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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扬来到楼上,在一间房里找到了高卓越。
这个平素在单位表现得还挺老成的年轻人,此时正垂着泪,与一名女警一起劝慰一位崩溃无言的中年女性,旁边还有位面如死灰的中年男人,这二位应当就是高卓越的姑姑和姑父了。
“主任。”高卓越看到尚扬进来,忙用手背蹭了眼泪,起身迎过来。
尚扬看房间里这情形不方便说话,那对中年夫妻也无暇顾及旁人,便示意高卓越到外面说话。
“没想到会这样,”高卓越哭得眼睛鼻子通红,勉强说着跟领导的场面话,道,“本来还想明后天问问您回北京了没有,请您到我们家去做客,离这儿没多远。”
尚扬早知这小年轻人颇有些世故作派,见他伤心成这样,还是保持如此,心情略复杂,说:“小高,这不在单位,你就别把我当上级,当我是公大师兄,放轻松一点。”
高卓越终究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应届生,有些行为也是惯性使然,心理上不过仍是个大男孩,听出尚扬师兄话里的真挚,点了点头,眼睛又有点红起来,道:“我跟我妹妹一起长大,小时候我们两家楼上楼下,亲得像一家人,我和子晴都是独生子女,她就跟我亲妹妹是一样的……”
他说着,哭得不能自已,又不想被房间里姑姑姑父听到,手握成拳抵在嘴边,压抑着悲痛哭声。
“其实……”尚扬从兜里拿了包纸巾递给他,道,“也还不能百分百确定那具女尸就是你妹妹,别太……也有可能并不是何子晴。”
高卓越用纸巾随便擦了擦脸,说:“子晴离家九天,最后一次回我微信是六天前,这几天微信不回,电话也打不通,现在她的身份证、包、鞋,就在这具女尸旁边。我也不希望这死者是她,可如果不是她,那她……”
尚扬懂了他的意思,这具女尸即使不是他的表妹何子晴本人,也必然和何子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何子晴要么是死者,要么是一起凶杀案的知情者,甚至有可能是真凶。
不管是哪个结果,于他这个兄长而言,都不是好结果,无非程度不同罢了。
“她失联了这么多天,她父母没有报案吗?”尚扬道,“你们当地警察也没能找到她?”
高卓越道:“没有报案,她跟家里关系不好,经常离家出走,以前我姑姑因为担心,也去报过两次案,派出所刚受理,子晴就回来了,后来我姑姑也不好意思再去。子晴每次出去玩几天,没钱花了,就回家了,短的一天,长的也就一个多星期。”
何子晴只比高卓越小一岁,家在隔壁市,但是是在本市上的师范大专。两市距离很近,高铁车程只需一刻钟,离家出走也常来这边找以前的同学玩。
对家庭的抵触大于对社会的警惕,叛逆期少年少女,是很容易遇到危险的一个群体。
“可她以前会回我微信,她也最听我的话,”高卓越说,“这次她连我的消息都不回了。”
尚扬想起中秋节后高卓越的表现,猜想大概是中秋节兄妹俩见面,并不太愉快,做兄长的试图帮长辈教育妹妹,激起了妹妹的反感,最后不欢而散。
果然高卓越道:“中秋在家,我俩吵了几句嘴。当天晚上,我坐高铁回京第二天要上班,路上我姑姑给打电话,说我走了没一会儿,子晴就从家跑了。这事要怪我,我当时不该着急,不该冲她发脾气,好好说的话,没准她就不会跑出去了,也不会弄成现在这样……这女尸如果真是她,我这辈子心里也过不去这坎儿。”
尚扬觉得这表妹也是有点……都二十一岁的女孩了,大专毕业了,也不找工作,还总和父母闹矛盾,动不动离家出走,好像也是太不懂事了。
但事已至此,他总不好再说人家表妹,便安慰高卓越几句,又说:“我们再等等看法医的结果。我不急着回北京,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就跟我说,能帮到的我一定尽力。”
“谢谢师兄。”高卓越也不再称他主任,知道他有同学在这里刑警队工作,道,“给师兄添麻烦了。”
因为尸体碳化得厉害,法医那边能不能有进一步的发现,什么时候能有,都是未知数。
高卓越和姑姑、姑父今晚也不再赶回隔壁市家里,而是留在当地过夜,希望能尽快等到法医给出的新结果。
尚扬被高卓越的悲伤感染到,情绪也有点低落,慢慢下了楼来。
一楼大厅靠墙的长椅上,金旭肩背笔挺地坐在那里,双腿微开,两手自然地放在腿上,他见尚扬来了,利落地站起来,坐立行动间,完美符合警姿规范。
“一进局子,你就规矩了。”尚扬走到他面前,说,“邢光忙去了?”
金旭道:“聊完案情没了话说,我就把他撵走了。”
现在当地刑警们也确实是很忙。
金旭朝楼梯上看,问:“尚主任,你徒弟呢?”
“马上下来了。”尚扬道,“他要带他姑姑姑父找地方先住下,要不你先回去?”
