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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却在颖王府的清苑公主生辰宴上,凉王总共也没见过承谨几次,更谈不上打交道,印象中那不过是个相貌酷似大哥承睿的小毛孩子而已,他从来就没把人放在眼里。正因为如此,这会儿遭到承谨直截了当的反击,听出那话语分明是直刺自己惹是生非方才招来祸患,他的脸色一下子就黑了。
强压怒火的他当即冷笑了一声:“到底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八弟跟着这位新王傅,还真是学到了不少。当初王傅大人和我几次促膝长谈,我也颇想多多求教,只恨如今遭到行刺,心有余而力不足,却也没什么说话的力气。还请二位代我回禀父皇,我这个当儿子的不孝,让他老人家关切了。”
面对这赤裸裸的逐客令,高廷芳却泰然自若地说:“凉王殿下遇刺,皇上本来还差遣了太医署的林御医随我们前来,但他人都到了凉王府,却不巧宫中韦贵妃犯病,所以紧急又把人请了回去。林御医已经派了药童去请太医令邱大人,在邱大人来之前,秦王殿下和我只怕一时半会还离不开。毕竟,不知道殿下伤情如何,我们回宫之后皇上垂询下来,我们岂不是一问三不知?”
刚刚凉王妃叶璇玑听到此话时,只是勃然大怒于韦贵妃的阴狠,可此时此刻凉王听到此言,却没有丝毫怨怒,而是心中立时迅速思量了起来。
他儿时长在荣王府,虽说母亲赵淑妃那时候连个夫人的名位都没有,可他对那时候就已经是次妃的韦贵妃还是印象非常深刻的,等到后来宫变,他对这位庶母的忌惮程度从来不逊于纪太后,甚至还要过之。他绝对不相信,韦贵妃把林御医紧急召回去,那仅仅是故意想要拖延他的伤势,想要置他于死地。
如果是颖王那愚蠢短视的家伙还差不多!
既然如此,韦贵妃这是想干什么?难不成她怀疑自己这遇刺是假的,怕自己重金买通林御医做假证,所以让皇帝不得不把太医令邱汉生派出来?她为什么有这样的怀疑?因为她确定不是韦家或者颖王干的?可不是韦家又是谁?他自己很清楚,这场刺杀根本就是要他的命。那时候他分明是因为四个侍卫舍身护主,这才逃出了一条性命……话说回来,当年在卫南侯府,颖王和卫南侯韦泰联袂宴请高廷芳时,那个行刺高廷芳的刺客至今也没个结果……
凉王只觉得千头万绪,一时心乱如麻,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高廷芳正若有所思看着自己,他陡然意识到,这些天来颖王如同疯狗一般压着他和纪云霄穷追不舍,听说还把韦贵妃给气病了,如果之前那刺客不是颖王和韦家派来的,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那是希望他和韦家继续死掐到底的人派来的!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犀利而锋锐,盯着高廷芳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就请王傅大人陪着八弟在这里等一等太医令邱汉生吧。”
高廷芳在韦贵妃派来的内侍请了林御医回去时,他就和刚刚的凉王一样,脑子中转过了类似的无数条线索。因此,见凉王果然请了他和承谨留下,他就不动声色地拉着承谨从床前退开,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他绝不相信韦贵妃和颖王会母子失和,因为对于已经舍弃了女儿清苑公主的韦贵妃而言,颖王的重要性无以复加,更何况韦贵妃这十几年来,早就用耳濡目染,言传身教箍紧了这个儿子。既然韦贵妃敢把林御医截回去,就证明不是韦家行刺凉王,而承谨没有这样的能力,他也不曾下过这样的命令。
难不成是韦钰?
当这个念头划过脑际,高廷芳一下子浑身绷紧,面上却不动声色,随即才若有所思看了一眼凉王,正好和那看过来的两道目光碰了个正着。目光交击之间,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对方眼神中的猜忌和阴鹜,甚至隐约还有一丝杀机,他就意识到凉王疑心上了自己。
难不成韦贵妃此举,是在表明与凉王遇刺事件无关的同时,又向凉王释放出一个讯号,把这桩事情栽赃在他和承谨身上?如今洛阳和疏影武艺超群的事情已人尽皆知,只怕卫南侯府中那场失败的行刺,也早有人认为那是他的假戏真做。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那时候固然早就觉察到有刺客,却并不知道刺客到底是何方神圣。
而今天他是和江陵郡主对弈时得到的消息,而后匆匆赶去秦王府,正值谢瑞从宫中出来传皇帝口谕,他就和承谨来了凉王府,此时洛阳疏影和杜至全都还在外头。若是凉王也和他这样认为是他,又或者韦钰下手,那接下来应该如何应对?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今却正有一个拿着弹弓的孩子连黄雀都一块算计了进去!
承谨终究年纪小,在凉王府这种陌生且充满敌意的地方,他着实有些坐立不安,而凉王又不说话,他只好一杯一杯喝着茶消磨时间。几杯茶下肚,他的脸上就渐渐露出了几分赤红。克制了好一会儿,他终究忍不住斜睨了高廷芳一眼。可是,他就只见平时最最善解人意的高大哥眉头紧皱,似乎在想心事,忍了又忍之后,他最后不得不用比蚊子叫还轻的声音问道:“三哥,可有地方更衣?”
