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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横扫千军如卷席
胡服骑射两年后大见成效,赵国练成了三十万精锐新军:十万劲装步兵,全部驻守赵国南部关隘以应对中原;二十万胡服飞骑,则全部驻守长城一线。第三年,赵雍将邯郸国务交肥义辅助太子赵章执掌,自己北上长城,准备大举廓清边患。
公元前305年初夏,赵军首战突袭林胡大本营,拉开了廓边拓地的序幕。
战前,赵雍与楼缓、廉颇、牛赞精心筹划,已经对林胡各部族游牧地带与黄旗海大本营之兵力分布了如指掌,突袭路径反复探察无误。更要紧的是,楼缓早早已经派出十余队“商旅”深入草原,名为与林胡通商,实为在赵军沿途筹集囤积大量马奶子与牛羊熟肉。赵军的总部署分为三路:楼缓坐镇雁门关防务,同时集结庶民马队牛车为大军输送给养;廉颇率领十万飞骑驻扎雁门长城之外,以防东胡楼烦突然劫掠以及林胡突围南逃,并随时准备出动策应;赵雍亲率十万飞骑,以牛赞为前军大将,直捣黄旗海。
四月末的一个夜晚,赵军十万轻骑从雁门关外出发,偃旗息鼓飞向了东北方辽阔的草原。恰恰是一夜一日,赵军飞骑抵达于延水上游的山地河谷。一夜休整歇息,五更时分赵军出动,恰在天色将亮未亮之时,轰鸣的雷声骤然在林胡大本营炸开。
骄横的林胡部族根本没有料到赵军竟敢深入黄旗海,仓促应战,两个时辰后不能抵敌,直向西南方的岱海草原逃去。连续西逃三日,素称剽悍灵动的林胡骑兵竟无法摆脱赵军飞骑的穷追猛打。情急之下,林胡单于召各大部族头人紧急聚商,认定这是赵雍的孤注一掷,若拼力杀回一举战胜,或可长驱南下。于是,林胡部族以岱海山塬为依托,聚集全部族人可战者三十余万,要与赵军殊死一搏。赵雍见林胡大军突然死战不退,立即明白了其中奥秘,在下令牛赞狠狠咬住林胡主力的同时,即刻飞书调来廉颇的十万飞骑参战。
三日之后,两支大军共五十余万骑兵,在岱海草原展开了旷古未闻的大拼杀。激战三日,林胡部族死伤二十余万,终于仓皇北逃。赵雍下令廉颇率大军回防,毫不犹豫地亲率六万飞骑向北穷追林胡。连续两个月追击,大小接战三十余次,林胡每战必败,只有望风而逃。在炎炎盛夏到来之时,赵军已经追到了大漠茫茫的北海,南距长城已是数千里之遥,赵雍这才下令停止了追击。
一战根除林胡大患,赵军飞骑威震大草原,诸胡匈奴大为震动。
次年开春,已是强弩之末的东胡部族联兵西北匈奴诸部,东西两路大举南下,要夺回阴山以东的林胡大草原。飞骑军报传来,赵雍哈哈大笑,鸟!我正要一鼓作气,他竟打上门来,天意也。长城下一番计议,赵军兵分三路迎敌:牛赞率部三万向东迎击东胡,楼缓率军三万居中前出岱海策应,赵雍自己则亲率飞骑大军十四万,以猛将廉颇为前军大将,飞骑出云中草原截杀匈奴骑兵。
西北方的戎狄诸部臣服秦国之后,从茫茫西域不断流窜迁徙到阴山北部的匈奴诸部便逐渐强大起来,已经隐隐然对秦赵两国形成了压顶之势。但其时秦国军威正盛,匈奴畏惧于秦军战力,尚不敢对九原、云中以南的秦国上郡大肆骚扰,于是对赵国北部的大草原垂涎欲滴。然则,这时林胡东胡压在赵国头顶,占据着这片水草肥美的辽阔牧场,匈奴也不敢轻易对林胡东胡公然挑衅。所以长期以来,匈奴尚没有对赵国形成直接威胁。如今,最是剽悍善战的林胡丢下如山尸骨消遁而去,东胡不足以对抗赵军,纵是联结南面的楼烦,也同样不是赵军对手。放眼草原大漠,唯有新崛起的匈奴堪与赵军一战。于是,东胡首领派出飞骑特使,约请匈奴诸部起兵,打败赵国后共分林胡草原。匈奴单于大喜过望,召来诸部小单于一说,人人欢呼雀跃异口同声,林胡猎豹无能,若遇我匈奴大熊,必将赵雍这只肥鹿撕成碎片踩成肉泥!
战国中期,匈奴的强悍凶狠尚是初显,并不为中原战国所重视。除了秦赵燕三国,其余中原战国对匈奴可说还是不甚了了。直到战国末期秦国统一华夏,匈奴之患才日渐成为最大威胁。及至两汉屡遭匈奴之大害与多次对匈奴大反击之后,匈奴两个字便成为中国整个北部边患的代名词,成为中国的朔方噩梦,以致有了“四夷为中国患者,莫如北族”之恐怖心。直到近世西方列强从海上入侵中国,林则徐仍然疾呼:“英法诸国皆不足患,终为中国患者,其北方俄罗斯乎!”这是后话。
究其源流,匈奴是一个源于中原而杂成于阴山漠北地带,且不断聚散分合的奇特的游牧族群邦国。在中国历史上,匈奴作为游牧群邦国,只存在了五六百年,东汉三国之后渐渐解体,星散复原为北方诸胡。春秋之前,匈奴的前身部族散布于中原腹地,及其四周的蛮夷山地草原之中。五帝与夏王朝时,匈奴前身部族叫做荤粥,殷商时叫做獯粥,西周时叫做猃狁,春秋时叫做猃狁。直到战国中期,才有了匈奴这个名号。后来的两汉之世,对匈奴详加揣摩考证,认定匈奴是山戎、犬戎、赤狄、白狄、昆夷、畎夷等部族被驱赶出中原后的残部聚合,匈奴这两个字音,则是中原人听胡字多有转音而最终的念法。两汉尚未顾及的一点,便是此时的匈奴,还融合了从遥远的西方向东方茫茫大草原流动迁徙而来的罗马流亡部族,以及后来被称为罗刹国、鲜卑国、五胡等的北方游牧族群。大要而言,三代之时诸胡部族尚是中原最大的威胁,所谓匈奴还正在成型,还没有成为北方大漠草原部族的总称。直到数百年后匈奴政权大体成型,诸胡残部融合成型,匈奴始告形成。此亦后话。
赵军久与胡人周旋,对北方部族的动静自是着意汇集。尤其是赵雍即位,对北方胡人久有图谋,力行胡服骑射的同时,派出了几十支商旅深入胡地,对北方所有大部族都做了一番实地探察。商旅斥候们的种种描绘,终使赵雍心头烙下了一个深重的印记:匈奴凶悍无文,必是赵国劲敌。
这时的匈奴,总人口不过两百余万,只大体相当于赵国一两个郡的人口而已。匈奴有三十余个大小不等的部族,其自治情势犹如中原夏商周三代的诸侯。匈奴总首领,呼为撑犁孤涂单于。撑犁孤涂者,天之骄子也;单于者,广大无边也。此等意思,中原人直到数百年后的西汉才弄得清楚。战国之世,只是依音直呼其为“单于”罢了。为了与其部族首领的小单于区分,便将匈奴总头领简单呼为“大单于”。匈奴是滚雪球般壮大成型的。无论是千百年前来自中原的游牧族,还是后来从西从北遥远迁徙来的游牧族,但凡来族,只要臣服于既定的匈奴部族势力,便可得到一大片草原湖泊定居;除了打仗时共同出兵,并对大单于有些许年贡,寻常游牧生计各部族完全自治自立。便是族群最高首领的大单于,也须得首先是某个特定大部族的首领,否则没有实力在打仗时统驭诸部。因了辖制松散,流动迁徙的诸多游牧族乐于归附匈奴,终于在战国中期成了气候。
商旅斥候们回报说:匈奴无文字,无文书,凡事但以言语约束。匈奴无成文律法,无固定牢狱,最高“刑罚”也只关押十日,寻常时日全部囚犯不过数人而已,凡事皆以约定俗成之风习处置。匈奴人风习蛮荒,自大单于之下,皆食畜肉不食五谷,以各种兽皮为衣,以旃裘为铺盖而卧。举族以老弱为贱民,以壮健为尊贵,青壮食肥美之肉,老弱只能食弃骨野果。纵是首领单于,老去便得交权,否则要被青壮承袭者无情杀死。父亲死,儿子以母为妻;兄弟死,剩余兄弟分其妻为妻,男女杂交无所顾忌。匈奴人有名无姓,粗粝剽悍,以骑射为能,少儿便能骑羊引弓射鸟,长成则畜牧游走并射猎禽兽为生。匈奴人的兵器只有三样:控弦、弯刀、。控弦是匈奴对弓箭的叫法,是一种三五尺长的铁柄短矛。远则射箭,中则掷,近则弯刀拼杀,是匈奴的主要战法。匈奴人战功无封,但以战俘与掠来财货归己而已;勇士但斩敌首,头领便赏赐一卮酒以为激励。是故匈奴人唯利是争,争夺草原牧场及抢掠杀戮从来不顾死伤。寻常时日,也是人不弛弓,马不解勒,随时准备厮杀。辄遇夺利则死战不退,但有逃遁者则视为最大耻辱。若此战无财货土地人口之利可夺,纵单于下令,也是鸟兽星散而去。
凡此等等,都使赵雍得出评判:匈奴骑兵此举要夺取岱海草原,其利丰厚无算,必是更加凶悍。此战若是匈奴得手,赵国头顶便会压来一股比三胡更为强悍的势力,赵国将岌岌可危。此前赵军从来没有与匈奴交过手,必须自己亲率大军决战,方可万无一失。
四月初夏,赵雍大军从秦国头顶过云中,正正堵在匈奴西来的必经之地——阴山草原的东口,要在这里与匈奴大军做殊死一战。
此时大河北岸的云中、九原虽是秦国北部要塞,但除了城堡,秦军势力还远远不足控制秦长城以外辽阔的阴山草原。北起燕然山、狼居胥山的匈奴大本营,南至阴山的数千里草原,都是匈奴诸部的游牧区域。秦军正在中原征战,尚无力北出长城驱逐匈奴。匈奴也畏惧秦军,只敢在阴山草原游牧,而不敢将大本营南迁阴山草原。如果匈奴此战成功,夺得阴山草原东部的岱海草原,则势必将大本营单于庭迁到水草更肥美的阴山草原或岱海草原,对秦赵两国立成压顶之势。
此等大势,赵雍看得一清二楚。大军出动之时,前军大将廉颇建言,西进二百里便当扎营,无须越过云中,以免在此时与秦国冲突。赵雍大手一挥,进!越过云中才是最好的战场,秦国此时要发昏掣肘,赵雍一并拿下云中九原,给芈八子母子点颜色看!
当赵军隆隆开过云中长城外时,秦军守将嬴豹立即飞骑报入咸阳,请求出击赵军后路。旬日之后,咸阳特急羽书飞到,非但严令云中九原之秦军借道于赵军,且特附一道宣太后手令:若赵军不逮,秦军须立即开出长城助战,违令者杀无赦!嬴豹本是秦军铁骑猛将,得令立即整顿三万军马,做好了随时出击匈奴的准备。如此一来,赵军平安无事地越过了云中长城,西进一百里,在云中九原之间选择了两山遥遥对峙的一片大草原做战场。
五日之后,当以逸待劳的赵军已经隐秘部署就绪之后,斥候飞骑来报:匈奴大军二十余万已抵达阴山西麓,却突然扎营休整,不知何故?
“今日何日?”赵雍突然问。
廉颇答道:“四月二十九。”
赵雍大笑:“天意也!老将军,变个打法!”
“大兵压境,何能仓促变军?”老成持重的廉颇大是困惑。
“老将军忘记了?”赵雍笑道,“匈奴习俗:随月盛壮而攻战,月亏则休战退兵。此次千里南下,却正赶上月末抵达阴山,必在阴山后扎营休整旬日,待到月圆之时东进攻我,岂有他哉!”
廉颇又皱起了眉头:“此节原是无差。只是他住得半月,将我军部署探察明白,却难收突击功效了。”
“岂容他安然半月?”赵雍冷冷一笑,“何为天意,便是我说的变个打法。”
廉颇思忖一阵,恍然惊喜道:“君上是说,夜袭大战!”
赵雍拍案而起:“对!夜袭大战,给匈奴蛮子猛灌一坛赵酒!”
次日入夜,大草原月黑风高。赵军十万飞骑衔枚疾进,分为三路翻过阴山直扑匈奴大营。匈奴骑兵是各部族自为军营驻扎,相互间根本没有战场呼应所需要的距离,只是拣水草方便处各自扎营罢了,近者拥挤成片,远者则三五里间隔不等。说是营区,却没有壕沟鹿砦之类必备的防守屏障,更兼为了轻便,匈奴人从来都是开春行军不带帐篷,但遇夜宿,点起无数篝火堆烧烤牛羊大喝马奶子,吃饱喝足裹着毡片子呼呼大睡,每个营圈外只有星星点点的巡视哨兵,如大雁宿营一般。及至中夜时分,遍布阴山西麓大草原的篝火渐渐熄灭净尽,无边的鼾声夹杂着战马时断时续的喷鼻低鸣,浓浓的烧烤牛羊的腥膻夹着马奶子的酸甜酒气,随着浩浩春风在草原上弥散开来,确切无疑地向大草原宣告着——匈奴大军在此。
正是子时,阴山西麓突然山崩地裂,隆隆惊雷阵阵飓风从四野压来卷来,在漫无边际的匈奴野营地回旋炸开。匈奴大军骤然惊醒,人马四野窜突自相拥挤践踏,片刻间死伤无算。大约半个时辰后,匈奴各部族终于在各色尖厉的号角声中渐渐聚集起来,分头做拼死厮杀。赵军原本是三路突进,每路又都以千骑队为单元沿所有湖泊河沟间楔入分割,将二十万匈奴大军分割成了数十个碎块绞杀。方圆数十里的大草原战场上,两军三十余万骑兵整个缠夹在了一起,展开了殊死搏杀。赵军有备而来,不举火把,只每个骑士臂缠宽幅白布,战马尾巴也绑缚一片大白布以做呼应标记。匈奴军却是素有月黑不战的习俗,原本料定赵军无论如何不会翻过阴山寻战,打算在秦国长城外养精蓄锐半月避过月黑月残之期,而后一鼓东进。毕竟,阴山从来都是匈奴部族之游牧区域,匈奴不寻衅于秦赵已是饶了尔等南蛮,赵国如何敢到这里了?大熊在林,自然是怡然自得,一心只做如何抢得更多财货牛羊战俘的大梦,谁能想到刚到阴山就打仗?
猛遭赵军暴风骤雨般的夜袭,匈奴军大乱之后纵然死战,却惊讶万分地发现,赵军之凶悍凌厉丝毫不输于匈奴的白熊猛士。更令匈奴大单于大惊失色者,这赵军在黑夜拼杀,有如鬼魅附身浑身长眼,但有白熊猛士占优,立即有赵军猛击白熊猛士身后。惯于单骑劈杀的匈奴猛士,最擅长的两样兵器——弓箭短矛,在这漆黑夜晚相互缠夹拼杀之时一无用处,只剩下与赵军刀剑劈杀一条路了。偏匈奴弯刀是老铜刀与新铁刀混杂,远不能与赵军之清一色的精铁坚钢弯刀相比,但闻叮当呼喝之中,匈奴战刀时有砍断砍钝,匈奴猛士只有抡起铁片子胡乱猛砸过去。
突然,凄厉的长号划破夜空,连续三声,匈奴乱军潮水般向北卷去。
赵雍一声令下:“大单于要退,鸣金收兵。”
廉颇前军刚刚收拢,北方山口喊杀声大起。廉颇高声请命:“君上!我四万截杀大军已与匈奴接战。不若从后掩杀,一战击溃匈奴。”
“不!”浑身浴血的赵雍狞厉地一笑,“不要击溃,我要开膛破腹!”
“嗨!”廉颇一挥大手高声下令,“全军将士,跟我齐喊:匈奴大单于——敢与赵军明日决战——放你整军——”漫山遍野的呐喊如阵阵雷声滚过草原,随风卷去。片刻之间,两骑举着火把飞来,遥遥高喊:“赵雍听了,我大单于令:明日决战,谁趁夜脱逃,谁不是大白熊!”立马高岗的赵雍不禁哈哈大笑:“鸟!谁要做你那大白熊了?回你大单于:明日决战,谁趁夜脱逃,谁是大黑熊!”
“错!谁趁夜脱逃,谁不是大白熊。”
“鸟!还非得做你大白熊?”赵雍笑不可遏,“依你,谁逃谁不是大白熊!”
“明日日满,阴山向阳牧场——”随着一声高喊,匈奴飞骑消失在北方暗夜。
“撤回截杀,后退十里扎营。”赵雍发令完毕回头高声道,“老将军,匈奴还没怕我赵军。匈奴蛮子只认打,打不狠他记不住。仅是赶走不行,须得一战杀得他血流成河!”
