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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并没有真正实权的秦王傅,高廷芳很少动用皇帝赋予的特权入紫宸殿面圣,就连朝会也很少参加。因此,再次沿着含元殿前那漫长的龙首道登顶,他借着缓慢的步伐调匀呼吸,心情也渐渐稳定了下来。洛阳也好,杜至袁钊和那些侍卫也好,人人都最怕他出现在这种公众场合,因为他必定会带上被林御医怒斥为穿肠毒药的阴阳逆行丹。
可他自己却知道,之前已经一再出了那么大的岔子,他不会再随便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毕竟,邱汉生这个太医令已经给他的病情做了背书,皇帝也不会怀疑这一点。
更何况今天这状况,至少一半是他自己推波助澜造成的结果,他怎能不保持清醒,从而去观看那最后的结局?
高廷芳一路走得极慢,哪怕有之前到天津桥比他更晚的人,也在半道上匆匆而行超过了他。这其中,很少有人和他打招呼。
他最终来到含元殿时,赫然是最后一个。几个正在门口交头接耳的低品官一看到他,便立时避若蛇蝎地散开,其余人也很快让开了一条道。但也有人没有理会那种排斥孤立的氛围,径直走上前去,泰然自若地打招呼道:“没想到高大人也来了。”
见来迎接自己的竟然是刑部尚书薛朝,高廷芳不禁微微一笑,从容举手行礼道:“薛老大人。”
他微微一顿,这才继续说:“我是身体不好,所以平日很少参加朝会,可此番流言蜚语漫天飞舞,秦王殿下又偏偏不在,今日就不得不来。”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了一声毫不掩饰的冷哼,转头看见是卫南侯长子韦钺,他就收回了目光,满脸的若无其事。
薛朝暗自赞赏高廷芳的冷静自持,当下颔首道:“皇上对外间传言也颇为震怒,想来今天会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然而,薛朝作为元老重臣的发言,并没有完全压倒那些异议,立时就有人冷笑道:“难不成皇上还能给刘贤妃安一个世家千金的名头吗?宫中上下有哪位娘娘听说过什么刘贤妃?就连内侍宫女,也没有一个记得这么个人!更何况,秦王殿下主动请缨去平叛,如今却打了这样一个败仗,如果皇上还一心一意护着他,岂不是让天下官民百姓寒心?”
说这话的是昭义节度使府巡官刘易峰,每一个人都知道,正是他建言立韦贵妃为后,如今见他又顶上了高廷芳,谁都不觉得意外。
高廷芳只是微微皱眉,并没有回击这赤裸裸的攻击。而就在这时候,他背后又传来了一个更森冷的声音。
“秦王殿下少不更事,平叛这种需要经验的事情,本来就不该他去。”
众目睽睽之下,谢骁儿就这样直接站了出来,丝毫无惧于高廷芳那针刺一般的目光。他甚至不在意众多文武官员中,那些对自己指指点点的人,又或者那些低声的恶意评价,不闪不避地说:“如果不是皇上为秦王殿下主动请缨所惑,原本该去平叛的人是我!”
偌大的含元殿中顿时一片哗然。直到这时候,人们方才醒悟到,谢骁儿对高廷芳和承谨的痛恨确实不能说是毫无来由,毕竟,这位左羽林大将军之前才因为荣庆宫之变而成了待罪之身,哪怕抓住了纪云霄,毕竟仍有些不尴不尬。可如若谢骁儿之前能够被派去平叛,成功归来就能洗脱之前那些不名誉,可却被秦王承谨的主动请缨而败坏了。
“而且,秦王殿下才多大,他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去平叛?高大人,你敢说不是你花言巧语,诱惑他去以身犯险,不,是拿着大唐千千万万将士的性命去冒险?你以一己之私,把你妹妹江陵郡主推荐给了他当副将,甚至硬塞进去一个北汉容侯苏玉欢,你以为打仗是儿戏?”
谢骁儿越说越是高声,到最后,声音已经几乎是咆哮。
“你从南平的江陵城来到大唐东都,处心积虑演出了这一场场戏,以为满朝上下真的没有一只眼睛都看破,你真当我大唐无人是不是?高廷芳,你把清苑公主玩弄于掌心,诱使她又是逼婚又是退婚,于是清誉尽丧!你妹妹则是诱得颖王神魂颠倒,以至于颖王妃含恨自尽,你们兄妹全都是一丘之貉!你以为天底下人都眼瞎了,看不出你们兄妹乱伦!”
高廷芳料到了谢骁儿的发难,料到了他会把承谨平叛失利推到自己的头上,甚至会祸及江陵郡主。然而,他完全没有料到,谢骁儿竟然洞悉了他和江陵郡主之间的关系,不但挑破了颖王对江陵郡主的爱慕,甚至给他扣上了兄妹乱伦这样的罪名!
