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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见此话作罢,不由得又开口问道:“铭卿兄,却不知今日论题为何?”
许铭卿淡淡一笑道:“规矩便同往日一般,曲水流觞,酒杯停在何处,便由何人作答,若是答不出,便要自罚三杯。至于论题……”许铭卿略略沉思,便道“上次我们以摩诘作题,今日便少些规矩束缚,只谈孟襄阳之作,如何?”
原来是王孟诗派的推崇者,顾望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山水田园派无论到哪朝哪代都最为隐者推崇,倒也符合他们的脾性。
只闻琴声渐起,一小厮将羽觞放入石渠之中,随水流而动,不过片刻,便在方才问话的那蓝衣男子面前停了下来。
只见他微微思忖片刻,便起身踱步吟道:“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扁舟泛湖海,长揖谢公卿。且乐杯中物,谁论世上名。”
“吾甚爱此诗,当以作表,寻意于山水,寄情于八荒,不侍权贵,不论功名。”
孟浩然的《自洛之越》,顾望之摇了摇头,诗是好诗,可此人的理解却浅薄了些。
只见那羽觞又被放入渠中,缓缓而下便停在一白衣男子身侧。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侍君主。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男子显然有些微醺,摇晃着起身道道:“吾辈之才又岂拘于朝堂之上。”
“甚是,甚是!”一旁之人似是对此言颇为欣赏,也顾不得羽觞是否流至自个儿面前,便举着酒杯慷慨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我等亦不改其乐。豪门巨室如何?名公钜卿又如何?任得朝野渊鱼丛雀,我一不做曳裾王门之徒,二不为附膻逐腥之事,自当乘清风而来,驾白鹤而去。”
此人一言既出,顿时全场赞和,一时不绝于耳。
闻言,顾望之着实忍不住轻笑出声。这紫竹林外面布置得何等清秀高雅,她还当里面坐的真是些如王羲之兰亭之会,白乐天香山雅集之类的人物呢,没想到却是些愤青在此侃侃而谈罢了。
许铭卿唇瓣微勾,淡淡开口道:“许某愚钝,不知这位兄台何故发笑?”
这他都听得见?顾望之心中一跳,这许铭卿莫不是盯上她了,怎么处处寻她麻烦?
见众人目光皆汇集在自己身上,顾望之只得缓缓起了身,讪讪道:“在下只是觉得诸君所言甚是在理,欣于所遇,故而发笑。”
不愿说实话?方才可就蒙混过他一次了,他今日非要听听此人究竟是如何想的。
许铭卿温润着嗓音道:“今日我办此集会令诸君皆蒙面而来,便是希望大家能够不畏身份,畅所欲言,兄台若什么感想,直说便是,无需顾虑。”
一旁的沈景轩扯了扯顾望之的衣摆,小声道:“你且说便是了,旁人不知你身份的,一切有我。”
其实他也是想听听顾望之想法的,阿望虽看似拘谨自守,实则脑中的想法见识却很是与众不同,倒不是说有多么稀奇古怪,但她着实比常人想得更加深远,其眼界之宽阔、胸怀之广大,倒不像是个十六岁少年的高谈阔论。
顾望之这才拱了拱手,起身道:“在下方才发笑,是笑自个儿见识短浅。虽同为王孟诗派爱好者,却未曾听过几位兄台所吟之句。同诸君一比,倒果真是如井底之蛙,尺泽之鲵了。”
“哎!兄台此言差矣!”那蓝衫男子摆了摆手道,“今日各抒己见而已,不论高低。襄阳之诗也非句句皆是脍炙人口,兄台且捡自己喜欢的说便是。”
“既如此,在下也不敢欺瞒,唯有两句,倒是十分熟悉,”顾望之微微笑道。
“且说来。”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此句一出,满座默然。
《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乃是讲述孟浩然一心求仕,拜谒张九龄之作,字字句句间皆是于策名酒列,白布挂衣的渴望之情。
顾望之又道:“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再言一出,满座哗然。
“相传此乃孟浩然答于玄宗殿前所作,不知可有兄台知晓玄宗答何?”顾望之饮了一盏,问道。
在场无一人言,唯许铭卿顿了片刻,嗓音清冷道:“玄宗言‘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
此言罢,顾望之话中讥讽之意尽在言表。
“啪!”只见那蓝衫男子恼羞成怒,摔了酒杯恶道,“兄台此番戏弄于我等,意欲何为?”
“在下并无戏弄之意,”顾望之拱手道,“兄台方才说甚爱《自洛之越》一诗,以此诗寄托自己寻意山水,不问功名之志。却不知此乃襄阳先生长安数年,求仕无门后心灰意冷,伤心决绝之作。”
“黄口小儿,黄口小儿”
“你既不懂我等心中所求,也不懂襄阳诗作的真义,便快快滚下席面去,莫要在此胡言乱语!”