“君上大是!”廉颇抖动着血红的大胡须,“他还怕我趁夜脱逃?大白熊咬死仗,给他个杀法看。”
夤夜收兵,赵雍甲胄未解,立即召将军们密商筹划。计议一定,赵军立刻开始了偃旗息鼓的秘密移动,两个时辰后全部准备就绪,各个营地立即弥漫出粗重的鼾声。及至太阳升起在山头,所有隐隐弥漫的鼾声一齐终止了。此时,辽阔的阴山草原阳光明媚,中原虽则已经是田野金黄的仲夏,然在这里却是春风方度草木新绿,一片清凉爽和的无边春意,丝毫没有燠热之气。将近正午,隐隐沉雷自阴山西麓渐渐逼近,山口一面红色大纛旗缓缓地左右大幅度摇摆起来。
赵军西向迎敌,大营遥遥对着西方的阴山谷口。赵雍的中军行辕扎在大营南侧靠近秦长城的一座最高的山丘上。眼见红旗大摆,赵雍立即下令:“飞骑出营!强弩营列阵!”中军司马高声传令,行辕三丈多高的云车望楼上一面黑色大纛旗向西三摆,一面白色大纛旗向东三摆,随即山下响起急促嘹亮长短不一的牛角号声。号声之后,赵军大队骑兵隆隆开出,在大营壕沟外南北两翼伸展,由无数十十小方阵列成了纵深五六里的阵形。从山头行辕遥遥鸟瞰,恍如迎着西方山口的两柄红色长剑。两翼飞骑身后,是横宽十里的六道三尺壕沟,每道壕沟间距十步,三万张强弩全部整肃排列在六道浅壕沟之中。强弩阵两侧,则各有五千飞骑散开,随时准备截杀突过强弩箭雨攻来的匈奴死士。
赵军堪堪就绪,阴山谷口骤然如大河崩决,匈奴骑兵犹如奔腾出峡的怒潮涌出山口散开在草原,翻卷呼啸着隆隆压来!片刻之间扑到两箭之地,匈奴潮水慢了下来。历来骑兵接战都是展开厮杀,这赵军却两条线一般守在两边不动,中间宽阔的草原一人一骑没有,远处大营赤裸裸露在那里却是甚个魔法了?若在昨日之前,匈奴骑兵自不理会你如何摆置,只潮水般杀去便是,然则昨夜一战匈奴全军死伤八万余,今日余悸在心,一见赵军似有诡异,不觉慢了下来。在这刹那之间,匈奴大单于带着本部族三万骑士已从中央突前,弯刀一挥嘶声大吼:“赵军大营有财货女人!谁抢得多谁是大白熊!杀——”骤然之间,匈奴潮水又呼啸翻卷着压来,遍野马蹄如雷刀光闪亮,遍野都飞舞着白色的翻毛皮袄与黄色黑色的飘飘长发,杀声震动原野,山崩地裂一般。
与此同时,山顶行辕三十面战鼓如惊雷大作。赵军两翼骑兵呐喊大起,从白色洪流两边如两道红云飞掠而过,不冲匈奴群骑,却直向两边包抄过去。匈奴骑兵也不管你如何跑马,白色洪流只呼啸漫卷着向赵军大营压来。便在两箭之地,匈奴骑士驰马前冲间人人挂刀弯弓长箭上弦,立即万箭齐发,箭雨密匝匝如漫天飞蝗倾注赵军大营。齐射方罢,战马已前冲到距敌三十步之遥,此时匈奴骑士第二波飞兵出手——万千短矛()一齐掷出,间不容发之际飞马劈杀长驱直入。这是匈奴骑兵最有效的战法:一箭之地万箭齐发,三十步之外短矛齐掷,在这急如骤雨密如飞蝗般的两波飞兵猛烈击杀之下,对手惊慌溃散,匈奴骑士的闪亮弯刀已随着惊雷吼声闪电般劈杀过来。此等战法之威力,天下大军鲜有抗得三五个冲击浪潮者。匈奴崛起于强悍的胡族之林,更在五六百年间一强独大,并对中原强兵战国形成巨大威胁,所仗恃者正是这凶悍无伦的冲锋陷阵之法。此时匈奴白日作战,一则拼死复仇,二则没有了月黑缠斗,弓箭短矛大显身手,自然更是凶悍之极。
强中更有强中手,匈奴大军这次可是失算了。
在匈奴大军隆隆压到两箭之地,骑士弯弓搭箭的刹那之间,赵军大营奇特的铜鼓声轰轰轰三响,横宽十里的六道浅壕沟中骤然立起了六道红色丛林,随着一声整齐轰鸣的呐喊:“放——”万千红色箭杆在一片尖厉的呼哨中密匝匝猛扑了出去,如此一波还则罢了,偏是六道红色丛林一道射罢立即蹲伏上箭绞弩,后一道接着立起射出,六道强弩此起彼伏轮换齐射,箭雨连绵呼啸,毫无间歇地一气倾泻了小半个时辰。匈奴骑士射术固精,也只是援臂弯弓靠膂力射出,百步之外便成飘飞之势,更兼人力引弓上箭,纵是连射也必有间歇,何况每个骑士箭袋最多只能带箭二十支(寻常在十支左右),却能射得几何?赵军却是中原弩机,强大座弩多人操持,可一次上箭十余支连射,三尺箭杆粗如木棍,箭镞长锐如同匕首,有效射程可达三四百步。单兵轻便机弩用脚踏上箭,虽是单发,射程也在二百步之遥。赵军原本是飞骑轻兵,只带得座弩两百架,单兵机弩却是六万有余,皆由力大善射者任之。赵雍与诸将昨夜密议,将四万骑士临时改做弓弩营,两百架座弩居中,三万单兵弩环绕,决意给匈奴野战骑兵以迎头痛击,而后再一体截杀。
匈奴骑兵十二万,此刻全部密集在这十里草原猛冲猛进,突遇这闻所未闻的锐利长箭急风暴雨般连绵扑杀,任你马头人身,尽是噗噗洞穿,连人带马钉在一起轰然倒地者尽在眼前,威力直是比匈奴骑士全力掷出的短矛还要骇人。片刻之间,人马一片片倒下,任你汹涌而来,也是无法冲过这红色帷幕般的漫天箭雨。大单于一声大吼,回马!惊慌的匈奴大军又漫山遍野卷了回去。
此时,山头行辕的“赵”字红色大纛旗急速挥动,战鼓隆隆紧响,原先两翼包抄的红色骑兵顿时在大草原展开,杀声震天地冲入匈奴骑兵群。与此同时,阴山西口也潮水般涌出大队红色飞骑,正正堵在了匈奴正面。赵军大营两侧的一万骑兵也同时发动,从匈奴身后掩杀过来。匈奴大单于嘶声吼叫,杀啊!死光就死光!匈奴骑士也是遍野怪吼,散乱拼杀,毫无退缩之象。
山头赵雍看得一阵,脸色越来越是阴沉:“死战令!”话音落点,中军司马一声大吼:“金鼓号角齐鸣!誓死一战!”刹那之间,山头三十面战鼓三十面大锣百余支长号隆隆嘡嘡呜呜地交相轰鸣在辽阔的草原战场,那面红色“赵”字大纛旗也在骤然之间竖起了两支雪亮的旗枪,平展展地悬垂在了湛蓝的天空之下。辽阔草原上的红色骑兵顿时杀声震天动地,一面“廉”字大旗于万马军中如同飞舟劈浪,直冲匈奴大单于的白熊大旗。几乎同时,赵雍亲率三千护卫飞骑狂飙般卷下,泰山压顶般杀向匈奴中央白熊大旗。两支强悍的骑兵大军便在阴山脚下展开了真正的殊死拼杀。
太阳落山之时,大草原终于沉寂了。红色的骑士,遍野的鲜血,与火红的霞光融成了无边的火焰,辽阔的草原颤抖着燃烧着,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了,死一般的沉寂。
“万岁!赵军万岁!”陡然,长城脚下传来了遥远而清晰的欢呼。
“君上,秦军在庆贺我军!”中军司马飞骑来报。
“秦军?”立马山头的赵雍不屑地笑了,“清点战场,明日回军。”
阴山之战,赵军斩首十八万余,悉数斩杀匈奴大小单于头领百余人,匈奴仅万余人突围逃走。与此同时,东线也传来捷报:牛赞大军大破东胡,斩首八万,东胡大首领及其部族头领二十余人尽皆被生擒。东西赵军共死伤六万余。赵雍回军雁门长城,休整三月补充兵员,并立即论功行赏安置伤兵。秋风方起时,赵雍又亲率大军十万进入雁门关,直压中山国与楼烦头顶,要一鼓作气根除楼烦中山之患。
北海,今蒙古国以北前苏联境内之贝加尔湖。百余年后,西汉霍去病大军又一次穷追匈奴,控制北海。
旃裘,即毡裘,用兽毛织成的毛毡。
,音chán(蝉),铁柄短矛,类似中原的短戟,却更为轻便。
卮,古代酒器,与爵、杯、觥等相若。
狼居胥山,今蒙古国乌兰巴托地带。
二 战国之世的最后一顶王冠
三胡之中,楼烦最弱。边患之中,中山不强,然却最令赵国头疼。
楼烦乃北胡部族,大约随春秋初期的蛮夷大举入侵,进入中原晋国的北部,立邦国建楼烦城邑。在齐桓公结盟诸侯“尊王攘夷”的中原大驱胡时,楼烦部族大部北逃草原大漠,余部臣服晋国。后来晋国内争剧烈,楼烦部族又与中山部族一起返回复国。魏赵韩三家分晋之后,楼烦与中山国一起成为赵国西邻。楼烦恰恰卡在雁门关之南,犹如楔在赵国咽喉的一颗钉子。中山国恰恰钉在西腰,向南一过井陉关要塞险道是赵国腹地,犹如插在肋部的一把尖刀。论实力,这两个部族邦国加起来,也未必堪与赵国一战。威胁处在于,楼烦中山看准了赵国南有中原强敌、北有林胡东胡边患,投鼠忌器,不敢对自己做灭国大战,便依着游牧习性经年对赵国骚扰掠夺。赵若调集大兵迎战,游牧骑兵便流云般消失在崇山峻岭之间,堪堪退兵,他又如影随形般贴将上来。春耕抢牛羊,夏忙抢麦粮,秋收抢谷黍,冬藏抢民户,任你何时何地,时时处处都可能是楼烦中山的劫掠时光,当真是赵国民众的心腹大患。但提中山楼烦,赵人莫不咬牙切齿骂一声:“中山狼!楼烦狈!狼狈为奸,寝皮食肉!”
论情势,此时的楼烦尤为可恶。非但盘踞雁门关之南钉在赵国边军之后,而且经常绕过雁门关北出赵国长城游牧,直达岱海黄旗海一带草原,硬是对赵国视若无物肆意挑衅。赵雍决意自北向南,剔除两块心腹大患,打通雁门关平城一线南下赵国的宽阔通道。
赵军大兵压境,楼烦部族早已惊慌失措。匈奴大军清一色二十万精骑都一举被赵军撕扯成血肉碎片,楼烦举族不过十万步骑,岂能当得杀气正盛的赵军?更要紧者,楼烦部族陷在长城之南,与草原诸胡相比,抢掠虽是便捷,却也有一致命伤——但遭赵国主力大军压顶断路,便难得诸胡救援,更何况诸胡匈奴已经望风而逃了。惊慌之下,楼烦部族头领竟率大部精壮族人西北出山道秘密北逃了。留下的十余万老弱病残女幼,只有举族降赵。赵雍不战而屈楼烦,立即设立雁门郡,将雁门孤关变成了辖地近千里的边郡。顺便提及的是,楼烦部族北逃后数十年,被卷土重来的匈奴吞并,被“封”于河套南部的草原,成为匈奴对抗秦帝国大军的前哨部族。匈奴解体消散之后,楼烦部族也永远地消失星散了。
赵雍大军趁势南压,直逼中山国腹地都邑。
论实力,中山国虽然已经称王,却实实在在一个滑稽可笑的穷邦弱族。举国人口不过百余万,兵员号称三十万,实际能战者不过十万,且全部是没有重型器械与精良装备的轻兵。究其实,快速深入他国抢掠民众,自是气势汹汹绰绰有余,然则与赵国此时的新军相比,几乎不堪一击。当此之时,赵国大军已经是脱胎换骨的新军了。从根本上说,赵雍发动的胡服骑射仅只是形式而已,实际上却是以轻锐快速为目标的军制大变法。两年之中,赵国上下同心,以惊人的强韧快捷,同时在旧军改制精编、新兵员征发训练、兵器甲胄全面更新、粮草给养便于携带诸方面进行了根本改革,赵军已经成了与秦军具有不同特点而又堪与秦军抗衡的最强大新军。而此时的游牧部族根基的中山国,无论在军制、兵器、国力、兵员数量、士兵战力诸方面,都已经远远不能与赵军相比了。
无奈之下,中山王派出特使郊迎赵军,向赵雍提出愿割四城以换取罢兵。
赵雍哈哈大笑:“罢兵?也行!除中山都邑之外,六城全割与赵。否则,战场见。”
其时中山国只有七城,割去六城,中山国岂不成了赵国汪洋中的一座孤岛?特使不敢应承,立即回报中山王。中山王立即召来丞相上将军一班大臣商议,可偏是谁也不做声。
数十年前,中山国跟风,在魏惠王发动的“五国相王”中称了王。王冠加顶,中山国君臣兴奋得手足无措,立即学着中原战国变法起来:后宫几个没有名称的妻子立即封了王后嫔妃,各部族头领立即做了开府丞相、上将军、太师、太傅、郡守、县令等要职;识得几个中原字的庙堂“名士”,便做了王室长史、太史令、太庙令一班文职大臣;原本只会跳神祈祷的巫师也做了占卜令、王巫师、国巫师等名色不同的人神臣子。热热闹闹的变法完毕,中山王开始了举国访贤图谋霸业。都邑十几个在中原游历过的“饱学之士”,与原本识得字的几十个没落布衣,自然成了国中大贤。中山国将这些大贤们供养起来,每逢节令当口,国王必亲到穷闾隘巷礼贤下士一番。直到目下,这些贤士已经白发苍苍,国王也已经是第二代了,礼贤下士的法度与穷闾隘巷的贤士们还是依然如故。谁料变法之后,中山国内争不断,游牧部族原本的拙朴荡然无存。后宫争立王后,王室争立太子,大臣争夺权位,数十年庙堂不亦乐乎,民众不堪忍受穷苦者便逃回了草原,军士不堪内乱兵变者也逃回了草原。倏忽数十年间,这个新王国竟成了一个人口流失疲弱不堪不伦不类的怪物,霸业大梦也泥牛入海了。
思忖一番,中山王一声长叹:“同是变法也!如何秦变强,赵变强,我独变弱乎?天意如此,夫复何言?割去六城也罢,寡人做个周天子孤守洛阳!”
“我王神明!”丞相上将军与诸班大臣齐声赞同。
就这样,中山国献出了都邑之外的六座城池,倏忽变成了一个辖地数十里的王号小邦。由于中山原本便是游牧为业的赤狄白狄部族,城池远不如土地对他们来得重要。可在东施效颦的变法之后,中山游牧人也变做了居住城池的“国人”,只在抢掠收获之时出城,寻常时日只住在城堡里消受劫掠来的财货。如今六座城池割给赵国,按照战国割地传统,城池内的中山“国人”及其所管辖的周围土地,自然也成了赵人赵地。如此一来,中山国人口土地锐减,一蹶不振地衰落了下去。虽然后来赵国内乱,中山国又反复了一次,然则终究是夕阳晚景,迅速又黯淡了下去,终为赵国所灭。
可是,中山国割地罢战,赵国将士大是不服。廉颇带一班大将昂昂晋见,请国君赵雍一战灭中山根除后患。赵雍笑道:“天下事一次做得完么?赵国猛士灭此等奄奄一息之国,无端召来秦魏韩干预,划算么?既得实地,又困中山于孤城无法兴风作浪,还无形消弭了三国干涉,一举三得,不划算么?”
“臣等只是对中山狼恨气难消!”
“末将只怕没了仗打!”
“老将军,诸位将军,少安毋躁。”赵雍从容道,“赵军新成,还能没仗打了?也许不要多久,会有一场更大的恶战。你等要厉兵秣马,精心练兵,不能有丝毫懈怠。”
“嗨!”众将顿时精神抖擞。
秋风萧瑟的十月,赵国大军北上长城驻防。赵雍却只带着三千护卫骑士回到了邯郸。听太子赵章与辅政肥义禀报完诸般国事,赵雍立即对两人说了目下自己的谋划方略:今冬明春,赵国大出。及至一宗宗说完,太子与肥义异口同声地赞同。君臣三人密议一日,立即开始了紧锣密鼓的部署。
第一件大事,赵国称王。
第二件大事,出使六国,厘定与各国邦交根基。
第三件大事,秘密扩军二十万,使赵军一举成五十万大军。
即位二十三年来,赵雍抱定“韬晦以示弱天下”的国策,非但拒绝了称王,且自降两级国格而称“君”。战国之世,邦国规格虽远不如春秋时期那般严格,且大多由自己确定,然则一个国家究竟是何等国格,毕竟还是大有讲究的。其时,天下国格大体是四等:王国、公国、侯国、君国。若以称王先后次序论,截至目下,天下王国八:楚国、魏国、齐国、宋国、韩国、中山国、秦国、燕国;公国大多是残存的老牌诸侯,鲁国、卫国等;侯国虽也是老牌诸侯,却已经极少,只有薛国与赵国了;君国,则几乎只剩下一个五十里的安陵君了。只要除却那些利令智昏而抢王的邦国(宋、中山、韩)外,大国称王都是极为谨慎的。秦国称王于六国合纵抗秦之后,燕国称王于合纵灭齐之前,都是时势所催之结果。论王国业绩,此时六大称王战国中,除了韩国称王之后一事无成,都曾经先后威势赫赫过一段,秦国则是始终威势不衰。以时势论,小邦国抢戴王冠,天下皆可哈哈一笑了之,谁也不会当真与其争长短。大国则不然,一旦称王便昭示着你要加入逐鹿争霸了,各大战国便会竞相遏制,或合纵或连横,总是要这个新王国经受一阵猛烈锤打。果真抗住了,王国便立定了,诸如秦国。若抗不住诸般围攻遏制,王冠光环便消失了,诸如韩国燕国。此等情势,赵雍看得分外清楚,所以坚不称王,而宁可降得与安陵君一般。然则天下事毕竟有公,赵国称君,各大战国与小国却谁也不敢小视,至多是认可了赵国没有野心,事实上谁也不敢当真如对待小小君国一般予取予夺。赵雍自然清楚此中界格,然则他所需要教天下明白的也正在此处:我没逐鹿争霸之野心,你也不要寻衅于我。二十三年来,这一谋划确实是做到了,赵国已经平安完成了强国大变。当此之时,三胡匈奴中山之诸般边患已大体廓清,赵国军威大盛,还用得着韬晦么?再一味韬晦,天下还信么?若无韬晦之效而落得“天下大伪君”之名,韬晦岂非大大滑稽?与其如此,何如堂堂正正称王,堂堂正正逐鹿天下?
