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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将然六十岁那一年,陆流殇将林瑾娶进了门。
这陆流觞,便是四十年前将孟将然娶进门的人。
四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
孟将然看着镜子中的人,已是白发苍苍。
这个世界,若只是平常人,寿命也就六七十岁。孟将然知道自己真的老了,或许哪一天躺在床上就再也醒不来了。
陆流觞和林瑾的亲事,孟将然还是从侍女那里得知的。他早就是一个被忘记的人。若不是天行宗的存在,只怕他早就被赶下了山。
孟将然已经垂垂老矣,而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陆流觞,现在成了月行宗掌门,修为卓然,样貌出众。
陆流觞是月行宗的掌门,由月行宗上一任掌门和觉醒的天行宗嫡传弟子所生,自然天资超然,道术精进。六十岁的陆流觞已经是结丹末期,只可惜人的一生不可能一帆风顺,比如娶了一个到死都不能觉醒的天行宗嫡传弟子。不仅给自己的修为带来益处,反而成了拖累。
孟将然便是那个到死都不能觉醒的天行宗弟子。
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孟将然用那双有些干枯的手摸了摸自己扁平的肚子,在床上躺了许久,现在已经饿不住,拄着自己从院子里捡回来的棍子出了门。
陆流觞宠着他的时候,这月行宗的人都把他当成神一般,这失了宠爱,便没有了人问津。
只是四十年前的孟将然被陆流觞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被摔了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落到这种地步。
孟将然依旧记得,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从师父手里牵过了自己的手。
少年一件青衫,踏着月白色的藏金丝靴,如同踏着月华,一笑便让这世间的风景都失色了。
“孟掌门,我陆流觞对孟将然之心日月可鉴,此生定不负他。只要我活着一日,将然便不会受苦。”
少年含笑道,满身温柔都给了当初有些懵懂的孟将然。也正是这种温柔让情窦初开的孟将然爱上了他,甚至不知道这世间男子与女子才是更加合适的。
陆流觞的生母当年也是天行宗的弟子,在孟将然入天行宗前便嫁入了月行宗,也算是孟将然的师姐了,一门所出,自然也是十分关爱。
开始陆流觞却是爱惨了他,但是年华逝去,觉醒却遥遥无期,再多的爱也被时间淘尽了。
不知何时开始,陆流觞从来就没踏过内院一步,因为怕母亲的唠叨,所以一直在外面游学。十年前,陆母陆父云游天下后,陆流觞就光明正大的不再理会孟将然了。
孟将然一直不相信那人不要自己了,以为是那些仆人违背了主人意愿,故意刁难他。没有觉醒的他没有任何力量只靠撒泼打诨才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坐在檀香木椅子上的人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然后递给了他一面镜子。
孟将然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却是彻底明白了。
那个时候自己究竟多少岁?大概是四十出头,但是眉角的皱纹已经蔓延了一片,而自己眼前的人,只是比那青涩的少年多了分成熟。陆流觞已经到结丹期,寿命也至少有了几百岁,四五十岁正是他的少年。
“我爱的那个将然已经不再了。”那人用温柔的声音说着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话。
“天行宗弟子过了四十岁基本不能觉醒了,想必你师父也十分失望,不会再见你了,二十年感情,我也不忍将你赶下山,你便在后院呆着,不要再出来扰着我生活。”
二十年感情?这便是陆流觞自以为是的善良?
若不是天行宗的存在,怕是早就把自己赶下山了吧?!
孟将然那一刻只觉得十分滑稽,他甚至觉得眼前的人并不是陆流觞,而是另一个人化作了陆流觞的样子,不然人心的变化怎么会这么大?!
由最爱到不爱,不过几十年时间,这世间的太长地久大抵不过那嘴唇的一张一合。
死了心,孟将然便在那后院等死。
等死的日子格外漫长。
本以为自己的心早就麻木了,却在听到陆流觞迎娶林瑾的时候用力的痛了一下。
林瑾,他又怎么会不认识?
那女子本是陆流觞的师妹,孟将然识得情爱后便知林瑾喜欢陆流觞,只是可惜陆流觞的眼中只有他——孟将然。林瑾虽然颇有姿色,但是根骨一般。修者与天行宗弟子双修,不仅可以提高修炼,还可以生育出天资绝佳的后代。最重要的是,陆流觞喜欢他孟将然。
那个寒冬,那女子将孟将然骗至后山,将他推下山崖。半昏迷间他听到陆流觞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后来听说陆流觞愤怒之下捏碎了林瑾的手骨挑断了她的手筋,让那个他父亲至交的女儿成了一个残废。
这世事无常,转眼间变化这般大了。
陆流觞娶了林瑾,孟将然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这样等死下去。
陆流觞的那张脸在自己的脑海中已经模糊了,自己果真老了。那么爱那么恨的人,到头来却连脸也记不住。孟将然还想着死了之后在奈何桥等着陆流觞,那个时候他便化作自己年轻的样子,对他说自己不再爱他了,让陆流觞也感受一下被抛弃的感觉。那个时候,他觉得陆流觞至少是爱他年轻时候的样子的。可是现在,却是他先放弃了。他忘记了陆流觞的长相,奈何桥上,那人擦肩而过,自己也认不出来了。
孟将然拄着拐杖在这个荒芜的院子里走着,院子并不大,只是自己的步伐已经蹒跚,短短的一段路都要走许久。
院子的门是那么远,孟将然觉得怕是自己一辈子都无法走到尽头了。
外面锣鼓喧天,年轻时候的事情不断地在孟将然的脑海中出现。少年刚学会了御剑,便开心拉着他一起乘剑,却是法术不到家,半空中摔了下去。在那种情况下,少年已经翻身垫在下面,让孟将然落在自己身上。少年断了两根肋骨,手骨几乎碎了,孟将然却是毫发无损。少年痛的脸都扭曲了,却温柔的安慰着惊慌失措的他:“你是我心中至宝,你摔到了比我死了还痛,所以我现在相比起来一点也不痛。”
陆流觞,你的心中至宝已经老得走不出这个院子,在所有的下人都去奔波于你的亲事的时候,你的宝贝就要饿死了。
心中至宝?孟将然看着自己如同老树根一般的手臂,上面爬行着丑陋的皱纹,乌黑的老年斑使那双曾经修长白皙的双手更加难看,陆流觞心中至宝怕是早就死了吧。
终于到了院子门前,孟将然推开门,外面一个人都没有。
一座门,院里院外却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景,里面的花花草草已经凋零,外面却开得正旺。
当年陆流觞便将他压在这花草之间,看着他羞红了脸,温柔的吻落在了他颤抖的睫毛上。
少年将自己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抱着这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将然,你怎么可以这么可爱呢?”
