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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天启二年惨烈的围城之役之后,贵阳几成鬼域。此战之后,贵阳又在官军与奢安之间数度易手,直到一两年前才略微安稳下来,虽然几年时间不足以恢复元气,但和天启二年之后的萧条凋敝相比,崇祯元年开始,贵阳多少又有了几分人气。
诗经有云:七月流火,八月授衣。贵阳虽地处西南,但气候上却同近在咫尺的四川完全不同,八月的贵阳正是秋高气爽之际,一早一晚尤其寒冷。自兵乱之后,贵阳城中人烟稀少,战乱痕迹犹存,户数不足五百,不过几条主街上,渐渐还是住满了人家。晨光熹微时,伴着狗吠鸡鸣,百姓家中炊烟袅袅,一派难得的安宁景象。
满城大小官员天光刚亮时就齐集在城门之处,人人俱是官衣鲜明,场面肃静,井然有序。可惜此时兵祸仍繁,贵州一地官员被逆贼所杀者不知数几,如今各个衙门皆是缺额严重,但吏部几次遣官往贵阳,不是拒不上任,就是宁愿不要差事,干脆弃官而逃。如此几次三番,贵阳一地的官吏们倒是硬气起来——你不想来,我还不愿要你!
不过今日让阖城大官小吏心甘情愿地大清早就等在城门的不是寻常人物,而是那位在天启二年时任四川左布政使,成功守卫成都三月有余,击退奢崇明父子的朱燮元。他曾经以兵部尚书兼督贵州、云南、广西诸军,并设计杀死奢寅,险些就能彻底平定西南的乱子。
可惜不久之后,朱燮元因父丧回家守制,接替他的张鹤鸣不知是否江湖越老胆子越小,“鹤鸣视师年余,未尝一战,贼得养其锐。”西南遂又动荡起来。崇祯元年六月,皇帝同内阁商议,“起朱燮元兵部尚书兼督察院右都御史总督云贵川湖广西五省军务兼巡抚贵州湖北湖南川东偏远等处地方驻贵州”,邸报传到西南,官民人等俱是精神一震,欢欣鼓舞,都说这次定不会再叫奢安两贼逃得性命!
将将过了巳时,就有单骑飞马来报:朱燮元部堂大队还有数里将至!众官员忙忙地站齐班,在几个长官带领之下翘首以盼。没等多久,以对旗,对锣,对牌,对伞,对扇等大队仪仗为先导,一路吹打而来,中间便隐约能见一位乌帽红衣骑马者高踞马上,一干人各自按照品官阶级,由为首的贵阳知府带领着齐齐施了一礼,拖长了腔唱道:“恭迎朱部堂!”
朱燮元不用人扶,利落地从马上跳下,他是个身长八尺的大汉,肚大十围,穿一件御赐红蟒服,头戴乌纱帽,腰中束了一条玉革带,脚下蹬皂皮靴,相貌堂堂,微微用力,就将最前面的贵阳知府一手扶起,面上极是亲切,微笑道:“明府不用如此客气,贵阳本官尚算熟悉,军情紧急,本是一路轻车简行而来,仪仗一类,不过是宣威罢了,你我以后便是同僚,大家还要勠力同心,为朝廷,为百姓,开个太平才好。”
前任贵阳知府没于战乱之中,现任知府去年初初到任,上任以来,倒也努力收拢百姓,恢复民生,但奢安战乱不平,但凡有事,贵阳便一日数惊,他同一干同僚下属苦苦支撑,终于盼来能够收拾局面之人,心中激荡可想而知。他朝朱燮元深揖一礼,语带哽咽道:“下官等苦盼部堂已久!奢安两贼祸乱黔省,自天启二年以来,贵阳几遭兵灾,百姓多难……”他抬头望了朱燮元一眼,长叹一声,再说不下去。
与知府同行之人几乎全是天启二年之后任官至此,虽然没亲身经历过那场骇人听闻的围城之战,但自到任以来,举目所及,皆是白骨没于废屋草深,茕茕孑立困守坟茔者不可数。昔日人烟稠密繁盛兴旺的黔省首府,如今城中处处断墙残垣,只余五百户七零八落的人家!
朱燮元亦是一声轻叹,再寒暄几句,便令随行之人收拾仪仗一同进城。一路上他骑在马上目视左右,入目皆是一片废墟,再行片刻到布政使衙门附近,方才热闹一些,也有胆大的商民开店做些茶水饭食的买卖,路上也能见到几个稀稀落落的行人,几乎都是面容枯槁,一脸菜色。只有偶尔几个天真孩童一路笑闹跑过,空气中才飘荡出几丝尘世人气。
到巡抚衙门,先将几个佐官幕僚安排下去,随从四下看过便来禀报:“各处都有收拾过的痕迹,想来是此地官员先着人大略清扫了。”
朱燮元在书童的服饰下去了外头的乌纱帽大衣裳,换上燕居的青色行衣,又戴了顶漆纱东坡巾,换下皂靴,蹬了一双青鞋,这才松快下来,长吁一口气,听随从说完,他先问:“各佐官并幕友先生可安置?”