时也势也,英雄之心性也。
要大出天下,必然要与六大战国周旋。二十多年来,赵国除了参与五国灭齐之外,与六大战国间几乎没有主动的邦交往来,虽然以往的恩怨似乎淡薄了一些,但对天下实力碰撞的实在格局毕竟也是生疏了。此次借称王之机派出六路特使,一举厘定六方邦交根基,同时一举奠定赵国重返中原的强势地位,都是极为要紧的。燕国老仇家要重新廓清恩怨。对弱齐要取强势,才能保住济西二百里。对魏韩这两个同根兄弟,则要软硬兼施地拉过来,毕竟,三晋主心骨目下已经是赵国了。对萎靡不振而相距遥远的楚国,则要尽可能地结为盟邦,只要楚国能从背后掣肘秦国。只有秦国是赵国最主要的敌手,然则秦国如日中天,赵国却是刚刚浮出水面,目下还必须相安无事。
最要紧的实际国事,是扩军。在七大战国中,秦国大军已达四十万余精兵,其次齐国三十余万,楚国三十余万,魏国三十余万,燕国二十余万,韩国近二十万。虽然战力国力各有强弱,兵力数目并不能说明全部实力,然则若与真正的敌手秦国相比,目下赵国军力实在是单薄了许多,秦国四十万精兵可是没有赘肉的了。故此,一旦脱去韬晦而大出,兵力便要大大增强,且要尽快练成同样精锐的胡服新军。
冬月来临之时,邯郸的六路特使先后上路了:楼缓出使秦国,赵爵出使齐国,富丁出使魏国,仇液出使韩国,赵造出使燕国,王贲出使楚国。与此同时,赵雍下书:将军赵固为代相(郡守)兼领雁门郡军政,北上驻平城,以守将牛赞为辅,征发胡人精壮二十万,两年内练成精锐新军。
开春之后的三月,赵国举行了极为隆重的称王大典。这是战国之世的最后一顶王冠,也是最为宏大的一次称王大典。列国特使云集邯郸,洛阳王室也照例“赐”赵雍一辆青铜天子轺车、一身古老的王服、一套主受命征伐的斧钺仪仗。连续一月,赵国都是朝野大黼,国人欢歌相庆。
从此,赵国成了王国,赵雍做了第一个国王,这便是大名垂后世的赵武灵王。
此时,遥远的北方大漠传来了一个令人意外振奋的消息:逃到北海的林胡部族派出王子为特使南下,向赵王献上三匹最名贵的汗血宝马,并愿臣服赵国。林胡王子特使抵达之日,邯郸万人空巷,举国争睹昔日令他们胆战心惊的夙敌朝拜赵王,欢呼雀跃无以抑止,将称王大典推到了狂欢巅峰。
楼烦城,今山西宁武地带。
黄旗海,今内蒙古集宁地区。
这个安陵君虽然只有五十里封地,然却因“唐雎不辱使命”的故事闻名后世,见第五部《铁血文明》。
王贲,赵国大臣,非后来秦灭六国时的大将王贲。
三 赵雍探秦国 感喟重划策
称王大典一结束,赵雍又风尘仆仆北上了。一到雁门关,他立即召来在平城征发兵员的代相赵固、平城将军牛赞、雁门将军廉颇秘密议事。
“我欲设立云中郡,诸位以为如何?”赵雍一如既往地开门见山。
三位边地大员顿时睁大了眼睛,一句话不说,其惊讶愣怔竟将赵雍看得忍不住哈哈大笑,“如何?胆怯了?不敢进驻云中么?”
“臣启我王,”代相赵固为在座唯一执掌一方的政务大臣,在此等国政大事上自然不能期待两位将军先说话,谨慎开口,“云中虽为各方拉锯地带,然则云中要塞与长城,历来为秦国北边重镇。我若设郡驻军,分明便与秦国交恶。依目下大势,似对赵国不利。”
“赵相差矣!”老牛赞慷慨高声,“云中长城属秦不假,然长城外阴山草原历来为匈奴盘踞。我赵军将士浴血大战匈奴,平息阴山岱海之胡患,如何设不得云中郡?”
“廉颇以为,云中郡可设,但治所须在岱海筑城。”老成持重的廉颇第一次不待国君发问便开口说话了。
“怪哉老哥哥!”牛赞惊讶笑道,“岱海筑城为治所,那还叫云中郡么?”
“莫不成你目下夺了云中过来?”老廉颇黑着脸一丝不苟,“此中尺度,我王掂量。”
“好!老将军知我心也。”赵雍双掌一拍笑道,“你等思忖:目下七大战国全部称王,燕齐两衰,魏韩两弱,楚国更是日见萎靡;放眼天下之国力军力,唯秦国将成我赵国真正对手。当此之时,试探虚实也罢,未雨绸缪也罢,设立云中郡都是一手开门棋。赵固言对赵不利,是觉我出手太早。廉颇老将军之策,两相兼顾,既占阴山压秦之顶,又退治所减秦敌意,正得初接强敌之奥妙也。”
“臣已明白!”赵固顿时恍然,“大军驻阴山,治所驻岱海,进退自如也!”
“正是这般。”赵雍笑道,“廉颇将军,兼领云中相,立即筹划岱海筑城与设置官署、迁入民户事宜,先教云中郡响动起来。赵固与牛老将军,征发胡人成军,可是史无前例。两年之中,定然要将此事办妥。”
牛赞慨然拍案:“我王莫担心,林胡东胡已经臣服,胡人精壮入军本是习俗,比我赵人入军还踊跃。二十万大军,两年后定然一支精兵也!”
赵固道:“廉颇将军兼领云中相,阴山大军却由何人统领?”
赵雍笑道:“此事我已有对:楼缓出使归来立即北上,职任云中相,廉颇将军还归大军进驻阴山。”
“我王此番北上,似有他图?”赵固看赵王笑得神秘,不禁疑惑。
“只你等三人知晓便了。”赵雍一脸肃然,“我要南下咸阳,探察秦国。”
“啊!”饶是三位皆胆略过人,也是一声惊叹,比方才乍闻设立云中郡还要惊讶。赵雍心知三人必要殷殷劝阻,断然一摆手道:“我已有周详谋划,三位无须担心,只做好自己事。”“不!我王不能涉险。”牛赞还是不管不顾地霍然站起,“秦为虎狼之国,我王纵然雄杰轻生,也当以赵国大局为重!”“老将军之言大是,我王不能涉险!”赵固廉颇也是异口同声。
赵雍哈哈大笑道:“世间万事,何事无险了?秦孝公当年不孤身赴险,能有变法强秦?秦人能为,我赵人何不能为?因噎废食,只有窝在火炕头了,谈何大业?”
“既然如此,老牛请做我王护卫!”牛赞红着脸嚷叫起来。
赵雍笑道:“老将军笑谈了。只怕过不了云中,秦人便早认出你这边军猛将了。”脸色倏然一沉,“诸位无须多言。但看我阴山大战匈奴,秦国非但不落井下石,且拟援手襄助,便知秦国之天下气度也。不亲自掂量一番秦国,赵雍永远不会甘心。”
三位大臣不禁相顾默然。这位赵王的英雄气度与超人胆略,二十余年来已经淋漓尽致地在赵国挥洒出来,别出心裁独辟蹊径敢为匪夷所思之举,更是常常令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军们惊叹不已。十九年隐忍不发,悄然推行变法,公然自贬国格,其柔韧顽强虽越王勾践亦未必能及;但发则匪夷所思:胡服骑射、大军改制、林胡赴险、北海穷追、阴山血战,哪一次不是惊心动魄?历来君王不领军,赵雍却是每战必帅,伤痕累累犹冲锋陷阵,以至成为赵军真正的天神军魂,但有赵王领兵,赵军便是杀气弥天战无不胜。凡此种种,赵雍之大智大勇,已经令赵国朝野由衷折服,而今赵王决意要南下秦国,也许是赵国大出天下之天意使然,身为臣工,岂能执意违拗?
次日清晨,雁门关飞出一支马队,在枯黄的草原风驰电掣般驰向云中方向,进入长城,进入秦国上郡。三日后,这支马队从北地郡进入了关中,进入了咸阳。
这日,秦昭王正在与魏冄、白起商讨赵国称王后的应对之策,长史王稽带着关市匆匆进来禀报:尚商坊有一胡人马商气魄惊人,要以三千匹骏马交换“官市”精铁三百万斤,请命定夺。尚商坊本是秦国在咸阳专设的山东六国商区,“官市”却是秦国府库设在尚商坊的最大市易店面,专一收购秦国急需货物,同时外卖秦国府库的积压器物。精铁是兵器原料,秦国历来严格禁止流出,骏马却是骑兵急需,秦国历来大量购进。今日竟有人以骏马易精铁,且数量如此惊人,一时间秦昭王三人都愣怔了。
“怪哉!”丞相魏冄先惊讶了,“一个马商要三百万斤精铁?何方胡人?”
“其人自称:林胡马商乌斯丹。”关市小心翼翼地回答。
白起皱起了眉头:“以秦国急需购进之物,换取秦国严禁流出之物,此事颇有蹊跷。”
“长史,”秦昭王一挥手,“将这个马商请进宫来,毋得张扬。”
“臣明白。”王稽答应一声,领着关市匆匆去了。
大半个时辰后,东偏殿外廊传来坚实清晰的脚步声。白起的眼睛骤然一亮,接着王稽疾步走进低声禀报,林胡马商已在殿外廊下。秦昭王一点头,王稽转身快步绕过了高大的黑色木屏走出殿口。片刻之间,那坚实清晰的脚步声砸了进来,王稽那急促细碎的脚步丝毫不能掩盖其夯石落地般的力度。秦昭王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齐刷刷聚向高大的木屏,骤然之间都是一惊。
大屏后砸出了一个异乎寻常的胡人——雪白的一件翻毛皮短裘,紧身皮裤半截塞在高腰战靴中,拦腰一条六寸多宽的赭色板带上,左嵌一副小型铜机弩,右插一口皮鞘镶珠的弯刀;头戴一顶火红色翻毛大皮帽,灰白的长发披在双肩,粗糙黝黑的大脸膛上一副虬枝纠结的连鬓大胡须喷射得刺猬一般,高耸笔挺的鼻头泛着油亮的红色,深陷的双目中两股幽蓝的光芒。身材虽不甚高大,当殿一立,却是山岳般岿然无以撼动。
“林胡马商乌斯丹,见过秦王。”马商一扬左手,而后双手一拱,一个地道胡礼。
秦昭王恍然笑了:“贵商远来,入座说话。”转身高声吩咐,“来人,三爵秦酒。”
乌斯丹哈哈大笑:“胡人好酒,三爵只渗得牙缝。久闻秦酒甘烈,至少一坛过劲。”
“好个胡人英雄!”秦昭王少时也曾在燕国内乱中与胡人杂处,熟知胡人酒风之烈,骤然间倍感亲切,拍案便道,“一坛百年凤酒。”
肃立一侧的王稽一挥手,两名小内侍抬来了一张酒案:中间一只泥色陶坛,两边分别摆着打酒的长柄木勺与三只酒爵。秦昭王笑着一指酒案:“老秦酒一坛六斤,英雄分爵慢饮了。”乌斯丹又是哈哈大笑,没有说话,只站起来走到酒案前提起已经开封的酒坛举到嘴边,仰头之间长鲸饮川一般,不见喉头咕咚之声,更没有滴酒洒出,只闻一阵细亮的吮吸声息,片刻之间,乌斯丹将酒坛咚的一声蹾在了案上:“果真好酒!”
这一下,非但秦昭王大为惊讶,便是粗豪过人的魏冄与天赋奇胆的白起也惊讶了。秦军中不乏豪饮猛士,可要谁一口气滴酒不洒地将一坛老秦烈酒饮干,只怕是比登天还难。当年白起做卒长,卒下孟贲乌获两名大力神一次可饮六坛老秦酒,可那是咕咚咚豪饮,酒水顺着嘴角激溅出来连衬甲都渗得湿淋淋的,如何与这乌斯丹干净利落的饮法相比?
“乌斯丹,真英雄豪士也!”秦昭王不禁拍案高声赞叹。
乌斯丹连连摆手道:“饮得几坛酒,算甚个英雄?只你中原人不知胡人罢了,皮囊装马奶子,常在战马驰驱间大喝,日子久了,皮囊一沾嘴这肚腹便是空空山谷,大嘴巴便是吸风谷口,一气吞吸,却有何难?”
“如此说来,你可一次吸干一囊马奶子?”秦昭王更是惊讶。
“骑士皮囊,一囊八斤马奶子。这是两日军食,不能一次吸干。”
魏冄脸色倏忽阴沉:“这位乌斯丹,你究竟是马商?还是林胡将军?”
乌斯丹笑道:“是马商,也是将军。我胡人没有官商区分,出来做马商,回去做打仗将军。丞相不知胡人风习么?”
“你如何知道我是丞相?”魏冄突然声色俱厉。
乌斯丹哈哈大笑:“老鹰就得在天上飞,骏马就得在草原跑,游荡的牧人谁个不认得它们?你是丞相魏冄,他是上将军白起,我胡人不当知道么?”
“林胡已经被赵国追杀到北海,日前又臣服赵国,要巨万精铁做甚?”魏冄撂过话题,一句直逼要害。
“狼群进入草原,牧人要为羊群筑起结实的围栏,为狼群打好锋利的战刀。”
秦昭王目光一闪:“如此说来,林胡还有复仇大志?”
“夺我草原,杀我族人,驱我于寒天冻土,若是中原英雄又当如何?”
秦昭王思忖间道:“林胡要单独复仇?抑或联结匈奴一并复仇?”
“战刀还没有打造,猎人还没有进入猎场,怎知道一起狩猎的朋友?”
秦昭王正色道:“将军若是林胡单于特使,便请明言:若秦国与你成交,林胡该当如何?”
乌斯丹黝黑粗糙的脸膛涨得通红,酒气喷发之下似乎分外亢奋:“大邦若卖我三百万精铁,我林胡十万勇士便要夺回两海草原,猛攻赵国背后!秦国若能从南夹击赵国,林胡与秦国,分了赵国这只肥羊。”
“之后如何?”秦昭王微微一笑。
“秦国是天上老鹰,赵国是地上狐兔。林胡臣服秦国!”
“噢,家底终究是兜出来了。”秦昭王呵呵笑了。
“大胆!”魏冄啪地拍案而起,“胡人匈奴,几百年掳掠中原侵凌华夏,如今竟要借秦国之力卷土重来,狼子野心何其猖狂也!我今明告与你:赵国驱胡,华夏壮举,秦国岂能落井下石!赵国与匈奴血战,便有我大秦十万铁骑在后。平得胡患,纵然赵国与秦国为敌,也是我华夏邦国之争,秦赵自当堂堂正正决战疆场。尔等外敌鼠辈若敢火中取栗,当心秦赵联手,剥下你二十万张狼皮!”魏冄本是粗豪凌厉秉性,这番话霹雳闪电一般,震得大殿嗡嗡作响。
“真一只老鹰!”那乌斯丹目光炯炯地跷起大拇指高声赞叹,“胡人虽与中原为敌,却是敬重英雄朋友。丞相骂得好!”哈哈一笑,却又对着秦昭王颇为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乌斯丹听说了,赵国要设云中郡,可是欺负到秦国头顶了,秦国当真不恨赵国?”
秦昭王脸上露着笑容,语气却是一板一眼:“林胡密使乌斯丹谨记:秦国赵国,同种同根,纵有争端,自有大争归一之道。与你林胡,却是无涉。”
乌斯丹的目光倏忽收敛,良久默然,突然起身道:“秦国不忘同种同根,大义之邦。乌斯丹敬重秦国君臣。”说罢对着秦昭王深深一躬,挺直身板又是慨然拱手,“生意没做成,乌斯丹告辞。”转身大步嗵嗵地砸了出去,骤然之间,洪钟般的哈哈大笑在宫殿峡谷中回荡开来。
“白起,你以为这个乌斯丹如何?”秦昭王看着一直没有说话的上将军。
白起悠然一笑:“以臣忖度,此人绝非林胡马商,亦非林胡密使。”
“噢?可能何人?”
“可能是新近称王的赵雍。”
“啊——”秦昭王与魏冄不禁浑身一震。
“臣之叔父白山,当年曾几次护送张仪丞相入赵,见过当年的太子赵雍,后来几次对我说起赵雍异相。今日留心,依稀符合。”
“何不当面揭破?”魏冄急追一句。
白起笑了:“丞相不觉得,今日结局最好么?”
秦昭王恍然一跺脚道:“快说!追不追这个,赵雍?”
魏冄立即道:“白起说话,你一直思虑,当有成算。”
“非但不能追,还要隐秘保护赵雍出关。”白起站了起来,“有赵雍在,秦赵至少十年无大战。臣正要回蓝田大营,此事由臣处置。”
“赵雍?匪夷所思也!”秦昭王长长地喘息了一声,倚在座案前兀自嘟哝,“不可思议!当真不可思议也!”
白起魏冄刚走,秦昭王便接到云中将军密报:赵王乔装胡地马商,率一个百人骑士队秘密进入秦国。秦昭王拿着泥封羽书,半日没有说话。
回到邯郸,已是春暖冰开,赵雍旬日闭门不出。
秦国之行,对赵雍触动太大了。他抛开邦交使节的正道,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南下,从根本上说,是要真正试探出秦国争霸天下尤其是对抗赵国的手段界限,也就是说,秦国的扩张争霸是否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具体而言,秦国究竟会不会借用诸胡与匈奴的力量夹击赵国?毕竟,对于扛着天下八成胡患的赵国来说,对手如何对待利用这支力量,对赵国来说几乎是头等重大的事了。往前说,当年在秦孝公变法之前的六国分秦时,赵国就曾经利用与胡人的历史渊源,将联结西部戎狄作为夹击秦国的重要手段。虽则分秦没有成功,但这个路数秦人是清楚知道的。往近处说,秦惠王初期老世族要复辟旧制,也走的联结西部戎狄而内外夹击这条路子。数百年来,戎狄诸胡匈奴等蛮夷部族祸患中原,秦赵两国受害最深,与边地游牧部族斡旋的手段也最多,利用边族之经验也最为丰富,秦国若利用三胡匈奴之力牵制赵国,赵雍一点儿也不会觉得奇怪。阴山大战匈奴,赵雍其所以要将战场拉到秦军驻守的云中长城外的阴山草原,正是要给秦国一个公然警告:你要利用匈奴胡人,赵国不怕。当时若秦军趁机夹击赵军,赵雍心里反倒会踏实起来,即或阴山不能战胜,也会重新思谋如何将匈奴祸水引向秦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想秦军非但没有偷袭夹击,反而准备施以援手,赵军胜利之后,秦军的欢呼雀跃曾经使赵军将士何等感慨!
便是这一次,赵雍大为奇怪了,秦国这种史无前例的做法,图谋究竟何在?是真正的视胡人边患为华夏共同大患么?秦国当真有此等胸襟气度?莫怪赵雍疑惑,在铁血大争的战国之间,螳螂捕蝉,确实是没有任何人放弃过任何一次做黄雀的机会。赵雍是果敢的,然则赵雍更是有深沉谋算的,秦国果真如此,赵国对这个对手便当另谋方略,走先辈的老路显然不行。可说到底,秦国究竟是否果真如此?
派出特使公然摆明了说事么?一是两国二十年相安无事,此等敏感话题突兀提出,岂非自认要与对方为敌?硬着头皮说开,若对方一席不痛不痒的官话,反倒是云山雾罩难以揣摩了。反复思忖,赵雍才有了这奇特的林胡马商之行。更有幸的是,秦王还将他误认林胡密使,被他实实在在地试探了一回。
然则,对赵雍触动最甚者,与其说是秦国君臣的对赵根基,毋宁说是自己三个月在秦国的所见所闻。自从进入秦国,一种无处不在的浪潮时时冲击着他拍打着他,使他一刻也不能安宁。及至出得函谷关那日,他竟在关外一家酒肆痛饮了三坛老秦酒,暮色夕阳中对着函谷关虎狼般尽情呼啸了一阵。
同为战国,何独天下竟有如此之邦?
