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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营帐微开的帘子吹进来,树枝状蔓延开来的灯台里灯火猛地摇曳了几下,熄灭了两三盏。
榻上刚才还躺在那里无声无息的男人忽然动了一下,微微抬高手来,白色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清瘦如柴的手臂来,上面青筋奇异纵横,昏沉光影下煞是可怖。
晚云一下子便把手中的银盘丢在了地上,跪在床边仓皇地问:“公子,你想说什么?”
清雅苍白的男人动了动唇似乎想要说什么,半开的眸子依稀能够看见黑漆的空洞,不敢睁开来。
“修书。”
微弱的声音自他的唇中溢出,晚云要低下头来仔细听才能听清楚他的意思,连忙扬声吩咐候在外面的人:“来人,备纸墨。”
须臾便有人端了纸墨进来,在他的床边支开一个小桌来,执笔等待。
晚云低下身来不敢大声说:“公子,您要修什么书?”
男人举起的手轻轻摆了摆,唇齿中话语喃喃,用了一番力气,念出一段话来:“世间事,多无常,若不见吾归,望卿勿牵念,梦醒身是客,人间不喜见白头,勿念。”
执笔官许也是感觉出来了这是临终嘱咐,手颤抖了一下,却还是端端正正地把这一段话写入了信笺之中。
黑墨小笺,但见字里行间牵念难舍,却都难敌生离死别。
旁边的晚云眼眶红了红,几乎掉眼泪,别开了脸去,不敢在他的跟前哭。
如此一来,这封信便落定了,他亲自坐起来用了泛黄清减的信封把信装了进去,自己动不了笔了,躺在那轻轻地说了一句:“吾爱亲启。”
她现在有了眼睛了,应当可以看见了,他想要说的话,都已经在其中了。
虽然简短,但是,她会懂。
执笔官在信封上题上了这四个字,这封信就完整了。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人,但是,谁都知道这是谁写的,写给谁的。
“拿着这封信,等我死后,送回城中去。”
男人的声音很低很弱,但是却少有停顿,这人性子素来清淡完美,就算是到了临死之前,还是努力保持最后的风度,像个不会被打倒的完人,至死坚守。
营帐内烛火摇曳了几下,他闭了眼,眼下落了一大片青色的阴影,摆摆手:“都下去吧。”
他想要一个人躺在这静静地走,或许这一刻,他还清醒着感知着死亡朝着他走过来,像以往所有沉寂安静的场景一般,不曾有太大的波澜。
没有太大的悲伤,不知是否有遗憾?
到了营帐外,那执笔官把信件拢入了袖中,见晚云神色凄然,便劝道:“公子看起来,并无遗憾。”
人到死的时候能了无遗憾,也是一件幸事。
这世上,没有多少人,能如此安详。
“谁说公子没有遗憾?”晚云的神色有些激动,抬起已经满是泪痕的脸来,声色惶然地说:“他不过是自知自己的身体扛不住了,不想给她带来最后的麻烦,所以才不说自己的遗憾罢了。”
执笔官听了她这番话,心里明白晚云说的那个她是谁,也便沉默了下来。
营帐外候着的三军随医,无不低头沉默。
晚云扫了他们一眼,忽然阴测测地问:“公子的身体之所以这么快撑不住,是不是因为他取走了自己的眼睛,身体受了重击?”
众人点头。
原本身子骨就弱,取走眼睛,无疑是雪上加霜,自是难以撑多久了。
“是不是他有了眼睛,就可以活下来了?”
晚云咬了咬牙,眸中清泪凝聚,那里面跳动着众人不敢看的强烈执着的火花,点了一把火,灼烧着自己的灵魂。
“这……”
众军医你看我我看你支支吾吾谁都说不出来,也不忍心说出来回天乏术那样的话。
可悲的是,这种迟疑在晚云的眼中就成了希望,这晚春的风已经不那么利了,她站在那里却觉得浑身冰冷,在所有人的沉默之中,她忽然伸手插向了自己的眼睛。
在那一刻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鲜血淋漓,所有人都惊呆了。
直到她发出长长的的痛苦的哀嚎,在场的人才手忙脚乱了起来,却是齐齐地后退,看着自挖双眼的晚云,震惊之下,都呆住了。
鲜血从她双瞳之中喷薄而出,温热的血液顺着清秀的脸流下来,殷红一片,看得人触目惊心。
被她用手从眼瞳里抠出来的眼睛还连着青筋,她发出痛苦的呻吟声,生生地扯断了那些青筋,疼得几乎跪倒在地上。
她浑身是血颤抖地捧着自己的眼珠子给众人看,嘶哑着声音哀求地说:“用我的眼睛去救他吧!”
所有人都惊骇万分。
没人动,她冲入营帐之中,把眼睛捧到了他的床前,痛到极致却依旧笑着说:“公子,给,拿我的眼睛给你,你就能活下来了!”
躺在榻上的人身体僵了一下,颤抖着伸出手来,触碰到被她捧在手中还留有余温血淋淋的眼睛,手僵住。
尔后,整个人忽然倾了一下身体,重重地吐出了一口血来。
众军医连忙过来想要给他看病,男人却挥手把众人遣下去,话语颤抖:“你……你这是何苦……”
“我不想看你死!”
她把所有的感情都藏在了这血淋淋的双眼之中,说不出的眷恋难舍。
脸上满是鲜血的她把眼泪混在其中,再也看不到他的模样,却能在心中仔细勾勒出所有的细节来,成为了她心中唯一的亮光。
“世人多愚昧……”
他忽然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唇齿之间便溢出了鲜血,笑声嘈杂逐渐低下,军医忙成一团,听见有人惊骇颤抖地喊了一句:“世子走了。”
晚云哭喊着冲上去,趴在他的床边号啕痛哭。
他最后的那口气,被她给断了。
晚春一夜,清风雅骨的公子宸魂归长天,军营一阵沉寂哀痛,有人快马加鞭破了敌军重围入了都城之中报信。
风月楼里,姬红骨正在铜镜前前梳头,莺莺带着一人走进来,脸色凄然,她生生折断了手中银梳。
从铜镜里问:“可是他出事了?”
心里总有所感应,他在抽离她的心口,留下空荡荡的一块,冷风灌进来,疼得厉害。
莺莺安排出城打探公子消息的从怀中拿了信笺出来递上去,颤声道:“公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