随从是他得用的家人,平日里叫做朱仁,听他发文,低眉肃手答道:“俱是安排好了,佐官老爷们各有家人,只将住处安排下去,几位幕友先生每人一个书童,一个跟班,因老爷此行未带女眷,此处也无甚采买,因此没有婢女丫鬟。”
“这倒很是。”朱燮元闭目听到此处,很有几分满意地点点头道:“咱们此来非比寻常,日后恐怕又多在军中,女眷实在不便。几个先生要好生照顾,选些踏实伶俐的好孩子,不要亏待了人家。”
主仆俩说一阵闲话,朱燮元便吩咐朱仁下去一一查看安排。他起身在屋里背手踱了两圈,想了想,带了个书童,也没再叫人,就朝后进厢房走去。方才朱仁告诉他,几个替他赞画军事,安排庶务的幕僚都住在这里。
与其他的封疆大吏相比,朱燮元的幕僚可说少得可怜,寥寥无几。一来他自负能力,二来也是生性谨慎,不是信得过的人,绝不将事托付出去。也因此,他的幕僚人数虽少,却实在都是一时英杰,天启年间的几场平乱,几位幕僚居功实在不小。
朱燮元一边走着,一边脑子里转着乱纷纷的念头。原本他丁忧之前,西南之事大抵已定,奢寅已死,奢崇明年老无甚作为,安邦彦惧怕官军,其时已来信乞降。当时他想着如此局面,总不该有反复罢,却不料朝廷用人不当,派去招抚的参将杨明辉自大无能,“仅招抚安位,不云赦邦彦,邦彦怒,杀明辉,抚议由此绝。”
原本已经逐渐安定的川贵两地因此又隐隐动荡起来,饶是朱燮元性情坚毅,四下无人之时也长吁短叹,堂上诸公实在是目光短浅!所用之人有谬,不如不用!因此当缇骑內官带着起复的诏书匆匆而来时,他枯坐家中,闻询立时拍案而起,朱燮元发誓,此次不将奢安两贼斩草除根,他绝不再回返朝中!
种种念头在朱燮元闹钟纠缠飞舞,不知何处已走到幕僚所住的厢房门口。书童笔墨正要敲门,他摆摆手,笔墨知机退下,朱燮元自己亲去叩了门,刚敲两下,屋内传来一声清朗的问询:“来客是谁?”
朱燮元哈哈一笑,还未说话,门便已经被一把拉开,一个三十如许神色潇洒的青年出现在他面前。见来人是朱燮元,对方一愣,顿时失笑,随意拱拱手,道:“方才在下还想着去寻部堂,不想部堂倒是快人一步,真是让在下汗颜。”
“雁归说笑了。”朱燮元对他笑道,又回身对笔墨吩咐道:“你去同厨下吩咐一声,不须太过奢靡,整治些下酒的小菜,再烫一壶酒来,我同雁归好生松快松快。”
这叫雁归的年轻人姓江,单名一个逸字。虽然年轻,却是朱燮元的忘年交,当年朱燮元提督西南诸省军事时,江逸就为朱燮元出谋划策,几场官军的大胜其中都有这个年轻人的手笔,实在是顶顶聪明,足智多谋的一个人。更难得的是,他遍读经史文章,却不如寻常人读了迂腐,反倒很有自己的一番简介,只是可惜没什么科第的运气,他性情洒脱,索性不再谋考,到了朱燮元处寻了个幕僚的饭碗——这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笔墨领命而去,朱燮元也不同江逸见外,自顾自地进了屋子寻了个鼓墩坐定,再把周围陈设打量一番,见屋梁墙壁俱是陈旧得很了,陈设之类一样皆无。这处厢房里外两间,外间即是会客又兼书房,内间只是卧室,当真是局促得很。
江逸随着朱燮元视线看过去,先是一愣,倒是先洒脱一笑,住宿简陋一类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神色轻松地道:“石芝公一向看重我等,不过如今黔事为重,天下哪里不住人?何况这贵阳城内,”他停住话头,摇了摇头,面露不忍,叹了一声,才接着道:“现下最紧要的事,在下倒觉得,非止战事,还有占据西南的诸苗彝等族。”
朱燮元亦是点头,沉吟片刻,将近来心中所思同江逸说了起来:“老夫亦是如此想。雁归同我想到一处去了。奢安二贼,看似势大,实不足为虑。我所虑者,还是落在这西南夷的身上。剿,是当然要剿的,还得狠狠去剿;但剿抚二字向来并用,这抚字上,还得好好做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