高廷芳这才恍然回神,顺势说道:“正好,我也想去更衣。”
凉王哂然一笑,用眼睛目视床前侍立的婢女萍儿,见其立时知机地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去对高廷芳和承谨施礼,带着那一大一小两人悄然出去,他的眼中便流露出一丝刺骨的寒光。然而,他还仅仅只是动了疑心和杀机,哪怕是高廷芳曾经如那般戏弄过自己,让他出丑吃亏,此番又可能派人行刺自己,他也不至于在自己的地盘上动手,只是少不得在心里合计,应该如何对付这业已成为心头大患的师生俩。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
“殿下,这高廷芳之前就左右逢源,然后投了皇上,如今又成了承谨的老师,若是任由他这样下去,只怕日后他们这对师生就更猖狂了。”
抬头看见是自己的王妃叶璇玑,而且进来的时候竟没出声,凉王的脸上闪过了一丝阴霾,但随即就收敛起心中的不耐烦,淡淡地说:“他们得意不了太久。”
叶璇玑自负精明强干,刚刚在高廷芳面前却吃了那样一个哑巴亏,因此早已将初见时的惊艳丢到了九霄云外,只想撕掉高廷芳的那一层面具,看他跪在自己脚下摇尾乞怜。因而,她没有看出凉王心情的变化,自顾自地恨恨说道:“他跟的不过是个替身而已,却还好意思狐假虎威,若不是他挑起殿下和颖王两虎相争,怎会给那孽种趁势崛起的机会……”
“够了!”凉王终于不耐烦听叶璇玑如同坊间寻常妇人那样的碎嘴嚼舌了,一口打断了她的话,“要教训高廷芳不是那么容易的,你一个妇道人家,不要掺和这些。我如今遇刺,王府中还有的事情要你这个王妃安排,你先下去吧。”
叶璇玑终于听出了丈夫这硬梆梆的口气中似乎隐含愠怒,一时不知道针对的是自己,还是冲着高廷芳,却又不敢真的和凉王拧着来,只能不甘心不情愿地答应了一声。然而,等快到门口时,她突然想起上次遇到那位失宠的颖王妃时,刻意笼络的她从对方嘴里探出一个消息,连忙开口说道:“对了,殿下,据说颖王殿下自从上一次见到高廷芳的妹妹江陵郡主高廷仪之后,心里就一直惦记着她……”
此话一出,凉王立时坐直了身子,甚至忘记了右肩上那伤口火烧火燎的疼痛:“有这种事?你怎么早不说?”
这种家长里短的话从前凉王最不耐烦听,如今见他分明很感兴趣,叶璇玑心中大喜,连忙又重新回到床前,添油加醋把自己从颖王妃那探听到的情况说了一遍。当她说起颖王甚至在一次酒醉之际,对颖王妃嚷嚷出迟早一天要休了你,见凉王眼神中流露出喜悦的神采,她顿时在心里把颖王妃嘲讽了一番。
听到这种话居然也只能忍着,甚至不敢去禀报韦贵妃,那女人实在懦弱,活该失宠守活寡!
就当这对夫妻各自思量的时候,与此相隔不远的西阁,承谨在门口红着脸吩咐萍儿和另几个侍女在门口等,自己匆匆进去。高廷芳多年漂泊在外,什么事都自己做过,自然也乐得这种私密的地方没有外人。然而,就当他更衣之后,才刚系上衣带时,他突然感觉浑身一冷,一股寒气仿佛从脊椎骨油然而生,只一瞬间功夫,他就洞察到了那股深重的杀机。一个旋身之后,他就看到了那道刺目的寒光。
无论在飞香殿中纪太后带人深夜闯来,还是在紫宸殿上面对重重诘问,纪太后又命何德安送来了鸩酒,又或者是在卫南侯府遇到的那个神秘女刺客,他身边始终还有别人在,从来不是孤身一人。可此时此刻他正处于乍然放松的当口,身边没有帮手,只有一个只学了两手粗浅拳脚的承谨,面对的却是破开屏风罅隙的一把利剑。
尽管武艺早已减退,但他眼力尚在,第一时间意识到那把剑并不是冲着自己,而是冲着承谨去的,只要他能够闭上眼睛当成猝不及防,趁机使用防身之物,自己一定能够逃过这一关,甚至不用露出半点武学功底,可他怎么可能熟视无睹?尤其是看到剑光之下承谨那张呆滞失神的脸,他几乎本能地想到了当年自己遭遇刺杀和追杀的情景,想到了十几年来没能见上一面,至今生死不知的母亲,强烈的情感终于压过了生死之间的那种恐惧。
那一瞬间,他一个纵身朝承谨扑了过去,抱着那个小小的孩子往墙角翻滚而去。
合身滚在厚厚的锦毯上,他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冲着脑后疾刺的劲风,就在这生死之间,他奋力捏碎了袖子中的一粒珠子,一股甜香一下子飘散了开来。黑巾蒙脸的刺客一嗅到这奇怪的香味,只觉得浑身力气犹如潮水一般飞速退去,顿时为之大骇,原本自恃必中的一剑也不由得有了片刻迟疑,只是重重划过了高廷芳的右颈和右耳,随即深深刺入了锦毯。虽说他奋力拔剑之后又连刺两剑,可却都差之毫厘,手劲也越来越虚浮,不由得陷入了天人交战。
而趁着对方犹豫不决的当口,高廷芳不顾伤痛,终于奋力叫道:“有刺客!”
呼喊的同时,他催动在迷香珠作用下所剩无几的内力,将那迷香范围进一步扩大。果然,发现外间起了骚乱,黑巾蒙面的刺客又发现脚下都有些踉跄了起来,不由得狠狠瞪了高廷芳一眼,随即立时匆匆退去。
尽管那四目相对不过短短一会儿功夫,高廷芳却记住了那双眼睛,心头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见过那个刺客……他一定见过那个刺客!
几乎是闭上眼睛的同时,高廷芳只觉得眼前浮现出当年和张虎臣朱先生一起被人围杀时,那个领头的黑衣刺客。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用没有一丝一毫颤抖的声音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道:“很好,我终于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