同为君王,赵雍终知天外有天了。
三个多月中,赵雍马不停蹄地走遍了秦国。因了秦国与赵国接壤,在赵人心目中,秦国与赵国都是强悍的北方大邦,强又能强到哪里去?自上郡入北地郡,秦国边塞关隘虽则整肃森严,然毕竟与赵国相差无几,赵雍并没有多少新奇之感。然则一进关中,那无尽沃野的殷实富庶却使赵雍眼界大开心中大动。及至进入咸阳,仅是尚商坊那淌金流玉吞吐天下财富的大气象,更使他深深震撼了。平心而论,仅是咸阳一城的财富,两个赵国也难以抵敌。从咸阳出来,赵雍又生出了一个念头:走遍秦国,彻底摸清这个庞然大物。
说巧不巧,在蓝田塬下,赵雍意外地撞上了策马回营的上将军白起。两人由贩马说起,一时分外投缘。白起请乌斯丹来年秋季前为他提供五千匹胡马。乌斯丹慨然允诺,说是南下巴蜀买得一批丝绸之后,便北上为他筹划战马。白起大是高兴,邀他进入蓝田大营痛饮,还陪他里里外外看完了蓝田大营,尤其是备细观看了秦军的各种大型攻防器械,笑说秦军再有战马三万匹,便可力扫阴山诸胡,林胡可要小心了。乌斯丹哈哈大笑,说打不过便跑,林胡完不了,乌斯丹照样给你战马。那一夜,两人在白起幕府痛饮谈兵,白起竟毫不隐讳地对乌斯丹将军叙说了秦军二十多年来拔城二十座以上的六次大战,尤其是夺取魏国河内与楚国南郡的两次大战。乌斯丹听得全神贯注,末了笑问一句,上将军以为大战根基何在?白起也只笑着一句,在国力,国无实力,虽能数胜而终败也。乌斯丹借着酒意,突兀追问一句,秦之实力,赵之几何?白起哈哈大笑,乌斯丹将军,秦赵军力可比,国力实力不可比也。乌斯丹大为不服,赵国一败林胡再败匈奴,虽秦国不能,如何赵国实力不堪比秦了?
白起掰着指头数了起来:“秦之关中陇西抵赵国腹地两郡,秦之上郡北地两郡抵赵国雁门、代郡,秦之商於抵赵国新设之云中郡;除此之外,秦国还有千里巴蜀、六百里南郡、三百里河内,赵国拿甚相抵?”乌斯丹还是不服:“赵国北部有万里草原,巴蜀荒山野岭穷极山乡如何能比?”白起哈哈大笑:“乌斯丹将军,巴蜀虽丰饶不及关中,然绝非穷极之地,你信也不信?”“不信!”乌斯丹硬邦邦一句。“好!”白起酒气醺醺地一拍案,“乌斯丹将军也不用山道跋涉,我派一只战船,你只从夷陵溯江直上巴蜀如何?”
这样,赵雍轻快简便地直接进入了巴蜀。且不说巴郡峡谷大江的战船打造、精铁冶炼、丝绸药材已令他大为震撼,当他站在岷江岸边,遥望村畴相连鸡鸣狗吠炊烟袅袅热气腾腾的蜀中沃野平川时,关中沃野的景象在他眼前蓦然闪现出来。虽说目下的岷江多水患,但安知秦人不能治了岷江?果真岷江水患消失,蜀中之富庶无异天府。那时的秦国,又是如何?几乎整整一个时辰,他只愣怔地站着望着想着,没有说一句话。
东出峡江,再踏南郡,他已经对秦国由衷地生出了敬意。同是战国争地,哪个大国都曾经有过夺地几百里的胜利,可能如此快速稳定地将夺地化入一体法度,而立即形成本国有效实力者,谁个做到了?赵国得齐国济西三百里平原,至今仍是地广人稀,既留不住原来的齐国人,赵国人也不愿迁入,只能做平原君封地而已。魏国曾经占领秦国河西之地五十余年,始终是治不化民地不养人,魏惠王时反倒成了魏国累赘。齐国灭了宋国,守了十年也没焐热,宋人离心离德,最终也成了不得不撒手的一块火炭团。燕国灭了齐国六年,除了大掠财货,最终还是两手空空。楚国更是吞国吴越数千里,可硬是将吴越之地弄得反而不如春秋之吴越那般富庶强盛了。即便韩国,也曾经灭了郑国,后来又抢占了上党要塞,可吞地之后也是一年不如一年,都城新郑远不如郑国子产时期繁华富庶,上党山地的民众更是穷得大量逃亡,连守军给养都难以为继了……
凡此种种,都教赵雍辗转反侧不能安席。
你不得不承认,秦国是一个全新的战国——法令完备,朝野如臂使指;农人入秦得耕耘之安,商家入秦得财货之利,百工入秦得器用之富,精壮入军得战功之赏,士子入秦得尽才之用;如此之邦,士农工商趋之若鹜,如何不蒸蒸日上?天地间却有何种力量能够阻挡?相比之下,赵国还远远不够强大。要在战国之世立足,赵国必得另辟蹊径。
长史,秦国官职,相当于国君秘书长。
关市,秦国掌管市易与商业税收的官员。
四 雄心错断 陡陷危局
赵雍开始了果断的行动。
这是他历来的秉性,谋不定不动,一旦谋定,则是无所畏惧地去实施,纵有千难万险亦绝不回头。这日暮色降临之时,他钻入一辆四面垂帘的篷车,径直来到肥义府邸。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肥义似乎并没有感到惊讶,只将赵王迎进府邸便肃然就座。听赵王侃侃说起了一冬一春的种种神奇游历,直说了一个多时辰,赵雍方才撂出一句:“要与秦国比肩相抗,便要内修法令,外拓六千里国土!”
“老臣愿闻我王细策,法令如何修?六千里如何拓?”肥义心知赵王已有成算,先问得一句。
“内修法令,是推行第二次变法,与秦国一般,废黜封地,凝聚国力。”
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肥义嘴角一抽搐:“拓地如何?”
“北灭燕国,西灭中山,占据阴山漠北三千里!”赵雍斩钉截铁。
“先走哪一步?”
“修法稍先。”赵雍慨然拍案,“修法但入正道,由你辅佐太子推行新法。我立即北上扩军拓地。再有十年,赵国当可与秦国比肩而立,逐鹿中原,决战高下!”
肥义良久默然。赵雍大是疑惑:“肥义,我之谋划有错么?”肥义长嘘一声,骤然一声哽咽扑地拜倒:“老臣请罪。”赵雍大惊,连忙扶住了肥义:“出事了?慢慢说,来,坐了,别急。”肥义入了坐席,感慨唏嘘地向赵雍诉说了一个颇为蹊跷的朝局变故。一时,赵雍听得目瞪口呆。
原来,自从肥义任职左司过以来,纠察百官成为职责所在。二十多年来,无论肥义兼领何职,对左司过职责都没有丝毫懈怠。尤其是赵雍经常在外巡边作战,肥义更是加倍留心国中动静。赵国素来有兵变传统,且肥义自己也曾经参与,深知其中奥秘,所以早早就向各个权臣府邸通过各种方式安插了忠实小吏,随时向他秘密禀报权臣之异常动静。明知此等做法不甚妥当,肥义给眼线小吏们订下了三条法纪:其一,除了他所指定的事项与军政来往,不许窥探大臣寝室私密;其二,眼线小吏一律为左司过府吏员,领官俸办国事,但有谋私诬陷者立斩;其三,任何密报只许以他所指定的途径交他本人,不得对任何人泄露。由于谨慎周密,多年来没有出任何纰漏,权臣间也未见异常,肥义渐渐踏实了。
可正在肥义准备撤销此等人员时,却突然从平城老将军牛赞府邸传来一份密报:牛赞书房出现秘密书简,褒奖牛赞大义有节,将为靖国功臣。三日后又来密报:前书为太子赵章秘密送来,已经做特急羽书发往平城。不久,太子傅周绍府中也传来密报:连续三月,周绍竟有十六次与太子在书房晤谈到四更,内容不详,却也绝非讲书议政。在肥义浑身绷紧时,太子府密报来了:太子赵章与至少五名边将有秘密书简往来,内文不详。偏此时肥义已经是辅助太子坐镇邯郸处置国务的首要大臣,而赵王恰恰又正在穷追林胡的万里征途,肥义决意暂时不报赵王。此中根本原因,便是所有的边军将领都在征战之中,而邯郸守军又恰恰由肥义兼领;离开边军京军,权臣封地的少量私兵要进入邯郸,没有君王特出令箭王书,则肥义可立即诛灭。当此情势,纵然密谋是真,一年半载也不可能动手。
然则赵雍连续征战两年,回到邯郸处置完急务又立马北上,又直下秦国,这件事便搁置在肥义密室三年之久。赵王此次回邯郸次日,太子府又传出密报:平城牛赞三将已经回书太子,内容不详,太子颇是振奋。肥义接报,以磋商国务为名,立即来到太子府查勘迹象。
太子赵章很是高兴,说定了几件事务,兴致勃勃道:“敢问相国,父王可是又要北上?”
“老臣只是辅政,不是相国,太子慎言。”肥义的黑脸没有丝毫笑意。
太子喟然一叹:“父王糊涂也!以卿之大功,早该做相国了。偏他年年用兵,无暇理得国政,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太子若有谋国之心,当向赵王明陈。”肥义神色肃然,“赵王洞察烛照,绝非昏庸之君,定有妥善处置。目下以太子为镇国,是将国政交付太子,无异于父子同王也。”
“父子同王?”太子揶揄地一笑,“赵章无非泥俑一个,任人摆治而已,相国当真不明就里?抑或敷衍于我?”
“老臣愚钝,只知辅助太子处置国务,从未揣摩他事。”肥义眼见太子心迹已明,多说则越陷越深,便借故告辞了。
肥义本当立即晋见赵王告知此事,却明知赵王闭门不出必在谋划大事,又不便突兀托出乱赵王心神。按照惯例,赵王有大举动之前必来找肥义商讨,肥义便一直隐忍到今日。说完这一切,肥义末了道:“若非我王说还要北上拓地,老臣也许还要寻觅机会再说。事已至此,老臣斗胆一言:我王多年戎马倥偬,无暇顾及国政,若有大图,当先理国。”
赵雍脸色阴沉得令人生畏,良久默然,粗重地长吁了一声,“咚”地一拳砸在案上,霍然起身大步砸了出去。肥义分明看见了赵雍眼中的盈盈泪光,心中不禁猛然一抖。以赵雍之刚烈,若不能审慎行事,赵国立即便是乱云骤起,弄得不好毁于一旦也未可知。心念及此,肥义一骨碌爬起来赶了出去:“快!备车进宫。”
进得宫中,肥义也不求见,只钉子般肃然伫立在王宫书房廊下。他抱定一个主意:只要赵王发出兵符,他便要拼死阻挡;不管守候几多时辰,他都要牢牢钉在这里,绝不会离开半步。眼见书房窗棂的白布上映出赵雍沉重踱步的身影,时不时停下来长吁一声,肥义不禁老泪纵横了。没有赵雍,赵国能有今日?便是赵雍这身胆气,肥义也决意永远效忠赵王,绝不许任何乱臣贼子谋逆,也绝不许赵国再生兵变。
渐渐地,天终于亮了。肥义听见书房厚重的大门咣当开了,熟悉的脚步咚咚砸了出来。赵雍一句话没说,拉起肥义进了书房。一个时辰后,内侍总管匆匆走出书房秘密召来了国史令。直到中饭时辰,肥义与国史令才匆匆走出了王宫书房。
旬日之后,邯郸王宫举行隆重朝会。
朝会者,所有大臣都奉书聚集之会议也。一年之中,大朝会也就三两次,通常都是开春启耕一次,岁末总事一次,其余则视情形而定,或大战征伐或重大国政,总之是无大事不朝会。寻常时日的国务,都由丞相与几位重臣会商处置而禀报君王,或君王动议交由大臣办理。战国乃大争之世,国政讲求同心实效,否则不能凝聚国力而大争于天下。其时君王、丞相、上将军三根大柱支撑邦国,各自都有极大权力,远非后世愈演愈烈的君王集权,处置国务的方式也与后世的君王“日每临朝决事”有极大差别。总之,是以办事实效为权力目标,而不是以巩固王座及权臣各自地位为权力目标,端严正大的为政风气是实实在在的时代精神,权术之风远未成为弥漫权力场的魔障。朝会之日,不在都城的郡守县令与边军大将都须得赶回,而但凡朝会,也必有大事议决,极少礼仪庆贺之类的虚会。此次朝会正在赵王离开邯郸半年归来之时,几乎所有的大臣都想到了同一件事——赵国一定要南下中原与秦国一较高下了。
这天是戊申日,赵武灵王即位第二十七年的五月初一。
邯郸王宫不大,一百多张座案在正殿分成东西两方,每方三大排,显得满当当的。那时的君臣关系虽则也是礼仪有格,却远非后世那种越来越扭曲的主仆甚至主奴关系。大臣议事,任何时候都有坐席。所谓朝会,既不是密密麻麻站成几排,也不是动辄三拜九叩山呼万岁,而是肃然就座率直言事。
“赵王上殿——”随着内侍一声长宣,坚实的脚步声咚咚回响着砸了进来,举殿大臣眼前不禁一亮。赵雍今日全副胡服戎装,一领火红短斗篷,一身棕色皮甲,一双高腰战靴,一顶牛皮头盔上插了一支大军统帅独有的红色雉翎,右手持一口骑士战刀,当真一个行将出征的大将军。虽说赵国胡服,然则国君朝会也从来不会如此全副戎装,大臣们不禁为之一振。
“参见赵王!”举殿大臣一齐拱手,一声整齐的朝会礼呼。
“诸位大臣,”赵雍须发灰白的黑脸分外凝重,也不在六级高阶上那张宽大的王案前就座,只拄着那口骑士战刀目光雪亮地扫视着大殿,“今日朝会,既非聚议北进征伐,亦非会商南下逐鹿,是要奠定国本根基。”两句话一完,大手一挥,“御史宣书。”
王座后侧的御史大臣大步跨前几步,站在了王阶边哗啦展开一卷竹简,浑厚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开来:“王命特书:太子赵章,才具不堪理国,着即废黜,从军建功;王子赵何,才兼文武,品行端正,着即立为太子,三月后加冠称王;本王退位,号主父,十年内执掌六军大拓疆土,并裁决军国要务;上卿肥义,才具过人,忠正谋国,着即擢升开府相国,总领国政,襄助新赵王统国。赵王雍二十七年五月戊申日。书毕——”
大殿中静得唯闻喘息之声,大臣们连礼仪所在的奉书呼应也忘记了,人人惊愕,目光齐刷刷瞪着赵王,尽皆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说到底,废黜太子、另立储君、国王退位、新任开府相国这几件事都太大了,大到任何一件都足以震动朝野。况乎还有新太子三月后称王、老国王自称主父却又掌军决国这两件匪夷所思的大变。更要紧的是,如此根本改变朝局权力的重大谋划,朝臣们事先一无所知,此等情势只有一个可能,便是宫廷中枢必有突然变故发生。否则,以赵雍之雄豪明锐,断无此等突兀决策。然则无论做何去想,一时间谁也难想明白,懵懂之中,谁敢轻易开口?
赵雍不说话,只拄着骑士战刀肃杀凛冽地钉在王座之前。
“赵王,老臣有话要说。”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嗡嗡作响,太子傅周绍颤巍巍站了起来,雪白的头颅抖得苍苍白发散乱在肩。
“说。”赵雍只一个字。
“赵王之书,大是昏聩也!”老周绍当先一句断语,接着感慨万端唏嘘不止,“太子当国,宽厚持重,百事勤勉。老臣日日在侧,唯见其诵书理政,无见其荒疏误国也。我王纵然明锐神勇,亦当秉公持政,罚其罪有应得。王座储君,皆邦国公器,虽一国之王不能以私情唐突也。今我王突兀下书废黜太子,不明而罪,不教而诛,何堪服朝野之心矣……”一席话愤激难当,老周绍竟突然喷出一口鲜血,软软地扑倒在了座案上。
饶是如此,大殿中也没有一丝动静,大臣们依然目瞪口呆地盯着手拄战刀凛冽肃杀的国王。赵雍只淡淡一句“太医救治”,又骤然一声大喝:“赵章出座!”太子赵章为主政储君,座案独设在王阶左下,与大臣座区相隔六步,老周绍声嘶力竭地呼号时,赵章已经是冷汗如雨牙关紧咬,骤闻父王一声大喝,情不自禁地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木然走到了王阶下的厚厚红毡上。
“赵章,你与多名边将密书频繁,可有此事?”
“有。”倏忽之间,赵章神色坦然。
“与周绍常彻夜密谈,可是学问辩难?”
“不是。”
“可曾以相国之位利诱大臣?”
