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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郡主与和乐公主半点不相熟,正式见面也只是第一次。高廷芳很少在她面前提别的女人,她也不至于浅薄到追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可高廷芳的侍卫们和她的白龙卫来往时,却不免提到过那些过往。所以,她知道对方一度倾慕过高廷芳,甚至为此迁怒清苑公主。
于是,在她的印象中,那是一个天真烂漫到有几分幼稚的金枝玉叶。
可如今迭遭巨变,她眼中的和乐公主虽是一身孝服,却没有半点楚楚可怜的气息,竟显出几分刚强来。此刻,看到房世美被噎得有些下不来台,她就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开口说道:“公主说的是,韦大人丧母之痛哀毁过度,这会儿不能出来见人,自然无可厚非。”
和乐公主这才把目光转向了江陵郡主,见她气度高华,身姿笔挺,飒爽英姿完全盖过了倾世容颜,哪怕是自己这样的金枝玉叶,站在面前竟硬生生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她不想被人就这么比下去,一时立刻挺直了胸膛。
“世子殿下和郡主亲自来吊唁,若是夫君身体支撑得住,本该亲自答谢,可他眼下既是不在,若二位不介意,便由我这个子媳代劳。”
听着这显然经过深思熟虑的话,高廷芳想起从前那个听说他和清苑公主订婚,便立时冲到韦贵妃的仙居殿大吵大嚷的四皇女,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人都是会长大的,但经历巨变之后的成熟,却远比破茧成蝶更加痛苦!
他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多谢公主”,对一旁刚刚挨了挤兑的房世美微微颔首,就带着江陵郡主先行上前祭拜。
尽管因为韦钰如今位高权重,到这里来凑热闹的人很不少,可却少有三品以上的高官,毕竟,琼娘的身份低贱人尽皆知。所以,当看到高廷芳亲自在灵前拈香,郑重其事地行礼拜祭,动作一丝不苟,丝毫不见任何敷衍,灵堂之外已经行完礼准备离开的吊客也好,正等候在外要进来拜祭的吊客也罢,全都不得不为之动容。
不论高廷芳再身体孱弱,至今尚未成婚生子,那都是南平王独子。在和韦钰已经分明翻脸反目之后,却仍然这般纡尊降贵前来吊祭,这如果说不是为了秦王承谨再一次争取韦钰,谁信?
更何况,芳名传遍诸国的江陵郡主也来了!
只有江陵郡主知道,高廷芳此来不是为了别的人,只是纯粹为了那位儿时相交相知,如今却不能并肩而战的挚友。和高廷芳相比,她就更不在乎自己南平王女的身份了,竟是在高廷芳行礼之后也上前祭拜。
等和乐公主答礼之后,她看到高廷芳看着灵主神色怔忡,立时上前搀扶了他的胳膊。
“大哥……”
“没事。”高廷芳微微点头,让出了主路给房世美行礼,转身蹒跚往外走时,神色却越发黯然。
他从前看中了韦钰的倔强好强,喜欢那身处逆境却从不服输的坚韧,所以引以为友,却忘了韦钰那生来卑微的母亲琼娘仍在卫南侯府。如果他能早一点认识到,早一点借助自己的力量,把琼娘从那虎狼窝中拖出来,那么,是不是就不会有琼娘撒手人寰的悲剧?
承谨是不是也不会因此中毒?
“大哥是在自责吗?”
耳畔传来的一句话猛然拉回了他的思绪。扭头看到江陵郡主目光清亮而犀利,高廷芳顿时苦笑了起来:“我知道不该这么想。谁也不是全知全能,算得到前后五百年,我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可是,看多了生死悲欢离合,我实在是忍不住去想,如果我能再成熟一些……”
“大哥,接下来东都城中的局势只会比之前更加糜烂,如果你还这样伤春悲秋,让我怎么放心离开?”江陵郡主丝毫没有遮掩自己的声音,仿佛没有注意到四面八方那些或惊疑或狐疑的视线。
“光老大人投他的国书,我回我的南平,我倒要看看,我人都不在,旁人还打算怎么算计我的婚事!须知父王早就当着南平官民百姓的面答应,我的婚事由我自己自主!”
高廷芳知道江陵郡主是借此把消息进一步传回去,想到她之前还那般不愿意,如今做出决断就再不拖泥带水,他便轻轻颔首道:“你放心,父王那儿,我也会写信去说。诸国都求娶不得的南平王女,岂能因为外人阴谋诡计便误了终身?”
和乐公主虽答应韦钰主持这次的丧事,可她到底仍有些公主脾气,自然没有耐性在每个官员进来吊唁之后都一一答礼。再加上她对高廷芳仍有几分说不出的牵挂,看到其走出灵堂时步履踉跄,不知不觉就跟出了灵堂。于是,她正正好好听到了高廷芳和江陵郡主的那些话。
那一刻,她险些咬破嘴唇,只恨自己没有早早遇上这位南平王女。
同样是女人,如果她早早醒悟,所谓身份地位不过是无根浮萍,不足以凭恃,如果她也能和江陵郡主这样独当一面,是不是就不至于任人摆布,如若不是韦钰援手,险些就要作为联姻的棋子远嫁北汉?
