮瓦剌,但是有一个事情却是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即便是大明军方的实力有所衰弱,在国力上,依旧是大明胜过瓦剌。
瓦剌攻大明,是以弱攻强,所以也先必定先整合好资源,尽量的吞并版图。再者从永乐年间草原之上,就有一个规律。
那就是大明敌人都不是大明打死的。
比如阿鲁台所部,如果不是太宗皇帝将阿鲁台给打残了,瓦剌想要拿下阿鲁台也要费好大功夫,而也先的爷爷,马哈木之事,更说明问题,他刚刚与太宗皇帝打了一场忽兰忽失温之战,随即就被阿鲁台追上,一场大战,让瓦剌伤亡惨重,如果不是脱欢是一个人杰,几乎要退出草原之争了。
这样的教训在前,也先与大明作战之前,会允许兀良哈旁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