“……有。”赵章突然一颤,终究还是稳住心神答了一句。
“诸位大臣可曾听见了?”赵雍冷冷一笑,语气骤然凌厉,“身为储君,继位指日可待。当此情势,不思同心谋国,叵测之心匪夷所思。百年以来,赵国内忧外患难以喘息,但有兵变,哪一次不是国乱民乱?说到底,赵雍将这王座看得鸟淡!但能使赵国大出天下逐鹿中原,与强秦一决高下,谁入王座赵雍都服,连同诸位大臣在内,都是一样。燕王哙都能禅让子之,赵雍做不得么?然则,秉国须得正大谋划,阴谋而致乱,赵雍纵死不能同流!”话语落点之时,赵雍的骑士战刀锵然出鞘,随着一道寒光闪亮,九寸厚的王案噗地掉了一角。赵雍收回战刀,长长地喘息了一声,“三个月后,赵雍便不是赵王了。何以如此?非是赵雍执一己意气,邀天下之名,而是实实在在想将繁琐国政交与明君正臣,赵雍只做一上将军,征战天下,为赵国大业犯难赴险,虽万死不辞!赵章之行,无端生乱,非当机立断不能根除后患。赵何虽则年少,然文武皆通,行事端正,早登王座,有尔等正直老臣辅佐,可免赵国再生变乱。这便是今日决断由来。诸位也无须计议,但尽其职便了。”
大臣们虽然大大松了一口气,却还是没有从这霹雳闪电般的变故中理出头绪来,依然还是愣怔懵懂着,谁能轻易站出来计议一番?听得最后一句,纷纷左顾右盼站起来准备散朝了。正在此时,突然一声高喊:“赵王不公——老臣有话!”众臣蓦然回首,平城老将牛赞踉踉跄跄地从后排冲了出来。
“本王不听!”赵雍大喝一声,猛然转身大步咚咚地砸了出去。
此时赵武灵王的威权正是极盛之期,举国奉若神明。更兼寻常时日,赵雍也从未有过如此武断之举。大臣们震骇之下,只从处置亲子其心必苦去体察,谁也不想在此时与赵王较真,此时见赵王愤然离去,也纷纷出殿去了。空落落的大殿中,只有牛赞几个边将木呆呆地站着。“走!回平城!总有我等说话时候!”老牛赞一挥手,与几员大将匆匆去了。
出了大殿,烦躁愤懑的赵雍觉得无处可去。寻常惯例:朝会之后便是书房,立即着手处置朝会议定的急务。今日件件大事,自然更当立即一一处置,不说别的,单废太子赵章如何安置,便是非他亲自处置的第一要务。然则,此刻他一点儿没有进书房的心情,提着骑士战刀大步匆匆地走进了王宫深处的白杨林。五月的白杨林是整肃的,笔直挺拔的白色树干托着简洁肥厚的绿色叶子,是一队队威武挺拔的士兵,哗哗迎风的树叶拍打,是军阵的猎猎战旗。每每走进这雄峻参天的白杨林,赵雍眼前便会浮现出无边大草原上的整肃军阵,狂躁的心绪便会渐渐平静下来。及至穿过大片白杨林来到波光粼粼的湖边,他的思绪已经飘飞得很远了。
赵雍实在想不到,最令人鄙夷的宫变竟能发生在自己父子身上。
说起来,赵雍只有一后一妃两个妻子。说是两个妻子,是因为前任王后一死,后任妃子便做了王后,且自此以后赵雍再没有任何嫔妃。在战国君主中,如赵雍这般不渔色于嫔妃之制者,大约也就是秦孝公堪堪与之比肩了。周礼定制:天子六女(后、夫人、世妇、嫔、妻、妾),公侯爵的诸侯四女(夫人、世妇、妻、妾),大夫一妻二妾。虽有如此定制,婚姻也被古人看做人伦之首,然则恰恰在这件最要紧的事情上,礼法却从来没有真正起过作用。上至天子,下至庶民,婚姻礼法始终是弹性最大,事实上也始终无法严格规范的一件事。说到底,最不能规范的首先是天子诸侯,战国之世,便是大大小小的国君。老墨子曾愤然指斥,当今之君,大国后宫拘女千余,小国数百,致使天下之男多无妻,天下之女多无夫,男女失时而人口稀少也。说到底,君王究竟可以占据多少女子,大多取决于君王个人的秉性节操,而极少受制于礼法。即或在礼法森严的西周,天子突破礼制而多置嫔妃之事也比比皆是。战国之世,礼崩乐坏,男女之伦常也深深卷入了大争规则,无分君王庶民,强者多妻弱者鳏寡,几乎没有礼法可以制约。当此之时,君王后宫女子之数更是无法限制。魏惠王、楚怀王、齐湣王,都曾经是后宫拘女过千的国君。
赵雍却是个例外。在即位的第五年,他与韩宣惠王会盟于河内,为了结盟三晋,给赵国以安定变法,他娶了韩国公主为后。两年后,这个韩国公主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这就是王子赵章。从此后,这位韩国公主就再也没有开怀了。那时候,赵雍日夜忙碌着变法理政,食宿大多都在书房,一年里与这位公主也没有几回敦伦之乐。这位公主倒也是端庄贤淑,从来不来扰他心神。偶有清冷夜晚,赵雍也枯坐书房,既没有兴致回寝宫尽人伦之道,也没有兴致鼓捣身边几个亭亭玉立的侍女。时间长了,赵雍以为自己是天生“冷器”,也不再想它,只心无旁骛地日夜忙碌国务。
即位第十六年,变法大见成效,赵雍北上长城巡边。其时正是草长莺飞的春日,赵雍纵马长城外草原半日,护卫骑队扎营野炊,他躺在厚厚的草毡上睡去了……
蒙眬之中,一个美丽的少女揽着一片白云从湛蓝的天空向他悠悠飘来,那动人的歌声是那样清晰——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嬴!赵雍霍然翻身坐起,却是动人一梦,揉揉眼睛站起身来,那女子的美丽面庞仿佛眼前,那令人心醉的歌声那般清晰地烙在了他的心头。赵雍反复吟诵着梦中少女的歌词,不禁兀自喃喃,忒煞怪了!我这冷器也有如此艳梦?莫非天意也?
“听!有人唱歌!”护卫骑士们喊起来。
远处青山隐隐,蓝天白云之下苍苍草浪随风翻滚,牛羊在草流中时隐时现,草浪牛羊间隐隐传来美丽悠扬的少女歌声:
野有蔓草兮美人荧荧
邂逅相遇兮曾无我嬴
宛如清扬兮胡非我命
春草苍苍兮与子偕成
一名红衣少女在草浪中时隐时现,手中长鞭挥动,四周牛羊点点,歌声中时而夹着几声羊叫牛应,一只高大的牧羊犬跟在少女身后显得那般柔顺逍遥,直是一幅美丽诱人的画卷。赵雍记得很清楚,那一刻他的心怦然大动了。方才梦境,眼前歌声,莫非果然天意不成?恍惚之间,赵雍不由自主地大步走了过去。一只雪白的小羊忽然从草浪中向他颠了过来,“咩咩”地叫着。红衣少女从草浪中追出,身姿轻盈,口中柔柔叫着:“白灵子,别丢了你呢。”赵雍俯身抱起了白绒绒的小羊,呵,白灵子,好美的名字!红衣少女柔美地笑着:“白灵子见了英雄才叫呢,她有灵性。”少女快乐而纯真,语音中带有浓浓的吴语的圆润甜美。“你的名字?姑娘。”赵雍问出一句,破天荒地面色涨红了。少女仰起脸天真烂漫地直面赵雍:“我叫孟姚,爹娘邻人叫我吴娃,你呢?”“我?”赵雍一怔,猛然脱口而出,“我叫大胡子!”少女咯咯咯笑得弯下了腰:“哟,大胡子?和我的白灵子一样,大胡子还脸红害羞呢。”赵雍笑了:“我真是白灵子,多好也。”少女浑不知事地嫣然一笑:“嗯,那我得天天抱你了?”猛然,赵雍心中大动,哈哈笑道:“姑娘,你是胡人赵人?父母名字?”少女顽皮地笑了:“不是胡人,也不是赵人,是赵吴人。”“啊,赵国吴人!”赵雍心中一亮,“你父叫吴广,对么?”“大胡子聪敏也,你识得老爹了?”少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赵雍笑了,一伸手做了个胡人手势:“姑娘,到我的帐篷做客好么?”“不,你是胡人大胡子,杀羊。”少女瞪起了眼睛。赵雍连忙摇头:“不不不,我是赵人大胡子,我不杀羊。”“那你带我回平城么?老爹在平城。”赵雍笑了:“我正要回平城,姑娘走吧。”赵雍拉起少女的小手,小白羊与那只牧羊犬乖乖地跟在少女身后,走向了帐篷。
赵雍记得清楚,那天刚进帐篷,他便下令收起了铁架上的烤整羊,只许护卫骑士埋锅起炊。吃完饭已是暮色降临,草原深处隐隐雷声奔驰,骑队将军一声:“熄火!”骑士们扑灭篝火飞身上马。赵雍用皮裘将少女一裹平稳飞上马背,一声令下:“十骑圈赶牛羊先向平城,其余跟我引开胡骑。”一马当先,骑队狂飙般在黑暗中向南飞驰而去。永远都不能忘记的是,怀中少女竟柔柔地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大胡子真好!没有丢了我的白灵子。”
那一刻,赵雍勇气倍增,骤然间觉得自己将永远是这个少女的保护神了。
后来,自然是一切都很顺利。吴广是平城相,小女儿能给国君做妻,自是十分高兴。更重要的是,赵国臣子都知道赵雍不是一心猎色的君主,能主动鼓勇向臣子提亲,本身已经是不可思议了。一时间,相熟臣子纷纷向吴广夫妇贺喜,笑问这个小吴娃有何等神奇,竟能将从来不近女色的赵雍俘获了?吴广夫妇只是笑而不答。
吴广夫妇本是吴国水乡之商人,后来北地草原与胡人做生意,不意遭逢中原大战无法南下,滞留在了赵国。吴广为人圆通,颇有才能,被平城将军牛赞举荐为平城相。做平城相的第二年,吴广生女,取名孟姚。小孟姚聪敏天真,少时有美名。时天下风习,女美不可方物者,皆呼之为“娃”,即女中“圭”(名玉)也。当年吴国建有“馆娃宫”,便是专一搜罗美女之所。风习使然,吏员同僚们都叫小孟姚做“吴娃”了。小吴娃美丽灵慧,又璞玉未雕天真纯朴,一口吴侬软语更是或娇或嗔皆是可人之极,吴广夫妇视若珍宝却不知如何教导,整日价任其逍遥散漫。偏这小吴娃不喜女工桑麻,却酷好一身胡裙整日在草原放牧,不想竟有了如此一番奇遇。消息传开,平城军民无不感慨喟叹,皆呼为天意。
倏忽十余年,吴娃第一次进宫的情形历历在目。
那一日,吴娃在赵雍前后左右轻盈地跳着笑着,惊奇而又天真地打量着高大华美的宫殿,不断发出惊喜的叫声:“哇!真美!大胡子,你住这儿么?”赵雍点点头笑着:“你也住这儿,高兴么?”“我,我怕。”吴娃明朗的笑脸上蓦然有了一片阴影。“怕?怕甚?”赵雍笑了。“没有山,没有水,没有草原,没有羊群。”吴娃天真无邪的脸上有一丝忧郁。赵雍哈哈大笑:“莫怕,山会有水会有,草原羊群也会有。”吴娃高兴得吊到他脖子上,笑得眼中点点泪花。正在此时,大政事堂前的两列甲士轰然一声:参见君上。吴娃惊恐地偎在赵雍身上微微发抖:“大胡子,你叫君上么?”赵雍回身挥挥手:“日后不要在这里设置甲士。”回身轻轻抚摩着吴娃秀美的长发,“别怕。”紧紧抱着她大步进去了。一时,两列甲士看得瞠目结舌。
将吴娃妥善安排在寝室,赵雍便在外边书房里继续忙碌了。夜半时分,赵雍的双眼却突然被一双细腻的小手捂住了。好冰凉!赵雍回身抱住吴娃,如何身上也冰凉如斯?吴娃顽皮地笑了:“老爹说,吴娃在草原上冻过三天三夜。”赵雍轻轻抚摸着她的脖颈、肩头,她像树叶般微微发抖。“小吴娃,知道么?三年后你长到十六岁,大胡子便将你的凉气全赶跑。”“不,今晚便赶。”吴娃娇痴地笑着,“大胡子像个火炭团。”赵雍笑了:“好,今夜。”说罢撂下书案事务,抱着吴娃进了寝室,光着身子拥着冰凉的少女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就这样,赵雍天天夜晚如此,一直抱着吴娃赤裸裸睡了三年。
直到吴娃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十六岁少女,才真正做了他的新娘。
自从吴娃做了新娘,自以为“冷器”的赵雍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勇猛如此饥渴无度。吴娃生子之前的一年多,即或是北上巡边,赵雍也必须带着这位灵慧可人的小妻子,根本无视随行大臣将士们如何去想。肥义曾经旁敲侧击地劝他不要带国妃出巡,以免风餐露宿染病。赵雍粗豪地哈哈大笑:“卿何多言?好容易尝着好女人滋味,是你放得下么?”肥义红着脸没了话说。
随着赵国朝野立马弯弓的胡服骑射,吴娃在第二年生下了一个儿子。赵雍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信口给儿子取名赵何。也就是在那一年,那位韩国公主偶受风寒死去了。赵雍立即立刚刚十八岁的吴娃为后,只要在邯郸,总是与他们母子厮守在一起。爱屋及乌,赵雍对这个小儿子疼爱得常常举止失措,抱着儿子胡乱揉搓大胡楂乱戳,小赵何便老是哇哇大哭,见了他撒腿便跑,逗得吴娃咯咯笑个不停。说也奇怪,赵雍总想多生几个儿子,可吴娃偏偏与韩女一样,生了一个儿子便永远地不再开怀了。于是,赵雍只有两个妻子,也只有两个儿子。
从有了吴娃开始,赵雍相信了世间果真有教英雄猛士足以拼命的好女人,有足以让君王荒疏误国的好女人。赵雍若非国君,也许会为美人拼命。然则,赵雍已经是国君,却相信自己永远不会因美人而荒疏误国。
如今,废黜赵章而立赵何,算不算因美人娇妻而错断?长子赵章果真不肖么?次子赵何果真干才么?立八岁的赵何为太子,且三个月后便是新赵王,平心而论,当真没有激爱吴娃的几分痴情在内裹挟么?没有!当真没有!赵章对不轨行迹已经供认不讳,岂能再做太子掌国?且慢!果真坐实赵章之罪,你却为何执意不听牛赞老将军辩驳?当殿失态发作,你赵雍果真没有害怕万一洗清赵章之罪的担心么?赵雍啊赵雍,王书已发,朝会已行,朝野尽知了你还如此缠夹不清做甚?不闻“王言如丝,其出如纶”么?君王一言,但出便是威权号令,岂能楚人喂猴子般朝三暮四了?
“父王——”
赵雍恍然猛醒,一回头间,一个胡服少年正哇哇哭叫着飞一般跑来。
“何儿,哭个甚来?没出息!”
“父王!我娘!不行了……”少年又是哇哇大哭。
“走!”赵雍二话没说,抱起小儿子大步如飞地赶向寝宫。这几年来,他几乎一直在边地征战厮杀,与吴娃在一起的日子是少而又少了。每次匆匆回到邯郸住得几日,也只顾得暴风骤雨般折腾发泄,间隙还要处置那些千头万绪的军政急务,完了又急匆匆赶回战场,实在与吴娃再也没有了优游消闲的游乐谈笑。记得有次小儿子嚷嚷说:“娘晚上总喊肚子疼。”吴娃却笑着打了儿子的头:“去,拎勿清。”回身却贴在赵雍耳边红着脸笑说,“那是大胡子蹂躏得来,就想疼。”赵雍哈哈大笑,向儿子只一挥手:“出去。”不由分说抱起吴娃进了帐幔,又是半个时辰的猛烈折腾,大汗淋漓地出得帐来,却见小儿子鼓着小嘴巴气昂昂站在门厅指着他:“坏大胡子。”便腾腾跑了。吴娃才二十八岁,赵雍从来没有想到过如此如花似玉般一个鲜活女娃,如何竟能“不行”了?儿子说不行,那一定是病得重了,可昨夜吴娃还是吴娃啊,如何骤然间便不行了?
思绪纷乱的赵雍冲进寝室撩开了帐幔,面色苍白的吴娃正痴痴盯着他,脸上依然弥漫着娇憨的笑意。赵雍猛然将吴娃大揽在怀,陡然一阵冰凉渗了过来。赵雍心下一惊,回身一声高叫:“太医!快!”吴娃软软地笑了:“大胡子拎勿清,太医没用的,放下我,听我说。”赵雍看她气息急促,连忙将她平展展放在卧榻,一双大手不断在她冰凉的肚腹上抚摩着。“大胡子,孟姚没事,孟姚还会等你回来的。”寻常间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蒙眬了,一眶泪水盈盈汪汪,苍白的脸上依旧笑着,“大胡子,孟姚拎得清,你不是孟姚一个人的,你是赵国人的,是,是天下人的。你是忙不完的,你,你去忙了,孟姚等你回来……”
“不!哪里也不去!赵雍偏是你一个人的!”赵雍吼叫一声,勉力平息下来,轻轻拍了拍吴娃的脸,“听我说,我已经立何儿为太子了,三个月后,他便是赵王了。三个月,你能等到的,是么?”吴娃笑了:“大胡子又拎勿清了,何儿才几岁,他能做国王了?”“能!”赵雍斩钉截铁,“我让肥义全力辅佐,肥义与我盟誓了,史官已经写入了国史,不会有差池了。”“孟姚拎勿清国事了。”吴娃一只手轻轻揪着赵雍的络腮大胡须,“大胡子,我等你,等你……”双眼一扑闪,骤然声息皆无了。
吴娃!赵雍一声大号,将那冰凉的身躯揽将过来紧紧抱在了怀中。
整整三日,赵雍始终抱着那冰凉的身躯,期待着上苍对他的怜悯。当他确信吴娃再也暖和不过来而走出寝宫时,内侍大臣们都惊呆了——生龙活虎般的赵王衰老了,一头白发一脸白须散乱虬结地披在肩头,征战风霜打磨出的黝黑脸膛,骤然变成了刀劈斧剁般的棱棱瘦骨,步履摇摇,双眼蒙蒙,哪里是昔日雄豪不可一世的赵雍了?
