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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出温暖的怀抱,胤禟深吸一口气,只想将康熙周身的气息全部刻入记忆之中去,“玄烨,我三人此一去,你便真的是孤家寡人了,今后惟愿君能珍重,这国事家事原本就是世间最难理的,你切不可一意孤行而自伤。十指连心,这些孩子伤了哪一个……你终究还是个父亲。”
沉默不语,听着眼前人徐徐的话语,康熙只觉人世虚无,帝王将相又是哪家辛苦哪家忙?!到头来也留不住心里放不下的那一个!“容若,若是重来一次,你还会与我……”
“会,若是重来一次,我还会如此。”手指轻轻摩挲玉笛,截住了康熙的话,温润笑容绽放开来,“即便先遇到福全或先遇到任何人,纳兰容若还是只会记住一个人,只记住那个为我雕了这玉笛之人!”
眼中晕染起湿意,转过头看向摇曳烛光,康熙哑着声音缓缓说道,“去吧,去解了福全这多年的郁结,去还了常宁心中的亏欠,你们去寻一片清明,来世再不要落入这帝王之家。这份苦我独自来尝罢了!”
无语,泪落,笑着回转身,一步一步迈出了皇帐,月色清冷背脊泛凉,直到跨上骏马,胤禟这才敢回首看向那孤立的独影,“安达,他……便拜托了。”
喃喃自语,策马而去,没入夜色的不只是身影,还有……一颗无法割舍的心……
“走了吗?”听着远去的马蹄声,康熙手指轻颤抚着刚刚那人坐过的地方。
李德全眼见康熙满目凄楚,只道因了两位王爷的重病,于是赶忙说道,“九爷已经快马加鞭奔着京里去了,想来后日午时前后就能赶到,两位王爷吉人天相,定会转危为安。”
“他……小九离开时可有话?”容若,为什么你要留我一人?为什么接我离开的人不是你?我……好羡慕福全!
“那个……”想到胤禟无头无脑的话,李德全略作思量,“九爷眼望皇帐,说‘他就拜托奴才了’,却未曾和奴才提起是何人。最后还喃喃自语道,‘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朗声而笑却忽的涌上一股咸腥,唇边缀了点点朱红,这般模样吓得李德全失了颜色,几步上前扶住康熙的身子,“万岁爷!”
“无妨。”轻轻挣开李德全,坐到御案之前,“不要惊动任何人,不过是一口郁积之气发出来罢了,朕无碍,你且去吧!”
“奴才告退。”李德全满心诧异的退了出去,万岁爷和九爷这都是怎么了?
笔锋游走,心思百转,“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容若,却原来你所有的文字,全都是为我而作,只可惜你我的缘分却不能于世俗所容!我会记得这份承诺,他生再遇便与你游戏人间,再不放开你的手,再不负这份情谊。
“月掩椒宫叹别离,伤怀始觉夜虫悲。泪添雨点千行下,情割秋光百虑随。雁断衡阳声已绝,鱼沉沧海信难期。繁忧莫解衷肠梦,惆怅*忆昔时。”世间人,有谁能知我心苦?即便寄语托思,也要借了他人名目。容若,你莫怨我……
一路策马扬鞭,直至进了山海关这才入驿站换马稍歇,却不成想竟然看到八爷坐在晨曦微露的廊下假寐,解了外衣几步上前轻轻搭在他身上,“落了晨露,切不可受冷,裕亲王、恭亲王那里还要指望你呢。”
没有睁眼八爷握住胤禟的手,将他带到身旁坐下,“你……终于回来了!可是……小九,我很害怕,有些别离……我不能承受。”
“胤禩,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不过是无数个别离与重聚,譬如眼前这晨曦,笑对或者愁对都是一天。”将手附在他掌上,语气轻缓的说道,“你怕的其实只是内心的孤独。你一个人走了太多,难得有那样一个人懂得你,若失了他你害怕又是孤独难捱。”
猛的睁开眼侧首望去,只见眼前人神态淡然,眼角眉梢都是平静,颤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晨光已现,天地清平,胤禟淡淡一笑这才说道,“我是一个不容于天地的人,此一番不过是度化赎业而来。胤禩,你知道福全为何对你另眼相看吗?”