孟将然仿佛听到少年多情而清脆的声音。
“这些花放在这里,白色的牡丹,这里,夫人最喜欢白牡丹了。那个,对,那些奇怪的不知道什么花,全部拔了。”丫鬟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记忆瞬间被打破,孟将然用浑浊的眼睛看了一眼刚进来的人。
除了给孟将然送饭的侍女,这里已经没有人认得出他就是当年陆掌门金屋藏娇对象。当年只有随便哪个男女多看了孟将然一眼,陆流觞便要将那个人的眼睛挖下。那是爱到了极致不与他人分享的独占欲。
可惜已经没有人认识他了,只以为他是哪个下人,不碍手碍脚也不管他了。
孟将然麻木的拄着拐杖往外走去。
那些下人们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夫人可是十分美貌,难怪掌门那么宠爱。”
“不过你们有没有听说,就那个院子里,当年掌门宠爱的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哄他开心。”
“那个人是谁?”
“你们这些新来的不懂,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不要乱说话,要是夫人听到了饶不了你们!”
他们却不知道他们谈论的对象是眼前蹒跚的老人。
太多年了,从一个院子到一个院子,孟将然都记不清了。只是他还不是完全老糊涂,知道往那最热闹的的地方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孟将然也忘记了饿,看到的人却是越来越多。忙忙碌碌的下人,有得将他碰倒在地上,还会嫌他碍事,在他身上踹上几脚。孟将然艰难地爬了起来,往热闹处走去。他一定要去看一眼陆流觞长什么样,不至于奈何桥头认不出他来。
渐渐地出现了成群的佩着剑的人,他们的衣着与月行宗并不一样,这些便是从其他地方赶来喝喜酒的修真者。
孟将然偏偏往那人多的地方走,被那些不耐烦的人踢了几脚,孟将然哆哆嗦嗦地躲着。
自己和陆流觞成亲时,也是这样。天行宗的弟子几乎是天下的修真者的最理想的仙侣,他和陆流觞的亲事,排的上名号的修真者都来了,因此一路上陆流觞都用那修为最上乘的修真者都无法扯断的绳子与自己绑在一起,只因为怕别人把自己抢走。
人最集中的地方便是那月行宗的厅堂。
“快到拜天地的时间了吧?”
“你可看见了陆掌门的真容,真是让一众青年才俊失去了颜色。”
“你们可否记得天行宗的孟将然,当日也是这种情景。”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师兄,你别扫兴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孟将然没有觉醒,现在怕是早就转世投胎。”
“可惜啊可惜!”那个老者道。
“可惜什么,林姑娘也是十分漂亮,她修为已经到了灵寂初期了吧,她与陆掌门不过六十余岁就有了这么高的修为,真真是郎才女貌。”
“几十年了,从孟将然之后,天行宗从未收徒弟,这修为高的女修便是最好的成亲对象了。”
“是啊,天行宗掌门今天没来吧,孟掌门那么好面子,肯定不会来做这丢面子的事情。”
孟将然心中一跳,突然有些害怕起来。
师父,若是师父来了……
孟将然慌张的后退了几步,将身后不远处正在耍小把戏的青年撞到在地,青年怒火中烧,那脚也没了轻重,直接往孟将然的身上、脸上踩去。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在这喜庆的声音里,孟将然呆呆地躺在地上,甚至忘了护住头部,被莽撞的青年踩得血肉模糊。
“老头不长眼!”
青年咒骂着。
“快让开!陆掌门抱着新娘子出来往喜房去了,喂,老头,快起来!”
孟将然也想爬起来,他不想这么狼狈地出现在陆流觞的面前。
可是却丝毫无法动弹。
孟将然狼狈的躺在地上,隔着血水,看见年轻俊秀的陆掌门抱着娇美的新娘子往自己身边走过。
陆流觞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一个陌生的老头,忍不住皱了皱眉。
孟将然死死地盯着那一张脸,这人早已经认不出自己了,而自己却对他念念不忘。
就是这张脸。
自己爱了半辈子,恨了半辈子的人。
孟将然,你要记住,这个世界没什么爱会永远不消失,那些生生世世的只有诺言,虚假的诺言。
他们原本不是谎言,只是时间让诺言变成了谎言。
血水淌满了孟将然的脸,眼前渐渐模糊。
师父,对不起了。我这辈子也不敢见你了。
还好我死了,死了就不会怕要见到你了。
“这人扰了陆掌门的亲事,便将他扔到乱葬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