三月之后,赵国同时举行了新王即位大典与王后国葬大礼。
赵雍没有临朝为新王加冠,护送着吴娃的灵柩去了。
吴娃的陵园,选在了邯郸以北五十余里的大湖东岸。这片大湖叫做大陆泽,大湖东南有座沙山,时人唤做沙丘平台。说是沙丘,实际是雪白沙滩上莽苍苍无边的白杨林,白杨林边那座白玉般的沙山上,是青苍苍一片松林覆盖,当真蔚为奇观。赵雍断然拒绝了堪舆大师选择的风水宝地,亲自踏勘选定了这片墓地,是要他最心爱的吴娃头枕雪白的沙山,脚踩碧波粼粼的大湖,青松为她撑起一片蓝天,白杨军阵守护她永远平安,雪白沙滩,是她守望大胡子的思乡台。他的吴娃将安静地长眠在这里,等候他的归来。
整整一年,赵雍一直守候在沙丘陵园。直到来年夏日,在这里修好了一座他可随时前来居住守陵的沙丘行宫,他才离开沙丘,带着百人马队直接北上平城了。
邯郸朝局,赵雍还是把握得定的。只要大军在握,邯郸便不会有主少国疑之动荡。纵然有心怀叵测者兴风作浪,赵雍也笃定不怕。他之所以不回邯郸,便是要看看是否会有人趁他退位且不在都城之时生出事端,再者,也得看看肥义这个相国是否能独立撑持。长居沙丘守陵一年,又再上平城巡边,赵雍都是谋定而后动的,尽管这一切也都是情势使然。而北上平城,只因为废太子赵章临时被贬黜在这里,他必须来此做最终处置。
一到平城,赵雍立即召集边军将领,颁布了大举扩边的第一道主父令:半年调集大军并筹备粮草整顿军械,来春兵分四路扩边——西路猛攻阴山草原之匈奴余部,北路进击漠北林胡残余,东路进攻燕国渔阳郡,南路一举灭中山。特地从云中郡赶来的大将廉颇与平城大将牛赞等一班将军都很是振奋,各自领命立即开始了紧锣密鼓的诸般准备。赵雍见军中没有任何异象,心中大是轻松,次日飞马南下安阳。
这个安阳,时人呼之为东安阳,以与河内安阳相区别。东安阳在平城东南大约二百多里,北临治水,东南距代郡治所代城只有五十里之遥,城池不大,却占据水草丰茂的河谷之地,算得平城防区内一片富庶之地了。废太子赵章被临时安置在这里。
抵达安阳城外,正是日暮之时。赵雍也不进城,只将行营扎在城北一座小山下,下令护卫将军进城密召安阳相来营。片刻之后,安阳相忐忑不安地跟着护卫将军来了。赵雍屏退左右卫士,开始细致盘问赵章在平城情形。安阳相说,王子很是守法,在平城一年有余,只是深居简出读书;官仆禀报,王子除了在每月末的互市大集上转悠一次,从不与任何官身人士来往;连他这个地方官,也只在王子到达的第一天见过一面,此后再也没有见过王子。赵雍默然良久,吩咐安阳相立即回城护送赵章前来行营。
刁斗打响三更,行营大帐外传来了赵雍熟悉的脚步声。
明亮的巨烛下,一个黝黑的胡服短衣汉子默默站在帐厅里,瘦得连紧身胡服都显得那般宽大,那与赵雍如出一辙的连鬓络腮大胡须,夹杂着清晰可见的缕缕白色,沉郁的目光显得有些呆滞,往昔的虎虎生气已是荡然无存了。这是那个正当三十岁如日中天之期的大儿子赵章么?父子两人静静地打量着对方,都愣怔着没有话说,儿子苍老了,父王更是苍老了,刹那之间,大帐中只有两个人粗重的喘息声。
“入座吧。”赵雍终于挥手淡淡地说了一句。
“戴罪之身,主父前不敢有座。”赵章低声答了一句,依旧肃然站立。
“早知今日,何须当初。”赵雍长叹一声,“咎由自取,虽上天不能救也。”
“不,儿臣当初并无罪责。”
“如何?当初你并无过错?再说一遍!”倏忽之间,赵雍一脸肃杀之气。
“主父明察,这是儿臣当年与几位大臣边将的来回书简,儿臣须臾不敢离身。”赵章从身边提起一个木匣,恭敬地捧到了帐厅中央的大案上,又恭敬地打开了匣盖。
赵雍目光一闪,大步走到案前,呼啦倒出匣中竹简,拿起一卷一扫而过,片刻之间,浏览完了十多卷竹简,一时愣怔得没有话说了。这些竹简全是来回书信,与周绍几名文臣者,去书都是求教《尚书》之精义,回书都是简言作答;与牛赞几名边将者,去书都是求教练兵之法以正《吴子兵法》,回书都是如实照答,全无丝毫涉及国事朝政之语。
“如何可证不是你后来伪造?”赵雍语气冰冷淡漠。
“太子府有史官属员日日当值。周绍老师一丝不苟,执意依照法度将储君全部书简刻本交于史官,存于国府典籍库。主父但查便知,儿臣何能伪造?”
“既然如此,当初为何不做申辩?”
“父王正在盛怒之时,儿臣若强行辩解,大臣边将便会立分两边,父王则必得立下决断,严厉处置一班大臣边将。人头落地,大错难以挽回。儿臣唯恐有乱国之危,不敢以清白全身之私念搅乱朝局,无得有他。”
“今日再说,不觉太迟么?”
“于儿臣虽迟,于邦国却利。”
赵雍目光炯炯地盯住儿子:“然则,你终究不能复位,服气么?”
“但使主父对大臣边将释疑,上下同心扩边,儿臣足矣,夫复何求?”
“天意也!夫复何言?”赵雍怦然心动,一声喟叹,转身良久默然。
“主父,儿臣告辞。”
“且慢!”赵雍骤然回身,“身为王子,你从未入军历练。明日随我入军,征战扩边,为国建功。”
“儿臣谢过主父!”
赵章走了。赵雍久久不能安枕,辗转反侧直到五更鸡鸣。
第一次,赵雍觉得自己老了。分明是须得查勘清楚才能定策的大事,如何自己当初一意孤行?那时,肥义也很惊讶,再三劝阻自己查勘一番再做定论。可自己却狠狠骂了肥义一通,说他是谋而无断不堪大任,还逼着他立誓辅佐赵何,而且莫名其妙地坚持将肥义誓言录入国史。如今看来,这一切都太草率了。赵何尚不到十岁,显然是太嫩了。赵章显然要成熟得多,且有如此难能可贵的忍辱负重与全局胸怀,有此气度再加军旅磨炼,眼看便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君王了。然则,覆地之水难收,已成定局的国事如何再能无端折腾?赵雍啊赵雍,你当初忍耐十九年而不发的韧劲儿却到哪里去了?就不能等到赵何长大看看比比再说?这种种变化,究竟甚个根由?是吴娃么?不是?那却是甚个缘由?赵雍实在不忍心将自己的错谋推到一个清纯娇憨得甚至不知国王与头人哪个更大的美丽女子身上,可是,这一切又分明都是在有了吴娃之后才有的啊。不!自己错就自己错,赖一个女子何来?吴娃入宫十年,前些年如何你赵雍不发癫狂?偏偏在后来发癫狂了?吴娃,大胡子对不住你也!赵雍第一次羞愧了。
见《墨子?辞过》篇。
相,赵国设郡前设置的城池政事长官,比后来的郡相小。
沙丘,殷纣王曾在此筑台畜养禽兽,今河北广宗西北大平台;后来秦始皇巡视天下,也病逝于此。
渔阳,燕将秦开破东胡后设郡,因在渔水之阳得名,辖境为今内蒙古赤峰以南、北京通县、怀柔以东及天津以北地区。
五 一错再错 雄杰悲歌
两年征战,赵雍大军又一次令天下震惊了。
西路大军由大将廉颇统帅,再次激战匈奴,将匈奴部族一举驱赶出阴山以北千余里,云中郡彻底稳固,秦国也默认了压在云中秦长城外的赵国云中郡。这便是令天下震惊的最大原因——强悍的秦国第一次在赵国的胡服大军面前保持了守势,赵军之强何人堪敌?北路大军由老将牛赞统帅,半年之中,一举将林胡东胡以及楼烦北逃之残余势力,驱赶到北海外的茫茫丛林。赵国代郡骤然扩地三千里,将阴山草原与东部岱海草原连成了一体。赵国的胡族人口大增,兵员充足,人强马壮。东路大军则是赵雍亲自统帅,三个月攻下了燕国渔阳郡的二十三座城堡,沽水之北悉数成为赵地。南路大军六万,由王子赵章为将,国尉楼缓副之,一举攻灭残存之中山国,赵国西部廓清,直接与秦国晋阳接界。班师之日,赵国已有大军六十三万,疆土六千余里,人口千万之众,成为仅仅稍次于秦国的超强战国。
班师邯郸论功行赏,主父下了一道特书:王子赵章,爵封安阳君;擢升右司过田不礼为安阳君封地相,领封地民政。
主父书一下,举朝大臣骚动起来。
肥义此时已经是开府丞相,见主父突然加显赫爵位于赵章,心下忧虑重重。这日正在书房思忖,要否正式上书剖陈利害以防老主父再有心血来潮之举,相府主书李兑轻步走了进来。主书者,统领丞相府文书典籍事务,由国君任命之首席文官也。李兑正在中年,颇是精明强干,进得书房一躬道:“相国忧思,莫非为安阳君乎?”
“子有建言,入座明说。”
“相国明察,”李兑轻步掩上书房厚重的木门,才回身席地坐于案前低声道,“李兑以为,王子章复出,将有大祸于相国,相国宜早做计议。”
“大祸?老夫如何没有觉察?”肥义悠然一笑。
“我近闻之:王子章密结边军将士,羽翼将成,祸在不测之时也。”李兑先说了一个秘密消息,接着正色说开去,“王子章外谦和而实则强壮志骄,若无私欲,联结党羽何来?主父又封田不礼相安阳,安知不是王子章所请?田不礼之为人,机心深沉,且残忍好杀。此两人结谋,不久必生大乱。相国若不早设避祸之策,诚恐晚矣!”
“以子之谋,计将安出?”肥义依旧是悠然一笑。
“称病辞朝,举荐他人为相。”
“举荐何人?”
“公子成素有根基,可保相国无事。”
肥义黑脸一沉,双目骤然射出凌厉的光芒,却又倏忽收敛,正色长叹一声:“李兑啊李兑,老夫虽不知你在为何人游说,却要请你传回话去:肥义已经对天盟誓,且已载入皇皇国史,岂能贪图自保而贻误国家?谚云:死者复生,生者不愧。危难见忠节,国乱明赤心。彼虽有谋,肥义却不敢舍大义苟且偷生也!”
李兑惊讶地看看肥义,骤然哽咽起来:“诺!相国好自为之。我见相国,也只此一年也!”说罢扶案站了起来,拭着眼泪出去了。肥义听着这莫名其妙的谶语,看着这作势涕泣的滑稽模样,不禁哈哈大笑:“怪亦哉!老夫万莫想到,主书竟有巫师大才也!”
没过得几日,府吏密报:主书李兑频繁出入公子成府邸,公子成封地已经开始隐秘招募私兵了。一闻李兑与公子成联结,肥义便大体清楚了其中奥秘。公子成是王族最有根基的老派大将赵成,便是赵雍胡服骑射时的那个第一道门槛。也不知是当日太子赵章防范赵成,还是赵成蔑视太子赵章,反正这赵成与赵章间素来是冷淡之极。当初罢黜太子,赵氏王族大臣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十有八九是赵成的根由。如今李兑为赵成做说客,要肥义让出相国于赵成而遭拒绝,赵成李兑还欲做何图谋?肥义素来机警缜密,立即觉察到了某种隐隐约约的危险在迫近。凡出此等谋划之人,必是私欲极盛,绝非为人谋划,只能为己图权图利,纵然他等公然打出护卫新赵王的旗号,也不能与他等联手,须得立即有自己的筹划。
说动便动,肥义立即进宫找到执掌王室事务与国王行止的御史信期,将近日诸般异常以及自己的思虑备细说了一遍,末了吩咐道:“目下要务,在于保王。自今日起,无论何人要召新王出宫晤面,须得老夫先知而后可行。”
这个信期,原本与肥义同根,都是已经消散解体了的草原“肥”族人。肥义家族赤裸裸以族为姓,信期祖上却改了中原姓氏,从军立功得爵入朝。十年前,信期做了肥义府邸职掌机密的司过主书。肥义做了摄政相国后,将信期举荐给新王赵何做掌宫大臣。信期机警干练,极是聪敏能事,一听便知就里,由衷赞叹一句,相国大义高风也!信期敢不从命?
肥义谋划应变之时,赵国朝局出乎意料地平静。赵成一方再没有任何动静,安阳君赵章也回了封地,主父赵雍依旧带着那支精悍的马队巡边去了。如此一年有余,肥义也渐渐淡漠了紧张的心绪。
次年春四月,又是赵国盛会。臣服赵国的草原部族,被迁到雁门郡大山的中山、楼烦的王族后裔,都一齐来到邯郸朝贡。在赵国近两百年的历史上,这是第一次以战胜大国的地位,接受臣服部族邦国的礼仪朝拜,自然是朝野欢腾。还在三月,主父便发来羽书令:届时他将赶回邯郸,赵王当举行大朝礼接受朝贡。大朝礼,本来是夏商周三代天子接受诸侯岁贡的最盛大典礼。其时诸侯自治,天子王室与京畿之地也主要依靠王畿之地的赋税供养,诸侯的朝贡不做定数,但以本邦特产献来便算。虽则朝贡不是赋税,没有定数,但朝贡大礼却是每年必须进行的。因为这是臣服天子的最主要形式。只有诸侯国与所有臣服邦国岁岁来朝,这才意味着天子威权的稳固存在。若不行朝贡,便被天下视为“不臣”之邦,天子便可行征伐之权,直到你重新恢复称臣朝贡。这种古老的朝贡制是诸侯制的最主要纽带,它隐藏了华夏族群的一个古老传统:轻财货经济之利,重权力从属名分;富则多贡,穷则少贡,但不能不贡。到了战国之世,各大国均是举国一体治理的郡县制,集权程度虽有差别,封地制也还没有彻底消失,但无论如何,这种朝贡制早已经是荡然无存了。但是,在中原大国与周边游牧部族的关系上,朝贡制还是依稀存在着远古的影子。秦国与楚国,都曾经用朝贡制维系着因战败而臣服但又不能彻底化入本土的游牧部族、山地部族。
赵国扩边,除去夺取燕国渔阳郡的一部分,征服的全数都是胡邦——中山、楼烦、匈奴、林胡、东胡等。赵武灵王对所有这些征服领土,分做三种处置:燕国土地化入本土;留在已征服草原上的游牧部族,则行朝贡制而不纳赋税;对中山楼烦这两个半农半牧之国,则灭其国而全其王室,将两国王室部族迁入赵军可牢牢控制的山地,同时行朝贡制。赵雍打完仗的两三年来,便是在孜孜不倦地周旋这件“化邦”大计。唯其如此,才有了这战后第一次朝贡大典。
这时,是赵雍做主父的第四年初夏。
那日大朝,破例地在王宫广场举行。暖风吹拂,晴空艳阳,少年赵王高高坐在十六级白玉阶之上的王座上,接受着鱼贯而过的臣服首领、各国特使、赵国封君大臣的朝拜。司礼大臣高声念诵着贡品礼册,乐师吹奏着宏大悠扬的颂曲,两厢朝臣四面甲士以及广场外人头攒动的万千国人不断呼喊着“赵王万岁”,使这个少年国王当真如天子一般无上尊荣。
赵雍没有露面,隐身在距王台外围三丈高的一架云车上,兴奋得比自己坐在王座上还要沉醉。是他开创了如此宏大的基业,又是他眼看着儿子登上了王位,赵国后继有人,赵国将更加强大。人生若此,夫复何求?沉醉之时,他的心却猛然颤抖了。
最后是赵国封君的朝贡礼。安阳君赵章是王族嫡出封君,自然要走在第一位。曾经是何等风采烁烁的太子赵章,今日一身布衣一顶竹冠,索索颤抖着躬身匍匐在地,对着王座上的少年弟弟叩头礼拜,寒瘦委靡,那般可怜……顷刻之间,一盆冷水泼上火红的炭团,赵雍的牙关咝咝作响,颓然一靠,云车围栏喀啦一声大响。
当晚,主父的篷车在马队护卫下辚辚驶入相国府邸。
“肥卿,我有最后大计,需你全力襄助!”进得书房,赵雍当头一句。
“老臣愿闻其详。”
“赵章初罪,原是错断。赵章领军,又建灭国大功。老夫之意,立赵章为北赵王,专心拓边,使赵国更为强大!”但见肥义,赵雍粗豪不羁全然没有丝毫矜持作势。
“……”肥义惊讶地瞪大了一双老眼,仿佛不认识面前这个须发同样花白的壮猛老国王了,“主父之意,是要毁灭赵国?”
“哪里话来?”也许是心下不踏实,赵雍呵呵笑了,“虽是两王,并不分治,如何危言耸听也?”
“老臣纵死,不敢从命!”肥义面色铁青,“自古以来,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既是两王,如何能不分国分治?赵国两分,必起战端,两百年赵国毁于一旦也!主父血火历练之主,何得出此荒诞不经之策?老臣委实无以揣摩。”
赵雍顿时默然,良久喟然一叹:“呜呼哀哉!赵雍之心,何人可解矣!”
“主父之苦心,老臣心知肚明。”肥义毫无遮掩,“当日之错,在于肥义未能坚持查勘而后定,却受我王威逼,立下盟誓死保新王稳定赵国,且已载入国史。若说当日有错,老臣为司过大臣,难辞其咎也!我王纵然错断,与老臣也是二分而已。”肥义慷慨激昂,老眼中泪光盈盈,长叹一声又道,“主父明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国事纷纭,朝局晦暝,内忧外患交相聚,纵然明君贤臣济济一堂,何能保无一人做牺牲?若主父为一己抱愧之心而推倒前断,国家法度如同儿戏,国势稳定从何谈起?我王英明一世,纵不能如秦孝公之远虑定国,亦不当有齐桓公晚年之昏聩无断。何独功业巅峰之期,我王却独断独行,连出大错?”
“一派胡言!老夫如何连出大错?”
面对骤然一脸肃杀的主父,肥义毫无惧色,昂昂数落道:“错断赵章,此其一。盛年退位,无端引发王位之争,此其二。少年太子方立三月,便扶其称王,此其三。蓄意教白身赵章为将,建灭国之功而封安阳君,此其四。目下两王分赵国,此其五也。既生一错,又出再错,名为纠错,实则大错连铸!老臣所言,可曾有虚?”
“肥义!”赵雍愤然一声,张口结舌。
肥义粗重地喘息着,抹了抹眼角老泪:“私情害国,千古无出其外。我王为一女子搅乱心神,处置国事首鼠两端,委实令老臣汗颜也!”
“肥义!老夫杀了你!”哗啷一声,赵雍的骑士战刀闪电般架到肥义脖颈。
肥义淡淡一笑:“死,何其轻松也?老臣给你那赵王殉葬了。”
“……”赵雍拿开战刀,“你老东西莫打谜。说!赵何有险?”
“主父英明神武,老臣如何能知?”
“说,如何处置赵章?”倏忽之间,赵雍平静得判若两人。
肥义一拱手:“老臣之见:赵章果贤,便当为国屈己,安做封君,为将为相,何职不能报效邦国?若赵章不肖,主父纵然不动,赵章一党必不能久忍也。若赵章兵变夺位,便明证其阴鸷品性,主父何愧之有?”
“你是说,赵章仍有觊觎图谋?”赵雍倒吸了一口凉气。
肥义淡淡一笑,“主父何不稍待一两年,权且当做试贤如何?”
“……”赵雍的心猛然一沉,“肥义,是否国中还有他情?”