她终究没有上去,如今她是韦钰的妻子,不论她对这个身份是否甘心情愿,可韦钰终究给了她很大限度的自由,也从来不曾强迫过她,若是她再表现出对高廷芳的热络,那么,她又算什么?
怪不得高廷芳一直都对她客气而疏冷,有了那样的妹妹,又怎看得上那时候犹如笼中金丝雀却依旧洋洋得意的她?
离开和乐公主府,高廷芳便带着江陵郡主立时入宫,却没有去观文殿,而是直奔紫宸殿。一直以来,他都刻意回避皇帝,几乎从不曾动用过直入紫宸殿的特权,因此当来到那高高的台阶下时,内侍和禁卫全都吃了一惊,慌忙入内通报,不消一会儿,谢瑞就亲自迎了出来。
他笑容可掬地向高廷芳和江陵郡主行了礼,斜着身子引他们上台阶时,这才低声说道:“皇上已经听说了高大人与郡主和颖王殿下当街冲突的事,发了一通脾气,却赞赏二位风骨。唉,说起来皇上又提到了怀敬太子,惋惜人不在了……”
这一次,江陵郡主没等谢瑞把话说完就打断道:“皇上爱重,廷仪感激不尽,但逝者已矣,提起来徒惹伤感,皇上这又是何苦?”
高廷芳知道江陵郡主实则是怕自己伤心失望,当下岔开话题道:“我和廷仪去了和乐公主府中吊唁,却只见吊客如云,只有和乐公主在主丧。韦大人哀恸过度,这是人之常情,但公主毕竟头一次经历这种事,是否应该派个人去帮她?”
谢瑞一拍额头,随即连连点头说:“高大人说的是,我回头立时去挑几个稳妥人,保管帮韦大人把这丧事办得圆满一些。唉,韦大人接连把请罪和丁忧的折子送上来,皇上已经传令下去,七日之后就御审卫南侯。就算韦大人的生母卑微,韦大人如今地位不同,他也不能这样凌虐才是,更何况秦王殿下在卫南侯府中毒,至今还不曾脱离危险……”
接下来从台阶上紫宸殿时,高廷芳听着谢瑞唠叨皇帝对近来这几件事的态度,他摸不透这个从前不熟,现在更不熟的内侍监到底是有意泄漏消息,还是误导自己的思路,因此自始至终没有开腔。倒是江陵郡主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怎么没看到尹大人?”
此话一出,谢瑞登时脸色一变。立时若无其事地遮掩道:“尹大人新官上任还没多久,自然要和部属们多多相处,所以并不常在皇上这儿,就和韦大人一样……”
高廷芳对名为尹雄的张虎臣那是何等情分,立时意识到皇帝只怕又将人派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前行,右手却紧攥成拳,直到最终踏入紫宸殿。
“高卿和郡主一块来了,这倒是难得,可是为了南平使节来东都的事?”
不等高廷芳开口,江陵郡主就行礼道:“陛下,外臣因为忧心兄长,离开南平到东都,至今已经有数月。如今流言蜚语不绝,外臣无意留在这儿让人指指点点,今日特地来向陛下辞行。”
见皇帝面色一凝,高廷芳知道他们在和乐公主府放出消息后就立时入宫,纵使传递消息的人,也不至于这么快通知到皇帝,因此他从容上前拱了拱手。
“皇上可否屏退左右?臣有要紧下情禀告。”
尽管南平使节光孝友的来临让皇帝心中颇为疑忌,然而,江陵郡主态度坚决地要求回国,再加上长街坚拒颖王,这都让他的疑虑稍有缓解。此时听到这话,他立时对伺候在旁边的谢瑞使了个眼色,等到谢瑞将一应内侍宫女全都带了出去,他就笑道:“高卿现在可以说了?”
“皇上,韦贵妃遣使去江陵,替颖王向父王求娶廷仪。为了强逼南平答应这桩婚事,不惜以楚国即将侵攻南平为要挟。虽说刚刚在长街上,颖王一时不慎露出口风,但楚国之前才吃过大亏,纵使没有韦家施压,也未必能善罢甘休,所以,臣和舍妹定策,联南汉抗楚。臣请皇上允准,请南汉容侯苏玉欢护送舍妹回江陵。”
听明白高廷芳竟是想从根子上杜绝韦贵妃逼嫁江陵郡主,皇帝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心中却快速思量了起来。终于,他眉头完全舒展了开来,竟是抚掌大笑道:“到底是高卿,志存高远,不在宫宅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