“皇叔他……”八爷怔怔看着胤禟,忽的记忆裂开了一道缝,莫不是那个人……
“因为,幼时的你我很喜欢;因为,你曾在我怀里嬉戏;因为,你有些地方很像我。”
眼前浮现出御花园中自己被人高举过头的情景……自己在那人怀里的开怀大笑……自己习字时写下的那些诗句……原来……
“胤禩,今日与你说这些,希望你不要认为是怪力乱神就好。”轻叹一声站起身来,果然是晨间的气息最好,“只因你与胤禟缘分匪浅,所以在我离去之时,有一言相告,望你能够谨记。”
“请讲。”
“我与玄烨还有福全之间的蹉跎分离,这一世你们不要再重蹈覆辙。你若心中真有他,便要为了他舍弃一些牵绊桎梏,非如此不可得。”转过头目光澄明的看着胤禩,“他虽看去年青,心却已经老了,偏又对前路看得太清楚。你若是不能倾心以待,便要懂得放手,天下与他要哪一个,你最好想清楚。”
“我……”
摆摆手止了他的话,“你不必答我,想得明白才好。”
飞奔而行,八爷看着身前疾驰的胤禟,神思恍惚起来……草原之上闻听得要将喀尔喀部公主指给胤禟,自己心里泛起的酸意不容忽视,即便知道这样可能会坏了太子与四哥的筹谋,即便知道这样可能会让皇阿玛不悦,可自己还是禁不住起身进言,实在是不愿再见他身穿喜服的样貌,实在是不愿再见他红烛鸾帐的情景。
直到耳边响起歌声,才让自己的心平静了下来,你的声音我永远都会记得!终于肯回来了,终于又能见到你了,可是……胤禟,我又能给你什么?
康熙四十二年六月初七日,晨,恭亲王府。
将手中之药轻轻吹去热气送入常宁的口中,眼见他形容枯槁,胤禟禁不住眼眶一热,“快些吃了吧,会好起来的。”
“二哥好些了吗?”挣扎着坐起身,将药碗推开,“已然到了这步田地,这药还是不吃了。老九,我想见见二哥,你派人送我过去。”
放下药碗,将他推回床榻,“且歇歇,他已经在路上了,这会儿应该快到了。”
“你说什么?”诧异的看着眼前这位姿容出众的子侄,常宁蹙了眉头说道,“二哥也是病的不轻,哪里能让他来看我,你们简直胡闹!”一阵气喘,牵出咳嗽不断,那绢帕之上的斑斑血迹,让胤禟终是落了泪。
“常宁,何苦如此,当日我说的话你全都忘了不成?”伸手扶住他,话便冲口而出,“执念害人!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辙,活着才能好好看着心里那个人平平安安,即便远远看他微笑心里也是满足的!切记,切记!我没能做到的,你一定要做到!却为何到头来你竟忘了个干干净净?!”
“容若!”一把牵住胤禟的手腕,常宁惊呼出声,“可是你,真是你?”
“是我……我来接你了。”垂下眼睑,任泪水恣意,心里对那人的不舍更胜。
门外,福全伫立不动,隔着青丝帘子,一颗心百转千回,身影愈发虚晃起来。却为何,到了这般光景,你才肯回来?这十几载寒暑,你可知我过的多么艰辛?你这……狠心的人啊!
八爷紧紧扶住这摇摇欲坠的人,心下一片了然,原来如此!怨不得,二皇叔总是与皇阿玛言语嫌隙;怨不得,五皇叔总是站在二皇叔身后;怨不得,皇阿玛从不愿责罚他们……原来如此!
轻颤中,伸出手去挑了帘子,一步一步向床榻走去,眼前人哪里还是胤禟,分明是白衣胜雪的容若,“容若~”
一声轻呼,却道尽数载伤情,只叫三人泪光婆娑,坐到床榻边痴痴望着眼前人,那熟悉的气韵恍如隔世,“为何不曾回来看我?”
“多情别离之伤,我受了又怎忍心让你再受?!”握住福全消瘦的手掌,嘴边挂着苦笑,“相见不如不见,原想着你们能放下执念,却不料终是累了你们,这也算是我的业报吧。”
“容若,你莫怪二哥,原本便是我的错,才落得今天这副模样。”常宁急切切的说道,“他原本……”又是一阵咳嗽,面色泛起异样的潮红。
胤禟看过去心里愈发凄楚,“我都知道,你莫要再提,这原本便是命数,由不得你我。若不是你们的执念,也不得今日相见,所以凡事必有好坏两端,你也不要再作茧自缚。”
气喘吁吁,虚汗滚落,常宁只觉眼前人事变得虚幻起来,口中禁不住喃喃道,“容若,以前我还劝你不要执拗,可到头来执拗的反而是我……今日见你如此,方知我这一生蹉跎太多……惟愿来生再不认得你们,做一个闲云野鹤,脱出这红尘俗世才好!”
“福全哥哥。”伸出一双手攀上福全臂膀,常宁拼尽最后一口气力说道,“你我皆是爱而不得的苦命人,身在帝皇之家又如何?爱不能爱,恨不能恨,只藏着一颗真心虚耗光景,如今我去了也算是解脱,若你怜惜我这个弟弟,便好好过完余生,莫要让我临去还要添了业障,死都不得安生!”
