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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前后十日,彭城侯府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纪飞宇父亲传下来,总共承袭了三代的彭城侯爵位,如今彻底被扫进了垃圾堆。而这座纪云霄曾经认为会一辈子属于他的侯府,也已经迎来了一位新的主人。
尽管和乐公主府的牌匾,还没有正式挂上去,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皇帝把这座大体上完好的侯府,赏赐给了即将与和乐公主成婚的韦钰。
这些年来,并不是没有哪家庶子尚公主的先例,可韦钰却无疑是最光彩夺目的一个。所以与其说这座府邸日后是公主府,还不如说是韦府更加妥当。
韦钰甚至没有任何避讳又或者低调的打算,直接先行搬进了这儿。这也是他对于这桩婚事最满意的地方,毕竟,他固然不会嫌弃翊卫府中太过逼仄不够住,也很少回卫南侯府,但什么都比不上单独开府,再也不用看韦泰脸色来得强。
可是,哪怕大婚在即,哪怕他这些日子又暗中操纵朝中舆论,没能让韦泰成功离京回滑州义成军节度使任所,为此让韦泰暴跳如雷,可他却依旧不苟言笑。
侯府的下人不少都是彭城侯府经过一次清洗后留下的,也有不少韦钰安置进来的新人,但无论新老,每个人都对韦钰噤若寒蝉。
“将军治军严明,这府里也整肃,放眼看去整整齐齐,一个偷懒耍滑的都没有。”
这会儿韦钰带着伤势还未痊愈的彭忠走在府中,听到彭忠这恭维,他不禁哂然笑道:“哪有你说得这么神奇,不过是我搬进来的那一天,就打死了一个想要在我面前摆出心怀故主样子的人。我可不是那些心胸宽大可以容得下二心的,打死一个丢出去示众之后,自然而然就没人敢再耍花样了。”
彭忠马屁拍到马脚上,顿时有些不自在。可下一刻,他就只见韦钰转过身来,似笑非笑打量着他。
“姜明被我赶鸭子上架,成了平蜀的主将,你却被我丢在曜仪城,连说都没说一声就当成了吸引纪飞宇的诱饵,险些命丧黄泉,你恨我吗?”
彭忠被吓了一跳,铁塔似的汉子此刻却犹如见了猫的老鼠,慌忙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将军这不是开玩笑吗?我们的命都是您给的,想当初我们是军中最头疼的刺头,是您把我们从死地里刨了出来,带了我们进先锋营,带着我们每一阵都冲杀在前,带着我们得了虎贲的名号。别说这么点小事,就是您真让我去死,我也绝不会后退半步!姜明有那机遇,我当然替他高兴,可我日后也不会比他差的!”
夏末的风拂过面庞,韦钰那张脸上的线条仿佛也被吹柔和了。他转头看向荷塘中的无数青葱碧绿的荷叶,看向荷叶之中潜游自在的锦鲤,不由得喃喃说道:“这天底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恨我,可只要有我信任的人敬我爱我,那也算是值得了……”
彭忠听得心下一松,随即就瞥见不远处一个亲兵快步而来。他见韦钰正在发呆,连忙悄悄亲自迎了过去,等听到对方的禀报之后,他的脸色顿时有些古怪,回转来之后见韦钰已然回神,他就小心翼翼地说道:“将军,秦王傅高大人来了,指名要见你。”
“这个疯子,他才病刚好!”韦钰又惊又怒,几乎是脱口而出,等看到彭忠那张诧异的脸时,他方才瞬间收敛起所有的表情,带着不耐烦说道,“就说我没工夫,让他回去!”
彭忠对这个答案不太意外,可对韦钰最初的激烈反应却觉得莫名其妙。可是,他没有立刻就走,而是苦笑道:“将军最好还是再考虑一下,因为高大人说,你要是不见他,他就带着人直接闯进来,谅你总不敢打死他……”
韦钰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一旁的彭忠只觉得他的身上突然散发出无穷无尽的寒气,整个人也显得锋芒毕露,竟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好,很好,他竟然知道威胁我了!”韦钰怒极反笑,随即一甩袖子就大步往外走去,心里着实恼火极了。
高廷芳明明不知道他已经洞悉了所有真相,凭什么还拿着自己的命当赌注来见他?都这么多年了,这个家伙竟然还如此死心眼!
然而,纵使心中又气又恨,可当韦钰真正在前院见到高廷芳时,看到对方比之前更消瘦几分的样子,他那满腹怨气不知不觉消解了几分。他摆手屏退了连同彭忠在内的众人,完全无视洛阳那针刺一般的目光,若无其事地来到了高廷芳面前。
“高大人有何见教?”
“我好不容易闯到这里,韦长史就想在这前院和我说话?”
“对于不请自来的恶客,我觉得我已经够客气了。”话虽如此,看到洛阳那随时可能扑上来扭打的表情,韦钰还是耸耸肩道,“那就到后花园说话吧。”
果然,当他始终沉默地和高廷芳并肩走在甬道上时,他清清楚楚地听到背后传来了洛阳那小声的抱怨。
“真不要脸,你不请自来过多少回了,现在却还好意思怪世子殿下!”
韦钰仿佛没听见似的,等到了花园,他眼角余光瞥见洛阳还跟在后头,突然扬声叫道:“彭忠!”