那一瞬间,什么冷静从容,什么风度仪表,一切顾虑全被他抛在了身后,完全红了眼睛的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只想给那无耻的三姓家奴狠狠一拳头。
然而,他只不过是前冲了两步,就觉得肩膀被人牢牢扣住,紧跟着整个人便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当他最终稳稳当当落地时,他骇然发现,那个代替他挡在谢骁儿跟前的不是别人,正是韦钰!
谢骁儿本来就不怕筋骨孱弱的高廷芳能对自己做什么,可此时直面韦钰,他想到天津桥前的对峙,一颗心方才渐渐沉了下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韦长史不是和高廷芳闹翻了吗?怎么,如今却打算为他出头?”
对于谢骁儿如此大放厥词,辱及高廷芳的同时,更污蔑到他和江陵郡主是兄妹乱伦,韦钰心中已是杀机涌动,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他只能硬生生压下杀人的冲动,在脸上打点出一如既往的戏谑笑容。
“我是和那家伙翻脸反目,也不支持秦王殿下去领衔平叛,可你谢骁儿算什么东西,你有资格在这含元殿上大放厥词给别人扣罪名?”
韦钰陡然爆喝一声,那巨大的音波冲击力让他周遭的文武官员甚至有掩耳的冲动:“你先跟着纪庶人助纣为虐,然后又向皇上摇尾巴,等到纪庶人给你点甜头,你又像条狗似的巴结了上去,等见势不妙又慌忙投了韦家,现在瞧着韦家似乎对你若即若离,你就拿出忠臣的架势,危言耸听?”
韦钰看也不看谢骁儿那须臾紫涨的面皮,口气越发讥诮:“你以为颖王殿下会因此感激你?他要是人在这儿,恨不得扒你的皮还差不多!高廷芳这家伙我是看不惯,可江陵郡主什么地方碍着你了,你居然敢这样卑劣无耻横加污蔑?哦,我知道了,想当初你是看好秦王殿下,所以高廷芳被人污蔑是假世子,你拦着秦王不让他进殿救人,就是想把碍眼的他除掉。如今眼看着江陵郡主似乎颇有点入主颖王府的意思,你就故技重施想搬开绊脚石?”
“你这种首鼠两端的三姓家奴,竟然还敢大言不惭地指摘别人?我若是你,进进出出就把头脸都包起来,省得丢人现眼!”
尽管高廷芳小时候也好,现在也好,常常领教韦钰的毒舌,可他到现在才发现,当这位昔日知己火力全开的时候,那简直是能把人气炸了。哪怕是他刚刚恨不得把谢骁儿剁成碎块,眼下看到那个被骂得须眉倒竖仿佛随时随地会爆的家伙,也忍不住觉得解气痛快。
挨了韦钰这如同天上下刀子一般疾风骤雨的痛骂,谢骁儿终于丢掉了最后一丝理智。他顾不上这里是含元殿,怒吼一声就冲韦钰疾扑了过去。
韦钰正中下怀,微微侧身避开了那攻势,随即立时还以颜色。顷刻之间,两人就已经你来我往打成了一团,四周围的文武官员生怕遭了池鱼之殃,纷纷避让不迭,还有人试图请薛朝这样老成持重的出来说合,可却招来了薛朝一声冷笑。
“刚刚谢骁儿胡言乱语的时候,倒没有人制止他,如今他挨不住韦钰痛骂,先动起了手,你们还想让我把他们劝开?晚了,就让皇上亲眼看看这闹剧也好!”
“朕已经看到了!”
包括高廷芳在内,每一个人都立时转身回头,却发现皇帝竟然在没有乐舞和任何内侍宣告的情况下突然驾临。
因为要给正在厮打的韦钰和谢骁儿腾出地方,大殿中央空了一大块,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演武场。此时此刻,已经发现不对的谢骁儿倒是想停手,可韦钰根本不给他脱离战团的机会,一招一式都是取他要害,他不得已之下只能竭力招架,可终究顾虑太多,一不留神就露出了一个破绽。
眼见得韦钰嘴角一挑直接欺上前来,谢骁儿顿时暗叫不好。危急时刻,他竭尽全力横挪出去半步,硬生生用自己的肩头挡住了韦钰一式杀招,整个人借着那股巨力倏然飞入身后人群,砸倒两个人后方才艰难爬起身来。可他还来不及指责韦钰,却只见韦钰收手之后大步走上前去,对皇帝深深施礼道:“皇上,谢骁儿当众辱骂秦王殿下,又对高大人和江陵郡主横加构陷,此等小人若是还继续放纵下去,我大唐就丢脸丢到外藩了!”
谢骁儿几乎气得吐血。而让他更惊怒的是,高廷芳竟然也走出了人群,到韦钰身边,刻意避开两步距离后方才行下礼去:“皇上,谢骁儿大放厥词,污蔑臣和舍妹的清白,臣实在是没办法再立于此地。南平虽小,却也有自己的尊严!”
知道此时不开口,只会送给皇帝一个问罪自己的大好机会,谢骁儿不禁万般庆幸颖王今日不在,立时疾呼道:“之前既然有这么多明眼人,缘何眼下就没人体察臣一片苦心!高贼不除,大唐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