“常宁!”将人揽在怀中,福全失声唤道,“不可,不可啊!若你去了,我又如何?这世间若是连个相互依存的人都没有,你让我如何走的下去?!”
神思涣散,眼光也恍惚起来,笑意淡淡浮现,“爱新觉罗福全,今日你我就断了这兄弟情分……来世……永世……再不见……”
双目垂落,气息了无,人渐渐失却温度,常宁终是将自己的情葬在了福全的心中……
康熙四十二年六月二十六日,昏,裕亲王府。
八爷两日未曾合眼,紧紧守着皇叔不曾离开半步,端茶送药丝毫不敢怠慢,倒是胤禟反而默默看着他里里外外的忙碌,整日里不曾说过半分话。
暮色四合,天竟落了雨,细细簌簌地乍起一片泥土气息,胤禟推开窗格,徐徐说道,“又落雨了,今夜有我在这里,那夜你又在哪儿?”
示意八爷扶自己起身,斜靠在床边,福全痴痴望着窗前人,“我还是强过他,至少还有你送我这一程。当日我自作聪明,害你抱恨而去,如今你且去吧,莫让我心存愧疚。”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将手伸出窗外,感受着细雨砸在掌心的绵绵之意,“福全,我从未恨过你,也从未恨过他,我的执念只因堪不破,放不下,所以不得自在。”
“我现如今只是心疼,你我都走后他孤身的艰辛。”行至床前,坐在福全身边,“你这样终是负了常宁的一片心,上穷碧落不复相见却也换不回你的长岁平安,你啊……”
笑,过后却顿觉心内空虚,犹记得年少岁月常宁纤尘不染的笑容,犹记得不惑之年两人相携的苦苦挣扎,其实常宁早已嵌入自己的光阴,离了他亦是痛彻心扉,思及此心思忽转,“胤禩,你过来。”
“皇叔!”八爷跪坐在床前,眼中已满是凄楚。
抬起手拂过八爷的额头,福全爱怜的说道,“今后,你要记得‘戒急用忍’,紫禁城不是个争强好胜的地方,二叔再也无法照顾你。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要保全自己,不然永远也无法照顾别人,不要学二叔这样,到头来反而累了自己弟弟的一生!”
“二叔!”痛呼一生,将头伏在福全腿上,泪水再也无法遏制,“您若离开,还有谁能疼惜胤禩?”
“还有你的额娘,还有胤禟!”伸手扶起八爷,眼光却看向福全,“你们都是有兄弟的人,常宁自苦一生,胤禟也是命运多舛,今后便是你们兄弟相扶的岁月,劝君惜取眼前人。”
“胤禩,回去替我跟你皇阿玛说一声对不住,这些年是我执拗了,累了他害了常宁。”笑着看向胤禟,手掌团住他的双手,“都说五十而知天命,我却终是个糊涂之人,希望三弟能够知天应命,将这盛世繁华福延后世子孙!”
“会的~”眼望着福全,神思却飘忽起来,那人的笑、那人的嗔、那人的怒,点点滴滴全在眼前,一世光阴到底是长是短?为何这弹指之间,便要隔却黄泉忘川……
“容若,这一世遇到你是缘亦是劫,惟这颗心不曾退悔,你……值得我们如此。”失却力道,福全跌落床榻,双眼直直望着眼前人,嘴边却挂着笑意。
俯□手指拂过福全的嘴角,胤禟轻声说道,“知我者,玄烨耳;惜我者,福全耳;怜我者,常宁耳。这一世遇到你们,我亦不悔!”神思出离,胤禟软软靠在福全臂旁昏睡过去,而福全合上双眼,断了气息,终是随了容若的精魂而去。
“皇叔!”惊呼声起,云板穿云而出,雨落倾盆,山河一片哀号……
“容若~”康熙梦魇而惊,坐起身便觉心里虚无一片!
“皇上!”李德全疾步进来,将明黄廷寄高举过头,“京畿八百里加紧,裕亲王昨夜薨了!”
无语呆坐,康熙看着映在地上的孤影,心间仿佛直愣愣插进一根刺去,又走了……这么短的时间你们都走了!一个在晨,一个在昏,晨昏之间便是一世,你们都是有福之人啊!却不知我的前路又在哪里?
“传旨!”收敛精神,沉声说道,“起驾回宫!”
小九,这一刻朕不愿再孤独面对一切,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的离去,这样的承受即便是帝王也会无法负荷。小九,你身上有着他的精魂,那么就让你在朕的心中有所不同吧!自李德全口中得闻你回来的消息,朕竟然会有了欣喜如狂的感觉?!即便知道准噶尔部和喀尔喀部联姻并不妥当,却还是因为你的歌声让朕成全了你的心愿?小九,这一世我欠容若的,还给你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