眼见彭忠应声出来,他就朝洛阳努了努嘴道:“你带着兄弟们,陪着这位名字叫东都的小兄弟好好玩玩。”
洛阳顿时气炸了:“谁叫东都!”
可是,不过这么一说话的功夫,他就只见面前被人高马大的彭忠完全挡住,紧跟着身边就出现了六名彪形大汉。看到韦钰哈哈大笑径直往前走,高廷芳竟是不言不语紧随其后,两人须臾消失在花园深处,他不禁又气又急,狂风骤雨似的冲着阻挡自己路途的彭忠等人攻去。
中央的假山顶上,韦钰回头看了一眼一步步爬着石头阶梯上来的高廷芳,想到儿时李承睿文武兼修,他却是个吊儿郎当的人,那时候每逢登高都是李承睿占先,现在高廷芳却是这般光景,他不禁生出了一丝按捺不住的愤懑。可是,当他本能地想伸出手来拉一把时,他却只见高廷芳将手撑在了假山石上,硬生生走完了最后四级台阶。
他只能不动声色地将手背到了身后,俯瞰着左冲右突却依旧难以冲出战团的洛阳,微微一笑道:“你带出来的人果然厉害,但到底双拳难敌四手。”
高廷芳丝毫不担心洛阳,眼睛只是盯着韦钰,好半晌才开口问道:“你要娶承乐,究竟是皇上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韦钰没想到高廷芳一开口竟然问这个,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他背过身子,不想让高廷芳看到自己脸上的落寞和苦涩。
“是我自己提出来的。怎么,莫非高大人对和乐公主余情未了?”
“那是个天真的傻丫头,你何必拿她当筹码?就是让她嫁一个籍籍无名的人,也比……”
“高大人是想说,她就是嫁给贩夫走卒也比我韦钰强?呵,没想到在高大人心目中,就是这么看我韦钰的!”
韦钰的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说出来的话却越发刻薄:“纪太后即将被废,纪飞宇父子四人皆死,凉王废为庶人,赵淑妃贬为美人,就差被打入冷宫。有这样一群亲戚,李承乐能够捡到我这样的夫婿,就算她烧高香了,满京城还有谁敢娶她?就是韦家,也全都在想办法让我悔婚!”
高廷芳听出了韦钰这番话中浓浓的戾气,何尝不知道自己着实苛求了。要不是他很清楚,韦钰不可能喜欢和乐公主那种天真的性格,这样一桩婚姻只会让两个人全都陷入痛苦,他怎么也不至于如此直接。
“对不起……可即便如此,我仍旧要说,你们不合适……”
“高大人说正事吧,这样一桩已成定局的婚事,我不希望再听人指手画脚!”
韦钰知道高廷芳想说什么,可这样难得的相见,他一点都不想听高廷芳再说一个不相干的人,哪怕那是他将来的妻子。
他挽救了和乐公主嫁往北汉的悲惨结局,却并不打算赔给她一个深情如海的丈夫。
“好吧。”高廷芳竭尽全力告诉自己,韦钰纵使有千般缺点,也不至于虐待一个女人,已经失去所有凭恃的和乐公主,也许只有得到韦钰这样强力的人物保护,才会拥有真正的尊重和安全。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想知道,你这个秦王长史究竟是什么打算?凉王已经成了庶人,颖王正磨刀霍霍,你若是不愿意真心实意地辅佐承谨,那么,我只能豁出一切,独自为他去奔走了!”
韦钰没有吭声。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突然狠狠一拳砸在面前的假山上。
那是他蓄势已久的一拳,用出了他的全部劲力,碎石飞溅,响声震天,不远处下方正相持不下的众人也都注意到了这一幕。洛阳为之大急,而彭忠等人却结阵自保,虽说不及洛阳的小巧腾挪功夫,却硬生生把他围困其中,让他完全无法逃脱。
而韦钰已经缓缓抬起了手,拳头上渗出了点滴鲜血,顺着他的手一点一滴掉落在地。
“我认识承谨在你之前,他叫我韦大哥,也在你之前。我可以把他当成弟弟,当成朋友,但他永远不可能代替李承睿。对于我来说,大唐的东宫太子永远都只有一个,这江山,这天下将来的主人,也永远只有一个!哪怕我曾经最敬爱,最亲近的那个朋友,也许永远都不肯再出现在人前,我也会等他,等他再也受不了这黑云障日,再也受不了这群魔乱舞!所以,你走吧,道不同不相为谋,从今往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干!”
再一次从韦钰口中听到这毫不动摇的回答,高廷芳不由得伸手扶在假山石上来支撑自己的身体,一时心如刀绞,可却还想尽最后一点努力。
“怀敬太子是皇上昭告天下,追赠谥号,陪葬皇陵的人;是皇上发过明旨,再有号称是怀敬太子者,立斩的人。大唐已经习惯了十三年没有怀敬太子的日子,你却想要这个死人从坟墓里爬出来进入东宫?你有没有想过,那么多节度使会不会因此指斥此中有假?有没有想过,官民百姓会因此卷入连年兵灾,不得安宁?你明明知道怀敬太子的性格,你明明知道怀敬太子的难处,你却还要这样固执?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应该明白的!”
“我不明白。”韦钰转过了头,明明在笑,高廷芳却只觉得他好似在哭,“我只知道,我这十三年来挣扎活着,只为了这最后的执念。他可以负我,我不能负他,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只向身处淤泥的我伸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