“老臣无可奉告。”
赵雍脸色阴沉地走了。不管肥义如何对他怒目严词相向,他都不会放在心上。即或肥义讥刺了他不愿被任何人非议只言片语的吴娃,他也不会当真计较。如此骨鲠强臣,危难时便是广厦栋梁,赵雍一生风浪,如何不明此种轻重。他的不快,在于肥义的言辞语态使他生出了一种隐隐警觉——赵国必然还隐藏着某种隐秘势力。否则,以肥义之强悍凌厉,早就先发制人了。肥义既不能动手,又不能明说,所疑者必非寻常之权臣?何方神圣如此猖獗,竟敢在他赵雍在世之时生出事端?鸟!老夫倒要睁大眼睛看看。
整整一个夏天,赵国没有任何异象,主父赵雍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相信,只要他赵雍在,赵国无人敢于作乱。秋风方起时,他带着六千精锐骑士南下了。寻常间他无论出行何地,都只带百人马队而已。可这次赵雍却提前下书,命安阳君赵章率领六千铁骑护送他南下沙丘宫。依赵雍之判断,赵国若有内乱之险,赵章必是根源之一。虽然始终没有发现赵章有何异动,然则为防万一,赵雍还是将他安排在了自己眼前。
主父万万没有料到,赵章恰恰要利用这个机会兵变。
说起来,赵章并非野心勃勃的强势人物。有赵雍这般强势君父,国势连续二十多年安定无内乱,赵章自幼在相对平静的宫廷长大,既无军旅历练,又无权力风浪的摔打,胆识才具很是平庸。更有一个原因,赵武灵王当时只有这一个儿子,朝野皆视做国脉所系,武灵王便从来没有教儿子像自己当年那般少年入军南征北战,而只让这个儿子在强臣辅佐下镇国理政。赵章十八岁加冠立为太子,在胡服骑射前后的几年里,始终都是兢兢业业地襄助国务,倒也是沉稳有致。及至武灵王纳吴娃入宫,生母抑郁死去,赵章便对这个父王生出了些许怨气。后来又有王子赵何生出,武灵王宠爱之情毫不掩饰,国中便有了种种颇为神秘的议论。赵章不期然有了心事,利用理国之便,刻意交结能臣干员为自己谋划。首先进入赵章视野的,是右司过田不礼。其时田不礼三十六岁,机警干练,正是肥义监察国事权臣的得力臂膀。但凡究劾官员不轨行迹,寻常都是田不礼与各方周旋。武灵王长期征战在外,处置官员必须报太子定夺,田不礼自然便成了太子府常客。几经来往,赵章对田不礼信任日重,田不礼对太子也厚望日深,两人便渐渐成了君臣莫逆之交,而肥义却毫无觉察。以田不礼为纽带,赵章后来又与边将们有了公事国务之外的私人酬答,尽管都是谈兵论战而不涉他事,情谊却是渐渐厚了起来。
这一切,赵章都瞒着自己的老师——太子傅周绍。只因田不礼说过,迂腐老儒最是误国害人,太子欲得有成,第一个便要善处这个老倔头。何谓善处?赵章颇是困惑。善处者有二。田不礼清醒地说了两个主意,赵章不禁愕然,却又不得不佩服田不礼智计过人。如法行事,赵章找出了一些难解经典,孜孜不倦地求教老周绍,老周绍大是感喟太子好学,连续通宵达旦地侃侃开讲,乐此不疲。赵章又将所有与边将来往谈论兵法的书简,交老周绍记入国史,存入典籍库。老周绍感奋有加,非但悉心整理编撰,还亲自逐条做了注释。后来,这两件事果然被司过府密员密报,而老周绍自然是大大不服,赵章也才有了后来的东山再起之机。若无田不礼这“三窟存身”之策,赵章如何经得起那雷霆一般的废黜变故?
待到赵章入军为将之时,田不礼已经断定事必大成。果然,主父命楼缓襄助,赵章便有了灭国之功,非但重封安阳君,而且名正言顺地使田不礼成了安阳相。如此一番惊心动魄的死而复生,赵章对田不礼自然是奉若神明言听计从了。四月大朝,赵章依田不礼谋划,布衣竹冠做酸楚状,果然引得主父大动肝肠,当夜便将他召入寝宫唏嘘密谈,说要将他封为北赵王领军拓边,问他能否与赵何同心兴赵?赵章痛哭流涕,只慷慨一句,儿臣但扩边兴赵,不做赵王。主父大为振奋,少见地大大奖掖了他一番。
这一次,田不礼早早开始了谋划。探听得主父北上之后心绪不宁,断定两分赵国在肥义处被强力阻击,主父郁闷,必然要在秋季南下沙丘宫消遣,且必然要赵章同行,此时便是最好时机。赵章心乱如麻:“主父威权之下,我能如何?”田不礼断然道:“杀赵何,逼主父退政,这是唯一机会!”赵章大惊失色:“赵何有肥义在侧,如何杀得?主父神明武勇,如何能受胁迫?不行,此计荒诞过甚!”田不礼幽幽一笑:“足下若只想做几年安阳君,主父之后惨死赵何刀下,此计自是荒诞了。”赵章急急分辩:“非是我不听足下之谋,实在是此计难行也。”田不礼立即正色肃然:“历来兵变,皆行奇险。君但抛却迂腐之心,我自能行。”赵章还是茫然:“如何能行?”田不礼详尽说了一遍谋划。赵章细细思忖一番,险虽险,却实在是险中见巧,大有可行之道,断然拍案道:“好!这在这一锤子了!”
八月中旬,六千铁骑护卫着主父车驾浩浩荡荡地南下了。
一入沙丘山水,赵雍满目凄伤。清清湖水,雪白沙滩,苍苍白杨,幽幽陵园,山水依旧如诗如画,美人却永远地长眠了。想起与吴娃在一起的纯真无羁,赵雍一阵阵心疼。吴娃死了,他也骤然衰老了,天下的一切对他都失去了吸引力,只疲惫得随时都想呼呼大睡。进入沙丘宫,他发下命令:赵章率军驻守宫外及前宫,百人骑队驻守陵宫外门,他自己下榻最后靠山的吴娃寝宫,无大事无须扰他。
沙丘宫原是特异,既是惠后陵园(吴娃封号为惠后),又是主父行宫。沙丘松林山下是陵园,建有与吴娃生前寝宫一模一样的吴娃宫,出得高大石坊是主父行宫,是赵雍处置国务会见朝臣的处所。赵雍虽是退位,却没有交出兵权,一则是他要亲自统帅大军为赵国开拓,二则是赵何正在少年,他要在赵何长大后的合适时机让他亲政。然则也要锤炼赵何尽快成熟,于是赵雍当初便谋划好了:除了征战,他长驻沙丘,只掌控国中大事,放手教赵何肥义处置国务。此等谋划之下,便有了这沙丘行宫。但是,此刻的赵雍心绪颓丧,无心住在处置国务的陵外行宫,却住在了陵园吴娃宫做梦魂缠绵。
当与不当,虽上天犹难断也。
然则无论当与不当,惊人的兵变都恰恰在此时发生了。
这一日,邯郸王宫突然接到了主父的羽书令:赵王立即前往沙丘宫晋见主父。国王赵何少年心性,高兴地嚷嚷起来:信期备车,我要去见主父了。信期机警,一接君书立即派干员飞报相国府,一边打着哈哈多方忙碌起来。片刻之间,肥义已经匆匆赶到,一看令书印鉴竹简等均没有破绽,认定这是主父王书无疑。战国时文字古奥,此时刚刚进入战国后期,虽有行书端倪出现,但却只能在民间商事等需要争取时间的特殊事情上使用,但凡正式文告诏书,都须得是正经篆书。这篆书(还不是后来简化了的小篆)几类图画,正经写来,很难体现书者个人特征,加之书写工具简单粗硬(其时毛笔尚未普及),几乎不存在笔迹辨认一事;不若后来的行书,各人各写,字迹大是不同。所以辨认文书,大多只是印鉴、用材以及本身传送的诸种特殊形式。
肥义思忖一番,立即部署:信期率领百名精锐黑衣,左右不离赵王;赵王立即更换贴身软甲,外罩冠冕王服,暗藏王室特有的神兵短剑;肥义带王室仪仗前行,但发警号,王车立即回程。这一番部署将少年赵何惊得目瞪口呆:“老相国,我是去见主父,不是上战场。”肥义肃然正色:“我王目下身系邦国安危,但听老臣便是。”肥义历来强悍凌厉,此刻黑脸白须肃杀凛冽,赵何不由自主三分忌惮,兀自嘟哝几句,整好衣甲登上了王车。
太阳西斜时分,王车马队辚辚抵达沙丘行宫。
行宫外车马场外驻扎着一片军营,车马场到行宫门廊也只有两排仪仗甲士,一切都很平常松弛,全然没有异象。然则,肥义毕竟老于此道,事先已经得知主父此行是赵章领军护卫,丝毫没有松懈心神。到得车马场,肥义下马对驾驭王车的信期下令:老夫先入宫,主父若在殿中,老夫出来接王,老夫不出,王车不动。信期“嗨”的一声,肥义已经大步去了。
“肥义参见主父——”进得第二重门,苍老浑厚的嗓音在大殿回荡起来。
王座高高在上,大殿却空荡荡了无人迹。肥义心感蹊跷,正要回身,却闻身后一阵轧轧声响,大门已经轰隆关闭。此时,一声冷笑,王座木屏后转出一个全副戎装的人影:“肥义,主父命你伏罪自裁,交上人头!”肥义哈哈大笑:“田不礼,果然是你。老夫信你鬼话么?”“信不信由得你了?”田不礼一挥手笑道,“给我割下老相国首级,看有几多重?”说话间几队甲士挺着长矛从四面包了过来。肥义大叫一声:“主父!你看见了么?赵国旧病复发了!”一声怒喝,徒手与甲士搏杀起来。肥义虽老迈英雄,然毕竟是以身试险手无寸铁,几个回合浑身洞穿,轰然倒在血泊之中。
殿外车马场,信期异常警觉,隐约听得肥义愤怒呼喝,心知大事不好,回头低喝一声:“黑衣开道!”一抖马缰,青铜王车哗啷一个回旋,飞车冲向来路。此时,两队仪仗甲士齐声发喊,齐刷刷包抄过来。少年赵何脸色苍白,却是愤激之极,拔出短剑一声尖叫:“贼臣作乱!给我杀——”正要飞身跳下王车,信期回身一把揽住:“我王但坐,有黑衣护卫!”这一百名黑衣剑士大是不同寻常,领队大将一声呼哨,撒开在王车四周布成了一个圆阵,一边奋力厮杀,一边向前滚动,两队甲士急切间无法靠近。
骤然之间,军营方向马蹄声隆隆大作,两队铁骑飞一般从雪白的沙滩包抄过来,一眼望去,便知是两个千骑队。信期大惊,原野之上,步战剑士无论如何抵不得铁骑猛冲,情急一声大喝:“杀向湖边!下水!”铁骑堪堪飞到一箭之地,四面白杨林中陡然战鼓如雷杀声大起,两支红色骑兵潮水般杀出,当先一面战旗大书一个“赵”字,旗下一员白发老将遥遥高喊:“我王莫慌,赵成来也!”
“大父——”赵何高兴地跳着叫了起来。信期一声高喊:“兵变无常,我王伏身!”扬鞭打马大喝一声,黑衣开道,冲向大湖!此时,两支铁骑在沙滩原野正轰然相撞拼杀。黑衣卫队团团护着王车,趁势一鼓作气杀开甲士包围,哗啦啦冲到了湖边白杨林中。
说起赵成人马,来得一点儿也不突然。
李兑说肥义失败,辞去了相国府主书之职,做了赵成的门客总管,专一为赵成谋划机密。之所以打动了赵成,在于李兑对赵国大局的评判:如今主父昏聩,两王争国,必有内乱在即,能挽赵国于危局者,唯有实力也;有此实力者,唯相国肥义与我公子两人耳!肥义虽则强悍凌厉且老于兵变,然则与主父渊源太深,凡事必得顾全主父尊严,举动投鼠忌器,最终难以对赵章放手行事,至多保得少年赵王无性命之忧而已;主父昏聩,肥义掣肘,吴娃已死,赵何年少,何人何力可阻赵章称王?若赵章当国,主父则必抱当初错废之愧而认可。如此大局一旦铸成,公子必是赵章之眼中钉也!当此之时,唯公子以实力做泰山之石,方可使赵国安平,使公子掌国也。
“掌国之要?”
“诛杀赵章,迫退主父,剪除肥义。”
“如何行事?”
“但有四邑之兵,时机只在一年之间。”
赵成断然拍案:“好!兵事有老夫,先生但寻觅时机可也!”
大计确定,公子成立即开始了极为隐秘的联结行动。当初,由于赵成在胡服骑射时最终支持了赵武灵王,使赵国的军制变革得以迅速稳定地推行,武灵王自然视这位叔父为有功之臣,特命增加了赵成封地六十里。如此一来,赵成虽然已经不再掌军,但在赵国大军中的根基却没有因军制改变而受到丝毫削弱。也就是说,赵成当年的部属将领并未在军制变革中被剔除。如今,他们都是掌握数万军马的实权大将了。若再加上与赵成素有渊源的同期老将廉颇、牛赞等方面统帅,赵成在赵国大军的影响力算得上举足轻重。能压倒赵成影响力者,大约也就赵武灵王一人而已。唯其如此,只要赵雍在位,赵成从来不做别想。如今赵雍连步踏错,显然已经是老来昏聩无断了。肥义虽则也是军旅根基,但多年执掌政务,加之军权又是赵雍长期独掌,肥义在大军中的影响力已经大大淡化了。
如此造成的局势是:国君掌军的权力事实上(不是法度上)已经四分,主父赵雍名义上依然全掌大军,实际上号令已经松弛;新王赵何与相国肥义掌控邯郸驻军,方面大将廉颇、牛赞、楼缓等统帅边军,王族将领则执掌邯郸周围的要塞驻军。依照法度:在无战事的情势下,边军历来不问国政;邯郸守军与四周要塞驻军,则不奉王命兵符不得擅动。在国势稳定号令统一的大局下,法度自然是有用的。然则,在赵国这个素有兵变传统历来靠实力说话的强悍国家,大权归属但有不明,握兵将领对朝局的“关注”便立即显示出来。只要权臣在军中有根,便没有不能调遣之说。
此等大势下,赵成出山已经没有了顾忌。他的力量,则是四邑之兵。所谓四邑,是邯郸周围的四座要塞:武安、少阳、列人、巨桥。武安为邯郸之西大门,历来驻军两到五万。少阳在邯郸以南临近漳水,为赵国南部门户,加之这里有大名赫赫的丛台(后人呼为赵王台)行宫,历来也是驻军三万防守。列人在邯郸东部、漳水西岸,寻常驻军一万。巨桥在邯郸以北巨鹿以南,距邯郸不到百里之遥。巨鹿也是兵家重地,但与巨桥要塞却不是一体驻军。这巨桥原是巨鹿水上的一座大石桥,其所以成为要塞,非是因桥之险要,而是因为这里有赵国最大的粮仓——巨桥仓。巨桥建大型粮仓,起于殷商时期。史载周武王伐纣,曾打开巨桥仓赈济殷商饥民。相沿下来,巨桥便成了赵国最大的粮仓,虽不如魏国敖仓那般有名,也算得天下名仓之一了。因了这座粮仓,巨桥建成了巨鹿之外的另一座城堡,自然也成了单独驻军防守的要塞。由于这四处要塞都是要紧所在,历来驻军大都以王族将领统军,而赵成恰恰是目下王族中的老军头。
没过多少时日,赵成的隐秘联结已告完成,单等李兑选定动手时机了。
李兑自然没有闲着,早已派出多路秘密斥候,并重金买通了主父身边的两个内侍,赵武灵王与赵王、肥义三方但有举动,消息便立即传到李兑设在邯郸北郊的秘密营地。主父南下沙丘并以赵章率军护卫,使李兑大喜过望,立即赶回邯郸与公子成秘密计议一宿,将一切都部署妥当了。及至肥义与少年赵王向沙丘宫进发,赵成的四邑之兵早已经在大陆泽东岸的茫茫白杨林中埋伏妥当了。一见沙丘宫外两座军营的骑兵冲杀赵王车驾,赵成立即挥军掩杀出来。
赵章原本在行宫外一座山头发号施令,接到宫内飞报说肥义已经被杀,顿时高兴得哈哈大笑,立即下令两营飞骑出动截杀赵何。不想骑兵堪堪展开,湖畔森林却潮水般杀出大队骑兵。赵章心下陡然一沉,心知大事不妙,然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了回旋余地,立即飞身上马冲下山来,亲自率兵截杀赵何。然则事情远非赵章所料,迎面杀来的铁骑连绵不断,至少也是三五万,只两个回旋冲锋,边军六千骑兵便四面溃散了。赵章本非战场大将,如何敢再去奋力截杀赵何,想也没想飞马逃回了沙丘行宫,立即下令关闭行宫城门。
片刻之间,公子成与追杀将军们都愣怔了——行宫内有主父赵雍,却该如何?
正在此时,李兑飞马从后队赶来,一声高喊:“赵章谋逆,弑君杀相,包围行宫,请主父明正国法!”
公子成恍然猛醒,举剑大喝:“擂起战鼓,包围行宫!”
骤然之间战鼓大作,五万铁骑狂风般展开,将沙丘行宫四面围得水泄不通。
赵雍进了松柏山林下的陵园寝宫,漫步徘徊到了吴娃陵前,情不自禁间一阵茫然凄伤,兀自嘟哝一时,只觉得疲累不堪,躺卧在石亭外的草地上鼾声大作了……蒙蒙眬眬之间,战鼓喊杀声突然大作,是梦么?不是!赵雍突然翻身跃起,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在地,鸟!当真有人以为赵雍老了?骂得一句,赵雍飞步直奔前宫。正在此时,百骑将军迎面疾步而来:“禀报主父:行宫外两军厮杀!情由不明!”赵雍一挥手:“贼臣作乱,赵章应敌,走!”
将出陵园,一人浑身血迹飞奔而来,遥遥一声嘶喊:“主父救我!”
“章?”赵雍一脸怒色,“究竟何事?!”
“公子成协同赵何作乱,起兵包围行宫!”
“老匹夫!”赵雍轻蔑地冷笑一声,“随我来!”
“主父不可涉险!他等险恶,要主父性命也!”赵章声泪俱下。
“滚!”骤然之间,赵雍须发戟张,一脚踹开赵章,雄狮般咆哮起来,“老夫横扫千军,血流成河,何惧几个蟊贼乱臣!如此萎缩,你这狗才何以定国!”战刀一抡,赵雍石夯般砸了出去。
行宫城堡的石门隆隆打开,百人铁骑队飓风般刮了出来,钉成两列。白发苍苍的赵雍一领火红的斗篷,一支六尺长的统帅五色翎,手持那口不知砍下过多少敌酋头颅的精铁骑士战刀,雕像般沓沓走马而出,万千军兵一片肃然。
“公子成何在?”赵雍威严嘶哑的声音如同在幽谷回荡。
同样是白发苍苍的赵成在大旗下淡淡一笑:“老臣在此。”
“赵成,你身为王叔,借机作乱,有何面目见我赵氏列祖列宗?”赵雍战刀锵然出鞘,“我虽只有百骑,却要领教你公子成这叛军之阵……”
“主父且慢!”赵成冷冷截断,“老臣既非作乱,又何须与你厮杀?”
“大兵包围行宫,尚敢强词夺理!”
赵成一阵大笑:“赵雍啊赵雍,你当真老迈昏聩也!”骤然又是一脸寒霜,“你的好儿子赵章,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骑士闪开,教老主父看个明白!”
