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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那祸害了人的乳母其实是刺史前任妻子所选,并且,虽不是舒家的家生子却是李家的,出这事儿之前他自己旁观着也未能察觉出不妥当处,实在是怨不上无辜的李芳。
见着妻子默默催泪,舒刺史不知该怎样宽慰才好,只得生硬转了话题道:“哎,这都午时了阿冰该饿了吧?走走,用饭去。”
“夫君所说有理,瘦了这么多正该补补,不想说话就不说吧,没关系不着急啊,”借着舒刺史那句话李氏也下了台阶,轻轻抚着舒冰额发柔声道,“先梳洗一下,看你穿得这寒碜样子真叫人心酸。”
主母一挥手,随即便有婢女给舒冰换上了石榴红绣穿花彩蝶的华丽裙子,配着鹅黄的短襦,头上一左一右梳了两个小揪揪,扎上黄红相间的长丝带,既喜庆又富贵。
用饭之后舒刺史让婢女引舒冰去午睡,说是休整之后隔日再出发,阿益死活不让妹妹离开她视线,两人就着素白半臂汗衫,同处一屋于竹榻上打了个盹儿。
待午后起身见着爷娘,舒冰发现他俩着装更是隆重。李氏穿着茜红绣银团花细褶长裙,高耸发髻插着双色牡丹、金步摇,眉心还贴了鹅黄花钿,舒刺史则戴了幞头、腰系金丝嵌珠革带。
舒刺史略作打量见一双儿女装着也过得去,随即点头道:“你俩一并随我去上厅拜见段大将军吧。”
这位大将军是舒刺史前日在驿馆偶然相识,走投无路正焦躁中的他厚颜向对方借了部曲武士找寻失踪幼女,如今舒冰已平安归家,哪怕对方没能帮上忙也得去致谢一番。
上厅是位于驿馆东侧的一处住宿院落,舒冰踏入此处只见花草郁郁葱葱、檐廊雕梁画栋,显然规格更高,难怪称之为“上”。
待入了厅室,舒冰抬眼便见前方有一男子正笑着起身相迎,他约莫三十五六岁,着白色薄汗衫,外罩半透明的竹叶绿轻纱交领单衣,白面无须,眉目俊朗而亲切仿佛文人雅士,一点儿都不像个大将军。
舒刺史因他一迎连连口称“惶恐”,可见主家定然财势逼人。少顷,舒冰嘴里一苦,再没了揣测这些细枝末节的心情。
前方高能,四岁小姑娘应该怎样向尊长行礼?!在村里没人教,先前见亲人也没顾得上正式见礼,如今眼瞅着就要露馅儿。
阿爷的弯腰长揖肯定不对,那么是应该学阿娘屈膝扣手道万福,还是学阿益跪地直腰拱手又叩首?
舒冰差点急出冷汗,只得硬着头皮扑腾跪下跟以前拜佛似的囫囵叩拜了一下。一套动作还没做完舒冰就听见了李氏的抽气声,显然是弄错了动作,她只得讪讪起身垂头缩到一旁去。
李氏恨铁不成钢似的瞪了舒冰一眼,心里很是烦躁。
四岁小娘子走丢一阵虽不至于牵扯上贞洁之类风评,可毕竟不是好事儿,如今还前尘旧事尽数忘却出门就跟村姑似的,简直丢人现眼,只盼今日这事儿万万别被传了闲话,得空再好好教教她。
“这这,这真是失礼了!小女走失后似乎受了惊现下还有些迷糊,望大将军莫怪。”舒刺史立即躬身代女致歉。
“无妨。”对方大度的笑着摆手,又轻言细语道:“令爱尚年幼,慢慢再学一次也不打紧。”说完还示意自己婢女给舒冰做了一次女子肃拜礼示范。直窘得她脸颊发烫,暗恨看别人穿越好轻松自己却一步一个坑。
稍后,众人终于得以就坐寒暄。
舒刺史与李氏反复致谢,又说明日即将启程后,那位段大将军随即抛出一句紧要话来:“某今日得了一消息恰好与刺史息息相关,正欲寻你来告知一二,这倒巧了。”
舒刺史心知对方消息灵通,也绝非无的放矢之人,立刻肃穆道:“愿闻其详。”
“蜀地边远处蛮夷作乱又起了烽火,约莫与定越郡王驾薨有关,想来舒刺史须日夜兼程赶过去罢。”段大将军轻描淡写一句话,却像石子落入镜湖,激起涟漪无数。
舒家一家子再没了做客的心思,赶紧回家商议稍后的行程安排。
坐在厅室中,舒刺史略作思量便开口道:“阿益你护送大家返京,随我赴任之事等蜀州安定之后再议。”
这安排是毋庸置疑的,妻子李芳刚有了身子受不得舟车劳顿,哪怕顺利抵达蜀地,谁知道战火会不会波及州府官邸?