席间恼羞成怒者,有沉吟思忖者,,一时间嘈杂之论不绝于耳。
“那诸君所求究竟为何?管弦之乐,山水之趣?”顾望之反问道。
“不入朝堂、不侍君主,似乎只要人人唾骂几句庙堂不公,人心不古便得了真义奉为圭臬,这又于方才那位兄台只见一句‘且乐杯中物,谁论世上名’便言襄阳先生一心求隐,不侍功名何异?”顾望之摇了摇头,叹道:“在下只是想提醒诸君,读诗若流于表面,便不得以明其真义;正如为人,若拨不开眼前的叠嶂,自然瞧不清心中所求究竟为何。往后种种亦不过是雾里看花,水中捞月而已。”
许铭卿闻言一怔,只觉得脑海中模模糊糊有什么东西,眼瞧着便要看见了,却又被什么遮挡一般始终只能瞧见一个轮廓。他有些迫切,似乎这个答案就藏在面前之人处,不由加快语气急切道:“那以君之见,我等该当如何。”
顾望之思忖半刻,方道:“在下浅薄,不敢指点诸君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过于在下而言,心之所向,绝非在一山一水,一人一身。”
“在何?”他问。
“在天下。”她道。
“在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在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太平,在为天下更多人的自由而舍弃一己之自由。”
四座默然,竟无一人发一言。
只此一刻,众人似乎听懂了顾望之前所言种种,压抑多年的不甘、愤懑也如同被撤掉了最后一处遮掩,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他们用尽全力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只能怔怔地看着面前之人。
重重帷幔之下,那双眼眸透着万重光芒迎来。
“天下失意之人何其多。王子安逐府被贬,尚知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可诸君十年窗下,却连仕途都不敢闯上一闯,连自己的命运都不敢博上一博,究竟是当真沉醉于竹林雅致,还是以山水之乐为由麻痹自己的内心?”
“是徒有羡鱼情’还是‘平生愿开济’,皆是诸君自己的路,合该由诸君自己选择。”顾望之淡淡将最后一句话道完,便在众人皆还未反应过来之时起身离去。
沈景轩听完此番话,也是怔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连忙起身追了上去。
他瞧着顾望之清冷的面容,不禁开口道。“你今日那番话倒是点醒了不少有志之士,若他们真肯入朝为官,为君为民,也是你的功德。”
“哪里来的功德,”顾望之苦笑了一声,道,“以天下之大义,让他们放弃逍遥快活的日子,来趟朝堂这趟子浑水,我该是罪人才是。”
“只不过,”顾望之一顿,垂了垂眼眸,又轻声道:“今日众人各抒己见,我能看得出,他们之中有些人是心怀凌云壮志的,却因受限于朝局不得实现,只得借在此放言高论来抒发苦闷。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我若是当真能做这个引之上路之人,倒也不枉费这般口舌。”
“他们虽不缺智谋和才干,可若依这般性情,怕是即便入了朝堂,上位之路也将走的无比艰难。”沈景轩出身勋贵,政局上的争斗自然也比旁人更加明晰。
并非人人都如顾望之这般,既有治世之才,又能心思缜密、委曲求全。
“所以他们需要有人为他们这些不愿党附之人扭转如今的局面,给他们一个做纯臣、施抱负的机会,”顾望之捏了捏手中的帏帽:“而这,便是我想要去做的。”
沈景轩看着顾望之良久,只觉得她是她,却又不是她。
顾望之伸手揉了揉他的脸,笑眯眯道:“看着我干什么,我可警告你,今日之事你切勿同旁人说了去,不然我便再不理会你了。”
沈景轩见她一笑,眸中波光流转,心中顿时一动,不由自主地握住顾望之纤细的手腕,定定道:“你知道我不会的。”
顾望之笑了笑,抽出了自己的手。
其实她何尝没有私心。她之所以想紫袍金带、位极人臣,是因为她想要为她、为她所珍惜之人创造一个更好的环境,能叫她们都活出自己所希望的模样。
可这并非是仅仅靠物质可以满足的,所以她需要改变这个大环境,需要更多的权力,更需要在朝堂之上有更多敢于同封建不公势力负隅顽抗之人为她铺路,换而言之,她要营造一个适合变革的朝野。
而今日这些人,无疑是她最好的选择。
他们大多数人经历过等级制度下的摧残,比任何人都来得更加痛恨权力带来的不公,他们清高而傲气,一旦入了朝堂,只要有人给他们指一条他们心中所认为的光明大道,那他们便是先锋,是九死而犹不悔的亡命徒。
顾望之从不自诩好人,毕竟谁做一件事最开始的初衷,不是为了一己之利呢?
善与恶,从来就没有那么好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