车马场骑士沓沓闪开一条甬道,信期驾着青铜王车隆隆冲了进来,六尺伞盖下赵何的哭喊声已经扑了过来:“父王!相国被他们杀了!儿臣也被他们追杀……”哭喊声中,王车已经辚辚冲到赵雍马前半箭之地。却见赵成一挥手带着几员大将风驰电掣般插上,长剑骤然将王车挡住:“臣启赵王:主父已无明断之能,只当在此说话,切莫近前!”赵雍打量一番,骤然出奇地冷静下来:“何儿,在那里说话无妨。你方才说甚?相国如何了?”
“父王!”赵何被公子成骤然一插一挡,吓得面色苍白,一开口哇地哭了。
“赵何!”赵雍一声怒喝,“你是赵王!何事堪哭?说话!”
“是。”赵何一抹眼泪,“主父今晨下书召我,相国前行。我到行宫之外,相国先入。片刻之后,宫门内隐隐杀声。信期护我回车,遭宫外甲士围攻,两营铁骑也随后追杀,黑衣战死战伤三十余,幸公子成大父赶到……”赵何不禁又是哽咽一声。
赵雍战刀一指:“信期,赵何所言,可是事实?”
“主父明察,句句属实。相国入宫未出,显是已遭不测!”信期愤然高声。
赵雍心中猛然一沉,正要下令搜寻行宫,却闻马队后一片骚动,行宫总管大汗淋漓地跑了过来:“禀报主父:行宫正殿,一具无头尸身……”话未说完急转身挥手,“快!抬过来!”几个内侍一溜飞跑到了马前,竹榻上却是一具血糊糊的尸体。赵雍飞身下马扑到了榻前,哗啦撕开尸体上衣,灰白的胸毛中赫然现出一片硕大的红记。
“肥义……”赵雍闷哼一声,软软地瘫倒在血糊糊的尸体上。行宫总管扑上去抱起赵雍,立即掐住了人中穴。倏忽之间赵雍睁开了眼睛,嘴角抽搐着一个挺身站了起来:“田不礼何在?”行宫总管立即答道:“安阳相在宫内护持安阳君。”赵雍对百骑将淡淡道:“去,给我拿过来。”百骑将一挥手,带着十骑飞马卷进了行宫,片刻之间便将两人带了出来。赵章面色苍白得如同远处的沙滩,脚步拖泥带水地摇晃着。田不礼却镇静自若地走在赵章身旁,不时低声对赵章说得两句,来到马队前一躬:“安阳相田不礼参见主父。”
“田,不,礼,”赵雍冷冷一笑,齿缝的嘶嘶气息竟使镇静自若的田不礼不禁猛然一个冷战,“肥义可是你杀?”
“正是。肥义加害安阳君……”
“奸贼!”赵雍霹雳一声大喝,那口四尺长的骑士战刀一道闪电般打下,只听“啪”的一声大响,田不礼的半边脸血肉飞溅!四周骑士看得明白,这是赵雍极少使用的最残酷刀法——将战刀当做铁鞭抽打,不使你一刀便死。瞬息之间,只听啪啪连响中声声惨号,田不礼成了一具踉跄旋转的血肉陀螺。赵雍狮子般狂怒地吼叫着,手中战刀闪电连抽,不消片刻,血肉陀螺成了四处飞散的骨肉鲜血碎片,那个活生生的能臣田不礼荡然无存了。
当赵雍收回那口毫无血污依然一片寒光的骑士战刀时,赵章吓得几乎瘫在了地上。车马场的万千骑士无不骇然,连赵成这百战老骑士也胸口突突乱跳,纵然血战疆场杀人如麻,谁却见过如此真正血肉横飞的杀人之法?
“肥义一死,主父方寸乱了。公子不能手软。”李兑在赵成耳边低声一句。
“莫急。”赵成一摆手,“且看他如何发落赵章。”
赵雍拄着战刀一阵大喘,方才抬起头来:“公子成,以国丧之礼厚葬肥义,你可能办到?”
“只要主父秉公执法,赵国安定无乱,老臣自当遵命。”
“你,真心扶保赵何称王?”
“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好!”赵雍招手大喝一声,“四邑将士!听到没有?”
“听到了——”车马场一片轰雷之声。
“老夫无忧也!”赵雍哈哈大笑回身,“赵章出来!”
瑟瑟发抖的赵章,被行宫总管扶着走出了百骑马队。赵雍大皱眉头,行宫总管放开赵章退到了一边。赵雍长叹一声:“赵章啊赵章,老夫今日才看清你也。便要争夺王位,亦当有英雄志节。少年赵何,尚知临危拼杀。何独你多读诗书,反成如此懦夫?既为阴谋,败露却不敢担待。生子若此,老夫当真汗颜也!”赵雍又是一声沉重叹息,“你母后早死,为父饶你家法了。然则,既为封君大臣,弑君杀相,邦国法度是公器,为父也是无奈了。”说罢战刀一指,“公子成,安阳君交由赵王国法处置。”回身一挥手,“押过去!”
赵成冷笑:“赵雍啊赵雍,你至今犹想袒护这个逆子,教他死灰复燃,当真好笑也。赵王年少良善,能依法处斩乱臣贼子的兄长?老夫已经教他回去了。法度处置,自有老夫担待。”
“公子成,你……”强雄一生的赵雍张口结舌了。
“来人!”赵成一声大喝,“安阳君赵章,实为乱国元凶!弑君杀相,罪不可赦,立即斩首,以戒后来!”马下甲士轰然一应,赵章一句“主父救我”尚未落音,头颅已滚出丈许之外。
赵雍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出,山一般轰隆倒地了。
行宫总管一声令下,几名内侍将主父抱上竹榻飞快地抬进了行宫。百骑卫队也立即飓风般卷了回去,沙丘行宫的城门隆隆关闭了。
旬日之后,赵雍渐渐醒了过来。时当暮色,秋风打窗,院中落叶的沙沙声听得一清二楚。这般幽静?不对,如何还有马嘶之声?“主父,四邑之兵还围着沙丘宫。”一个侍女轻柔的声音。如何?他们还围着沙丘?赵雍挣扎着要坐起,却被侍女摁住了:“太医说主父血脉虚弱,忌走动。”“太医何在?教他前来说话。”话音未落眼前金星乱飞,倏忽心下一凉,赵雍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虚弱两个字的味道。“主父,太医他……”侍女期期艾艾地说不下去了。“太医如何了?说!老夫不治了么?”赵雍最烦吞吞吐吐。“不。”骤然之间,侍女眼圈红了,“太医已经走了。”“走了,何处去了?”“主父。”侍女颤颤叫得一声,哇地放声大哭起来。赵雍心念电闪,猛然翻身坐起:“说!究竟何事?”
侍女断断续续的诉说如同淅沥秋雨弥漫,赵雍的心越来越冰凉了。
原来,杀了赵章之后,赵成的兵马立即四面围困了沙丘宫,断绝了进出沙丘宫的一切路口。但是,赵成的兵马却不进入宫内,只是派人不断在各个宫门路口宣谕:出宫者一律无罪,守宫者举族连坐。旬日之间,宫中官吏骑士内侍侍女纷纷走了,连那些老仆也在家人呼唤下走了。侍女看着苍老的赵雍愣怔的模样,哭得说不下去了:“主父,莫伤心,也是你大病昏迷,否则不会有人走的了。”“你如何没走?”仿佛想起了什么,赵雍突然问了一句。美丽丰满的侍女突然脸红了:“我答应过王后,要始终追随主父的。”“王后?是吴娃要你跟着我?”赵雍惊讶了。侍女点点头:“王后临走前对小女说的。”“你是孟姚亲戚?”赵雍问。“不是。”侍女摇摇头。“孟姚对你有恩?”“没有。”侍女又摇摇头,“王后常说主父英雄,小女也跟着说,王后便问我愿不愿永远跟在主父身边?小女便说愿意,就这样。”赵雍呵呵笑了:“你是胡女?叫甚名字?”“是。”侍女点头,“林胡牧羊女,叫岱云子。十二岁那年,邦国许胡人入军做骑士,族人们高兴,族长便选了我等三女献给王宫。”“果然,岱海胡女也。”赵雍轻声叹息,“那两个姐妹如何?”“在赵王宫里。”侍女低声一句,“岱云子是赵王送到主父宫的,她们两个留在了赵王身边呢。”
“大草原多美啊!”赵雍由衷地感喟着,“天似穹庐,笼罩四野,苍苍茫茫,遍野牛羊,处处战场。就是在那里,老夫遇上了世间最美好的女人啊!”
“大草原是好,没有人说不好呵。”侍女也笑了。
“姑娘,不想回大草原么?”
“不。”侍女认真地摇摇头,“我答应过王后,不兴反悔的。”
赵雍又呵呵笑了:“好憨的姑娘,那也作数了?”
“作数。”侍女认真点头,“牧人都这样,说一句算一句,刻在心里。不像王室刻在竹片上了。”“好呵好呵。”赵雍喃喃着站了起来,“王室贵胄们有竹片儿。怕人说话不作数,要刻在竹片上。到头来也,该忘的照忘。牧人们没有竹片,只有刻在心里了。当忘之时,却是念念不忘。天下事,忒煞怪也!”
“主父不能乱走,快来躺卧着。”侍女过来扶住了赵雍。
赵雍猛然站住了:“姑娘,主父有令:擢升胡女岱云子为行宫密使,立即出宫,赴云中郡大将廉颇处传送密书。”
“主父,岱云子出宫,谁来侍奉你?你一个人不怕么?”侍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赵雍呵呵笑了:“老夫杀人太多,鬼神都怕我,我怕谁来?”说罢走到外间大书案前,岱云子连忙过来扶着他席地坐下。赵雍思忖着展开一张羊皮纸,却又突然转身,“岱云子,脱下你贴身衣衫。”岱云子顿时面色绯红,低头一声:“是,小女答应过王后,要给主父的。”说着脱下了那件火红的紧身胡裙,又脱下了贴身的本色苎麻小衣,雪白丰满的乳峰突然颤巍巍贴在了赵雍眼前,“主父,这是你的。”
骤然之间,赵雍老泪纵横,一把扶起了岱云子要跪下去的身躯:“姑娘,你,你是我的女儿!赵国公主!来,坐好了。”说着拿起那件尚留岱云子馨香体温的苎麻衫,突然一口咬破中指,在苎麻衫上写了起来。岱云子大惊失色,哭声道:“主父不要写,疼也!”赵雍呵呵笑着:“疼?为父一生征战,三十六处刀伤在身,从来不怕肉疼,只怕心疼。”一声哽咽,戛然打住了。
怔怔地看着鲜血淋漓的两行大字,岱云子突然放声大哭,紧紧抱住了赵雍:“主父,我不走。”
“岱云子!你识得字?”赵雍惊讶了。
“王后教的。”岱云子哭着点头,“我不走!不走!”
“识得字便好。来,坐好了,听老父说。”赵雍慈爱地拍着岱云子肩膀,扶她跪坐在身旁,“有此血书,岱云子便是赵国公主。愿做,你就回邯郸王宫。不愿做,你就回大草原。归总老廉颇会安顿好你的,谁也不敢欺侮你了。知道么?”赵雍依旧呵呵地笑着,“走是要走的了,你不走,谁来救老父了?呵,对了,这里还得盖一方大印。”
“血书还盖印?”
“憨。”赵雍笑了,“血书可假,这调兵王印可无人能假。你看——”说着在腰间大板带上一摁,一方黄澄澄的大铜印赫然在手,“打开那只铜匣。”岱云子连忙搬过书案边一只扁平的铜匣打开。赵雍大印在匣中一拍拿出,狠狠地摁在了苎麻衫血书的左下方空白处,“好了,一个时辰后穿上它。”岱云子扑闪着大眼:“血迹渗汗,麻衫要隔层衣裳才好,是么?”
“不。”赵雍轻轻摇手,“定要贴身,万无一失。血迹干过时辰,些许汗水岂能渗开?老夫浴血一生,憨姑娘知道甚来?”
“父亲。”岱云子轻轻一声,泪如泉涌。
赵雍笑了:“乖女儿,弄点吃的,饿了。”
夜半时分岱云子走了。岱云子说,旧人都是夜半出宫的。临走时,岱云子又哭了,说她查勘过府库,只有些许粮肉,吃不到两个月,她不放心。赵雍笑了:“但有两个月,廉颇边军也就到了,放心去。”岱云子趴在地上哭声喊着父亲,接连叩头,终是被赵雍呵斥走了。
夜色沉沉,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萧萧马鸣与呼啸林涛裹着刁斗声传来,赵雍听得分外清晰。可惜也,这萧萧马鸣阵阵刁斗竟不是他的靖边大军,却是勒在自己脖颈上的绞索。细想起来,少年入军便为猛士,十六岁做太子,二十九岁上做了国君,为王二十七年,做主父四年,三十一年的君王生涯中,后十二年几乎全部在马背上征战厮杀,统率大军驰骋疆场。迄至今日,赵雍整整六十岁一个甲子,在大军中几乎浸泡了一生,对军营之声太是熟悉了。他将夜晚军营的茫茫混声叫做营涛,每每大军扎定,他总要在深夜登上营外山头瞭望倾听。辽阔军营的灯火与隐隐混杂的马鸣声帐鼾声巡逻声口令声旗帜声刁斗声随风弥漫四野,总是荡起他一腔豪情,令他沉醉其中。久而久之,但听营涛之声,他便能对这支大军做出诸多评判了。目下,这行宫外的营涛声虽然与弥漫天地的林涛声交会鼓荡,赵雍还是听得出这四邑之兵的大致状况:东南两面平川沙滩,是铁骑营,西北两面山地松林,是步军营。武安铁骑是赵国精锐之一,那雄骏战马的长夜一鸣穿云破雾闪电般飞来,任是天地混沌也令人为之振奋。巨桥仓步军是赵国武士的骄傲,那巡营甲士整齐有力的脚步声如同石条夯地,是夜晚军营的独特节拍,行家伏地,一听便知其军战力。可见,赵成调集的四邑之兵都是主力,而非久守一地的郡县散兵。沙丘行宫只有一个百骑队,便加上赵章的六千铁骑,也不当调集如此数万精锐大军应对啊。兵变之要,在于机密快捷。如此大张声势且久围不入,显然便是要困死他了。然则,赵成不怕夜长梦多边军南下?这赵成究竟想做甚?
一颗巨大的流星划过夜空,空旷漆黑的陵园倏忽一亮。
赵雍呵呵笑了,公子成稳操胜券,偏是要在这围困沙丘行宫中一举稳定掌握赵国。看似险棋,实则老到之极。根本之处,公子成有实力,不是寻常宫变,不怕拖。再则,公子成拥立赵王正统,赵国王族不会有反对势力出现。当然,更根本之点,是赵雍连挫赵章阴谋作乱,给了公子成一党以绝好的“定国平乱”口实。最痛心的是,力挽狂澜堪称泰山石敢当的肥义死了,肥义若在,公子成安得猖獗?如此情势,公子成自要明火执仗地昭示赵国朝野:主父昏聩,促成变乱,不堪当国,谁家不服便到沙丘宫理论。尴尬的是,连自己身边的卫士吏员仆从都逃了个精光,连肥义也惨死在自己的错失之中,雄豪一世的赵雍,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此情此景,谁人能说你赵雍还有德望足以当国?
这便是战国了:君王果是英明,举国死心追随;君王若是昏聩,朝野国人但有机会便弃之如履,绝不会因你曾经有过的功勋而生怜悯宽容之心。齐湣王田地被齐人千刀万剐,燕王哙被子之逼迫“禅让”而朝野听之任之,当初都曾经教赵雍心惊肉跳,如何,自己竟要落得比那些昏聩君王更要狼狈的境地了,当真匪夷所思也!
不。赵雍英雄一世,何能轻易屈从于胁迫之力?赵雍不恋栈贪位,早早就让出了王位。赵雍所想,只是为了赵国强大,只要率领大军开疆拓土,岂有他哉!赵雍纵有错失,何当一帮机谋老朽如此作践?老夫偏要活,不能死,等廉颇边军到来,老夫廓清朝局,纵死也瞑目了。
空旷得幽谷般的陵园行宫,赵雍开始了艰难的谋生。
岱云子说有两个月的粮食干肉,赵雍一个月吃得精光,还是极为俭省的一日只一顿。岱云子没打过仗,没跟随过赵雍,原是依寻常肚腹忖度的。谁知赵雍却是不世出的猛士英雄,食量惊人,寻常间一顿便是半只烤羊一袋马奶子。若遇连日驰骋拼杀,三日不食也是使得,然则一旦扎营开吃,六成熟一只整羊大吞下肚,活生生虎豹一般。赵国大军之中,唯大将廉颇之食量堪与赵雍匹敌,军中呼为“一龙一虎”。今日赵雍虽已六旬,犹是虎虎生风之猛,一日只有两鼎舂米干饭,如何能够果腹?一个多月下来,白发苍苍的赵雍形销骨立,直是那寒瘦凛然的一杆白杨,纵是一身紧身胡服,此刻也是空荡荡架在肩头,任寒风吹打得啪啪作响。
沙丘的冬日是寒冷的,行宫里的一切有用物事都在赵雍昏迷时被搬运一空了,那些许粮米大约也是有意留下而已。没有燎炉,没有木炭,高大空旷的行宫冰窟冷窖一般。夜里,赵雍撕扯下几片能搜寻到的帐幔,用火镰击打出火苗焚烧取暖。白日,赵雍缩在山根下枯黄的茅草里晒暖和,手脚活泛了,便在行宫府库里搜索大大小小的粮囤鼎斛,但能搜得几把灰土夹杂的糙米,便是呵呵长笑,狂乱地生生塞进嘴巴大嚼,满嘴白沫犹自津津有味。正午日暖了,赵雍猴子般爬上高高的白杨,在鸟窝里掏出刚刚从蛋壳里伸出头还不会喳喳鸣叫的雏鸟,连鸟蛋一起塞进嘴里,嚼得血水从嘴角汩汩流淌,犹自哈哈大笑。日每如斯,不到一个月,陵园行宫白杨林中的鸟窝已被洗劫一空了。但见白发白须的“老猴子”出来晒太阳,成群的乌鸦鸟雀便绕着他愤怒地聒噪飞旋,老猴子猛然狂笑蹿起,鸦雀们惊恐高飞,盘旋在湛蓝的天空,犹自不依不饶地嘶声叫着。
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沙丘成了冰雪的世界。府库被搜寻得一干二净,连能找到的鼠洞也被全部挖过了。鸟窝被掏光了,雏鸟被吃净了。连唯一可吃的几棵老榆树皮也被扒得树干白亮,在呼啸寒风中枯萎了下去。纵是草根,也被大雪掩埋了。
茫茫天地,唯有无尽飞扬的雪花在飘舞,唯有飞檐下的铁马在叮冬。
三个月过去了,沙丘行宫外依然没有熟悉的号角。
没有等来他所向披靡的精锐大军,赵雍终于在冰天雪地中颓然倒下了。
这是公元前295年冬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