阿冰又刚经历变故,怎好教她再次受惊,何况,回了京城熟悉处想必更有益她迅速恢复记忆与健康。
舒兴盛对阿爷的安排并不满意,他原本是打算游学一年,随父赴任蜀地做个幕僚,后年再去参加科举,如今遇到战事却偏要返京,白白失了军功入仕的机会。
然而他却无可奈何,不可能抛下怀孕的李氏与幼弟妹不顾。
李氏也注意到了阿盛黑沉如墨的面色,一惊之下头痛症瞬间没了,随即看向夫君满目担忧道:“俗话说‘一扬二蜀’,那不是挺繁华的地界吗?怎的还有蛮夷作乱?”
舒弘阳摇头叹道:“蜀州辖晋原、新津、唐兴与青城四县,越过青城往西是金川,往北去是汶川郡,均为蛮夷聚集地,一旦乱起来,歹人挟裹流民四处乱窜,谁会管自己身处哪州哪县?”
“那我还是带孩子们回京去吧,可不能给你添了乱,”李氏说完又忧心忡忡蹙眉问,“那部曲队伍是怎么安排的?若是分一半护送我们,那你带的人手未免太少。”
若是全归夫君带走……此处距离京城有十余日的路程,来时也曾路过山地、荒野,阿盛与自己等人岂不是很危险?
“娘子,真是对不住了,我此行前途未卜不敢疏忽,只能分几个得力的给阿盛领着,”舒刺史面带愧疚之色,又补充道,“段大将军夫妻也是要进京的,我打算央求他顺路捎带你们,有大将军关照想来可保无虞。”
这话一出口,阿盛脸色更差,连李氏也是面露迟疑神情。
李氏再三斟酌,终究忍不住开了口:“段大将军确实为人乐善好施,可他偏偏是天子近宠,若是同路而行,未免太亲近了些,不大好吧?”
“阿爷口口声声称其大将军,岂止是亲近(简直为献媚)。段监军使的武勋职是归德将军吧?距离怀化大将军还差上一级。”阿盛语露讥讽之意。
对于父亲的这安排他很有些不满,按说定越郡王世子只在前方不远处,稍微赶赶就能与之同行,那还是外祖家正经姻亲呢,何必眼巴巴的非得与段监军交好?
“正是,正是,不若行快些去寻熙世子?阿盛与外家均是读书人,与段将军走太近不好。”李氏同样想到了定越郡王府,连连点头,就差没直白说一句,“我父祖皆为清流,怎敢与阉宦竖子为伍?”
“你们懂个球!”舒弘阳被妻子、儿子两双默契无比的鄙夷眼神所激,压低了嗓门拍桌怒道,“多少人想巴结他还愁搭不了话——人答不答应还不知道呢。”
舒刺史浸淫官场数十载,身为寒门次子自己以武举入仕,一步一脚印的官至四品,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可谓既善兵事又懂趋利避害。
他对定越郡王世子很不看好,先郡王本就不被今上所喜,现在这个小的似乎也有些拎不清,恨不得躲远才是,不可能同意妻儿赶路凑过去。
舒刺史一通话骂得长子不敢抬头,旁听的舒冰却终于恍然大悟:读书人不愿意对其弯腰屈膝的近宠加监军,这不就是权势熏天大宦官的意思么?难怪那男子文质彬彬的一点儿都不像个行军打仗之人!
正喝着冰镇酪浆的她惊讶之中岔了气,顿时呛咳起来,众人赶紧拍背又递水,恰好打断舒刺史的怒骂,给阿盛解了围。
谈话就此告一段落,再无回圜余地,舒刺史点了人即可启程,李氏打发了人带一双儿女洗漱休息,她自己则与长子兴盛指挥奴婢连夜拾掇行装,准备返京。
这夜月光如洗,中厅庭院内灯烛通明。李氏端坐廊前扇着一柄水墨团扇,看着下方乱哄哄的仆从不由柳眉微蹙。
半晌后,她忽然满心烦躁的呢喃低语道:“没想到阿冰她竟能回来。”这话说得很轻,只被站在她身后半步远的阿盛听了个分明。
“找回来才省得阿爷总埋怨母亲看顾不周。”阿盛同样也是微微动唇,如此轻声回答。
“哎,是啊,亏得找回来了,”李氏叹息着语调却没什么波澜起伏,随后她又话锋一转若有所思道,“有时我却总在想,若是没有他俩……我还会不会如此,煎熬?”
舒兴盛回了她一个几乎悄无声息的笑,背手望月低语呢喃:“若无他俩,你我怎能有缘相识?”
“缘分?孽缘罢了。”随着李氏的一声轻哼,她手中团扇忽然滑落,咕噜滚下台阶。
舒兴盛立即走下台阶帮李氏拾起扇子,当他转身迈上石阶递还回扇子时,忽然借着身形衣物的遮掩,在她掌心轻轻一钩,抬眸四目相对眼波流转间述说深情无数。
随后,阿盛又轻笑低语:“孽缘也是缘,若有幸——”
他话音未落,突然听到檐廊拐角处传来些许摩挲声响,立即闭嘴回头望去。
“怎的?”李氏也回望了一眼,却没瞧见任何端倪。
阿盛笑着回答:“无事,一只猫儿而已。”他眼中却疑虑重重:方才自己看见的,似乎是一片素色衣角?或者就是白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