高卓越一个刚毕业的小孩儿,陪着一对情绪决堤的长辈,怎么看也是需要一个大人在的。尚扬准备尽尽正牌师兄和半个“师父”的责任,来当这个大人。
金旭道:“带他们也住咱们住的那家酒店?离这儿近,条件也还行。”
那家是当地最贵的酒店,虽然三线非旅游城市,贵也贵不到哪儿去。
“刚才邢光说,”金旭大概看出尚扬的想法,补充道,“你这小徒弟家里环境不错,从隔壁市过来,是开了辆宝马叉五。”
尚扬点了点头,高卓越的档案他当然看过,父亲在机关工作,母亲经商,家里经济条件确实不错,刚才看他姑姑姑父的穿着打扮,应当也不是缺钱的家庭,三五百一晚的酒店费用负担得起。
高卓越陪着姑姑姑父从楼上下来,那位女警送他们到楼梯下,才告别返回去。
“这是我们办公室主任。”高卓越对姑姑姑父介绍了一下尚扬。
他姑姑神情恍惚,姑父勉强打了声招呼。
高卓越接受了尚扬的推荐,带长辈去尚扬他们住的那家酒店落脚,一行人便一起回去。
到车位停着的宝马车前,金旭主动道:“我来开吧,你陪你姑姑姑父坐后面。”
“谢谢师兄。”高卓越已经知道这位也是他的公大师兄,并且是位刑警。
去酒店路上,高卓越还接到了他父亲打来的电话,也即是疑似死者何子晴的舅舅。
高父大概是询问这边的情况,姑姑从高卓越手里把电话拿过去,哭着对自己兄长说了一通,因为是方言,尚扬没完全听懂,但能感觉得出这对中年兄妹平时感情应该也很不错。这两家人正如高卓越说的,亲似一家人。
到酒店安排妥当,姑姑姑父回房间去休息,高卓越也进去陪着长辈说说话。
已经快十一点了,尚扬猜他们晚上还没吃饭,又特意点了客房餐,给他们送去了房间里。
他和金旭回到自己客房,两人又是一阵面面相觑。
“小金同志,你的体质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尚扬无奈道,“自从我跟你谈恋爱,好像磁场都发生了变化,跟你走到哪儿,就把罪案吸到哪儿。”
金旭却另有一番理论:“我在档案室里给我们省的刑案建电子档,单是2003年那一年,全省发生了涉刑案件一万三千多起,命案都有一千多起。犯罪每天都在发生,和案子无关的普通人接触不到而已,我们不一样,我们是从业人员,不是我们到哪儿就把罪案吸到哪儿,而是罪案更会吸引我们的注意力。”
尚扬本来就是搞警务理论的,这些数据他比金旭这个业余档案管理员儿更清楚,一定程度上同意金旭的结论。
罪案的发生对普通民众而言往往只是一条视情况而定或大或小的社会新闻,而对兢兢业业的公安人员来说,是有犯罪分子在挑战法律尊严,在践踏执法者们夜以继日在努力维护的安宁与祥和,这如何能忍?
跨行业类比的话,就是程序员熬了几个大夜的代码,被人删了,小说家存了几个月的稿,电脑被人砸了,班长抠抠搜搜攒了半年零花钱,请同学吃了一顿法餐,全花完了!这如何能忍?
“你不要背后说班长坏话了!”尚扬被逗得笑出声来,说,“等回去你该去进修了,见了班长都得叫一声老师,对老师尊重一点。”
班长在公大任教,而金旭国庆结束后得去公大上“进修”班了。
金旭不以为意道:“随便上几天课就行,我又不是真进修。”
白天在外玩了一天,到晚上又去市局折腾到现在,尚扬和他聊了会儿,脑袋发昏,上床躺着去了。
金旭去把红提又冲了一遍,端了出来,叫尚扬来吃。
尚扬道:“不想吃,困,想睡了。”
金旭坐在旁边小沙发上,自己将提子吃了几颗,望着床上昏昏欲睡的美貌领导,明显是想入非非了片刻,又想起别的,一副出神的模样。
“还在想这案子吗?”尚扬睁开眼,注意到他的表情,问道,“邢光还跟你说别的了吗?”
金旭回神,说:“没什么有用的……烧尸现场在郊外一个停产的钢铁厂,附近不少村民会翻墙去那里边偷铁,把现场祸害得乱七八糟,倒是有附近住的人说,有一天晚上看见那里边有火光,还闻见……闻见味儿了,以为有流浪汉在里面点火烧东西吃,也没当回事。”
……还能是什么味儿。
尚扬心里默默希望着,死者当时已经死亡就好了,那就只是被烧尸,至少不用经历如此惨烈的痛苦。
没什么线索,两人便不再聊这案子,又说了别的几句闲话,尚扬困劲愈发上来了,又懒得去洗漱,陷入了小孩儿似的纠结,要不就这么睡?一天不洗没什么吧。
金旭看了一会儿,也上床来,在尚扬旁边躺下,双眼望着尚扬的脸。
房间里的暖色灯光线柔和,照得尚扬本就轮廓温柔的脸更多了几分柔软。
他很喜欢这样看着尚扬,在很多个两人独处的时刻。
他伸手去抚摸尚扬的眉眼、脸颊。
尚扬却已睡着了,无知觉中还在他手上蹭了下脸。
他俩这间房还是邢光为了招待两位同学特意给订的标间。
后面这两天金旭去续房,嫌麻烦也没再换房型,总是前半夜挤着睡,到后半夜又被尚扬嫌他身上热,赶他去旁边那张床上。
这一晚,两人平静入了睡,大概因为睡前没活动,尚扬夜里就也没被热醒,到天亮还拱在他怀里,睡得两腮发红。
起床后,两个男的一块去洗了个澡,终究还是把昨天没做的活动补上了。
要说这酒店,真不愧是当地最贵的酒店,别的不说,洗手池旁的大理石台面,真是好大一块活动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