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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大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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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的燕京是一如既往的少雨。只前些日子清明节将过,下过了一场大雨,过后便日日艳阳高照,再没半点儿雨水,只余下骤然徒增的闷热。

    这日头燥人的很,透过层层云雾,直达燕京那金碧辉煌的皇宫。

    长秋宫乃是大燕皇后的寝宫。此时殿内冷冷清清,如陷入了死寂一般,死气沉沉。偶有苦涩的药味飘来,由着殿内,一路向到殿外院中。

    这药味还伴着两声咳嗽声,声响来自此殿主人。

    “咳咳。”

    柳皇后抬手掩着朱唇,禁不住连咳了好几下,身旁宫女丹胭搀着她的身子,手拂在她背上,为她顺着气。

    丹胭看着心疼不已,“娘娘,您病未好,还是卧榻好生歇歇吧。这外头日头大,保不齐病还未痊愈就更为严重了。”

    “丹胭,本宫的身子,本宫是知晓的。”

    因着咳了片刻,柳皇后苍白的面容之上溢着还未散去的红色,她气息不稳,稍稍闭眼呼了一口气,这才睁开了眼。

    她的眸子是幽暗的,她身处院中,即便在日头之下,眼中也看不到半分的光亮。

    柳皇后勾唇淡淡一笑,眼中多了分复杂道:“本宫在殿内呆的时日太久,应得出来走走。九年了,本宫还未这般仔细瞧过长秋宫,这宫殿不愧是陛下亲自挑选的,景色自是不一般。”

    她目光浅淡,看似毫不在意,一长句话说下来,又连连咳了几声。

    在她身后,青瓦玉石堆砌而成的宫殿和宫墙,无一不显露出皇家该有的气派。屋檐上还趴着走兽,堪堪将日头折射,兽身所泛着的金光与层叠的高墙遥遥相对。

    就是这高墙,连同她那颗原本跳跃的心,与她此生都囚禁在这死寂的长秋宫内。

    清明节当日,崇安帝下旨封汾阳王府,王府上下满门抄斩。那一日,汾阳王府受刑,她一夜之间失去了娘家。那一日,她在长秋宫内坐了一天一夜,脑中所想的,全是如何将那人算计着不动声色弄死的法子,唯有这样思考,她才能保持清醒。

    然而事与愿违,那日过后,还未等她想出法子,她就病倒了。日日咳嗽不止,令她身子破败不堪,连长秋宫这宫门都迈不出去,更别提接近那人了。

    还真是讽刺呐。

    汾阳王府再不济,那也是她的娘家。她即便心中有恨,也万万不愿见自己的父母落得满门抄斩这般下场。

    崇安帝分明是有意的。他夺了自己的一生,又夺了汾阳王府上下几百人口的性命。

    可她的命,他却不夺。

    柳皇后嘲讽一笑,指甲顿时刺入了自己的手心。

    “娘娘,待您病好再看,也来得及啊。”

    她隐去心底的情绪,面色如常道:“本宫这病若是再久些,长秋宫外的小虫子们与大虫子可该乐坏了。”

    丹胭听得一阵心惊肉跳,她无比期盼自己愚笨一些,听不出皇后娘娘所言何指。

    是太后娘娘?

    是其他宫里的妃嫔们?

    还是顶头的那位——崇安帝?

    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只低着头默不作声。半晌后顺着柳皇后的意思,继而道:“大皇子殿下这段日子,都是贤妃娘娘照看着,娘娘省去了大半心神呢。娘娘宽了心,这病就大好了一半了。”

    “那小胖子。”柳皇后眼中不喜闪过,“本宫的长秋宫可养不起这娇贵的大皇子,本宫还怕吃穷了长秋宫。”

    丹胭是为她摆脱了麻烦而高兴,笑道:“贤妃娘娘该高兴了,大皇子殿下终于能养在身边了。”

    “那本就是她的儿子,自个儿肚皮里出来的,能不喜欢吗。”

    宫里仅贤妃得了一子,备受崇安帝宠爱,因此抱养到柳皇后膝下抚养。

    她真是觉着魏源太过可笑了,大皇子的亲生娘亲都还未死呢,就巴巴抱到她长秋宫来了,这算什么?

    等着她赐贤妃一死吗?

    她可没那精力。

    他二人缠绵到死,都与她无任何干系。

    柳皇后神情有些疲惫,将身子微微靠在丹胭的手臂上,她又道:“贤妃喜着宠他,本宫乐意见之,若是能将这皇宫掀了,本宫才高兴呢。”

    最好能放把火,烧了乾清宫与养心殿。什么崇安帝,什么太后娘娘,什么她柳皇后,都齐齐被烧了得了。

    “娘娘,贤妃娘娘那是诞下殿下后得了盛宠,可这后宫之主无论如何仍是您。只可惜娘娘未曾诞下小殿下,不若这宫里的风儿便吹到长秋宫了。”

    丹胭跟在柳皇后身边最久,她微微叹息劝道:“娘娘您只有二十五啊,却大好芳华都耗在这宫中了。”

    诞下小殿下?

    柳皇后忽而目光闪烁,她立起身,唇角笑意深深,似有股说不出的意味。她语气森森道:“本宫不稀罕,贤妃她再得宠,这后宫内她终究斗不过本宫。九年了,她就从未赢过!生了个小胖子又如何,大皇子那性子搅合的后宫不得安宁,本宫才没心思生个那样的儿子。”

    大皇子毕竟不是柳皇后亲生,与她不亲,是以对长秋宫内众人皆不客气。自从大皇子来了长秋宫,她就不曾有过安稳的一觉。半夜时分,不是要起床入厕,就是饿了要吃东西,生生搅合的长秋宫众人日日困顿。

    这小胖子可真是贤妃那心黑的好儿子!

    “本宫——不——稀罕——”

    说到最后一句,柳皇后猛地咳了半晌都不能停下,直到脸红涨的通红,眼里都染上了水光。

    丹胭赶忙轻拍她的背部,心疼道:“娘娘!您这是何苦与自己过意不去呢!”

    从柳皇后坐上后宫之主的位置,她与崇安帝见面时便次次不欢而散。崇安帝爱宠着贤妃,娘娘丝毫不在意,甚至是崇安帝若来了长秋宫,娘娘更是会摆着冷面拒之。

    唯有一次,她见陛下进了内室,许是想与娘娘就寝,意图强迫她,被娘娘撕咬着给挣脱了。那次之后,陛下大发雷霆,禁了娘娘两个月的足,自此再不踏入长秋宫。

    娘娘却愈发乐在开怀,似乎心中本就期盼着陛下不来。

    只是这日子久了,娘娘再也笑不起来了,或许是知晓她再也走不出这长秋宫,她的一生都将在这宫中度过了,即便是死去,也要葬在这皇陵里。

    柳皇后拂去她的手臂,摇头问了一句:“外头还未传来古崤关的战报吗?”

    她不稀罕诞下小殿下,魏源也不配叫她给他生孩子。自始自终她只愿为一人养育亲儿,只他一人而已。

    “娘娘可是在担心秦大人?”

    丹胭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奴婢早已知会了那头,若得了消息便来长秋宫传禀,娘娘无需担忧。”

    这九年来,她跟在娘娘身边,见她笑的最多的时候,便是在宫中遇上秦将军。两人虽谈得不过三两句,可娘娘的笑容却比一年之中在宫中攒下的还要多。

    入宫之前,秦将军与汾阳王府常有往来,自然与娘娘关系也好,能算上她半个哥哥。入宫后,娘娘与汾阳王府关系破裂,幸好有秦将军在,为娘娘添了分助力。

    只是一个多月前,秦将军带兵出征西边。这一个月以来,却未曾传来任何关他的战讯,娘娘在宫里是恨不得插翅飞出宫去。

    丹胭想到英勇神武的秦将军,忙不迭又安慰道:“秦大人武力非凡,定不会有事情的。”

    “丹胭啊,本宫的心里就跟堵上了一般,担心这,担心那的。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秦大人他,会不会真的出了事?”

    柳皇后抓着丹胭的手不自觉握紧,细想下去甚至连身子都跟着颤抖了起来。

    她不敢想,如果他真的出了事该怎么办。是让那高座之人给他陪葬,还是该亲自去他墓前敬一杯酒。

    她只想他好好的活着,即便她人被困在宫中,他所娶他人,只要他活着,那就够了。

    汾阳王府已经没了,他是她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

    丹胭吃痛皱眉,惊呼出声,“娘娘。”

    柳皇后她松了手,稍稍稳了稳身子。

    “娘娘,该喝药了。”端着盘子进来的是云罗,她搀着柳皇后的另一只手臂,与丹胭一同扶她进殿。

    柳皇后将药碗推开,“这药太苦了。”

    她撒气似得将头摆到一旁不肯喝下去。往日的皇后之尊在吃药面前,顿然烟消云散。

    云罗早有一套,她摆出一只小叠,搁着两颗蜜饯,笑道:“娘娘,这可是您最爱吃的。”

    柳皇后鼻头一酸,几欲要落下泪来。

    这蜜饯,是秦越常给她买的。十四岁那年吃到后,她便常常缠着他要买,此后他一直记在心上,就算她不说起,他也会暗地里偷偷命人给她送来。

    那时候,她还是祈阳郡主,他是大燕将军。而如今,她是一国之后,他是大燕臣子。

    他们隔了一座深宫那么远,可他还是想方设法给她送她爱吃的吃食。这些事情,长秋宫里除了她,无人得知。

    一个月未见到他,她无比的想念他,想到一度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她不求太多,只盼他好好的。

    柳皇后接过药碗,正要一口喝下去,殿外有一道声音登时闯入,那人高喊出的话生生止了她的动作。

    “娘娘,前方八百里加急战报,古崤关之战大败了!古崤关城门被攻破,秦将军与兵将被逼退进崆峒山。在山中入了敌方的埋伏,道逢敌军夹击,三万士兵全部陨难。秦将军,秦将军他,身陨崆峒谷——”

    秦将军,燕京的秦大人,殁。

    报信的宫女说到最后已是放声痛哭。

    柳皇后思绪缓慢停顿,她身子微倾抖了两下,手中的药碗一个没拿稳,“咣当——”地落在了地上,迸溅起的黑褐药汁染上她的衣摆。

    她微微晃神,脑中顿悟——

    秦越他,死了。

    这世上再没有她可牵挂的人了。

    柳长妤万念俱灰,一大口鲜血吐了出来,只稍一顿,又连呕了四五口血。一时只见织金云霞龙纹的衣襟上落上大片红花,而红罗衣裙更是合着药汁被染成了暗红。

    她想错了,若他真的出了事,她不会弄死上头的那位,更不会去寻他的尸骨。她只会与他一起离开,离开这没有任何牵挂的世间。

    “娘娘!”

    “皇后娘娘!”

    “娘娘,您醒醒!”

    柳长妤知晓自己怕是不行了,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眼角流了出来。

    在模糊的视线中,她看见秦越朝她递出了手掌。他依旧一身银色盔甲,剑眉星眸,面上不带一丝笑意。

    他还是记忆中的他,肃肃英朗。

    是他,他回来了。

    “长妤,这一次你可愿与我走?”

    柳长妤缓缓地笑了。她想说“愿”,可太多痛苦压抑,朱唇蠕动却吐不出半字。

    终于,她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