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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姚是平生头一次到天牢,这么多年来,虽然她把司马道福南康公主等人都丢在这里,却从来没来看过一回。她很肯定,下面的人会坚决地执行她的命令,让她们余生都在监牢中渡过,得知这一点,对她来说便足够了。她并不需要一次又一次地去看她们的惨状,来寻求报复的畅快感。
天牢关押的犯人,不是原本身份等级较高的,就是犯罪很重的。牢房也分三六九等,那些有官身的或者家世好的,在没定罪之前,住的都是有桌椅寝具的套间,这算是牢中最好的待遇。其余还有单间的,多人混合关着的,甚至还有水牢,刑室等。
司马道福等人,因为是桓姚亲自下的命令,尽管以前身份很高,又是皇亲国戚,却也是住的条件最恶劣的多人牢房。这些牢房在地下一层,终年不见阳光,阴暗又潮湿,用铁栅栏隔成一间一间的,里头也没有寝具,杂乱地铺着许多已经发了霉的稻草给犯人睡觉用。稻草一般是一年更换一次,犯人们平时很少能洗澡,吃喝拉撒都在里头,以至于稻草中很快就滋生出各种蛇鼠虫蚁。
尽管桓姚来之前,大理寺提前得到了消息,但毕竟时间有限,虽然做了些准备,却仅仅是来得及将这些人犯弄出去丢到大池子里洗了个战斗澡,在牢房里统一燃了些劣等的熏香去味儿。因此,桓姚刚一走到这通地下室门口,就闻到了一股潮湿的霉味,混杂着汗臭,血腥味,各种腌臜味以及腐臭,险些没被熏得吐出来。
底下的狱卒早就得到了通知,听得黄门唱诺,立刻齐刷刷跪下行礼:“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声音整齐又洪亮。
虽然犯人们也被下过严令,不许喧哗,可听到是皇后来了,还是有人大胆地为自己喊起冤来,有一就有二,法不责众,这通地下牢房里很快就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各种喊冤的声音,有的为引起桓姚同情心,哭得真真是凄厉。
桓姚见里头即使点了火把提了灯也是黑洞洞一片,气味熏得人头昏脑涨,喊冤的声音又特别瘆人,便临时决定不进去了。对知春吩咐了一声,转身往大理寺的偏殿去了。
“娘娘口谕,劳烦大人将司马犯妇提到偏殿去。”知春对大理寺卿传达了桓姚的意思。
浑浑噩噩的司马道福听见门口的唱诺声,顿时心中一喜,这一天,她已经盼了四五年了。
五年多以前,司马昱的葬礼后,被桓姚从宫中一放回来,她除了去撺掇桓温对付桓歆和桓姚以外,就开始为再一次的出逃做准备了。知道桓姚派人监视着她,那一次她花了大功夫,几乎耗费了半数的私房钱各方打点,才得以逃出建康。
一路上因为出于对战乱的惶恐,有不少逃难的贵族和流民,混乱非常。她经历了好几次与劫匪和死亡擦身而过的惊险,辗转了好几个月,才逃到嘉兴。她以前的安排,在这动乱的时候,很多都已经不奏效了,司马家族的统治被颠覆,上台的又是她夫君桓济所敌对的桓歆,她一个妇道人家,没了倚仗,又有谁肯听她调遣。
幸得身边有几个以前从会稽王府带出来的忠心护卫,此时还肯尽心为她办事。又拿了许多银钱去打点,这才找到出海的船只,让人同意带他们出海。
她很清楚,一旦桓歆登基,这整个中原大地,她可能就都待不下去了。保险起见,还是去海上的岛屿比较安全。茫茫大海,到时他们再要找她就不容易了。
想的虽好,奈何却在上船之前被桓歆的人给逮了回去。那时她满心惶恐,不知道这一次落到桓姚手里,会受到多少可怕的折磨。她甚至想过了自杀,却终究没那个勇气。
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一次被抓回建康,她根本没有见到桓姚,就直接被投进了天牢,和南康公主,马氏等人关在一起。看到南康公主那张满是狰狞疤痕的脸,她险些吐出来,知道这是桓姚叫人下的手,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天天看着年老体衰的南康公主被马氏打骂折磨,有时候两人也会来打骂她,一开始她挨了许多打,后来有了经验,仗着身体比两人强壮,倒是不再吃亏了。
这五年的监狱生活,如同噩梦一般。
住的地方到处都是老鼠蟑螂,跳蚤,虱子,又湿又脏又臭,吃的是糠饼烂菜叶,几年都没见过一丝荤腥,每天只有一顿。就这些,还常常要被南康公主和马氏抢夺,一个不注意被她们抢了去就要饿一整天。穿的是囚服,一年到头就只有冬夏两身,不得换洗,到后来基本已经看不出颜色,洗澡也是一个月才许多人一起赶到大冷水池里洗一次,常常身上都发霉发臭,头上的虱子常年就没断过。监牢里冬冷夏热,狱卒还常常拿一些让人难受又伤不到身体的刑罚折磨她们取乐。
她进来一个月就得了风寒,烧得很重,她想,就这样死了也好。可狱卒立刻叫了医者来给她诊治,灌药扎针,把她给治好了。后来她想自杀,却发现她们这一间牢房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是有人轮流守着的。据说是奉了皇后的懿旨,不准让她们死,任何一种自杀的途径,都被堵死了。
桓姚就是想要她们活着,折磨她们。的确,痛苦地活着比死亡可怕多了。
她终于知道,什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午夜梦回,她无数次深深地后悔,当初为何要选择与桓姚作对。明明以她当时的条件,可以发展成桓姚的闺中好友,甚至让桓姚对她感恩戴德。若是如此,以桓姚的性格,必定会在晋朝覆灭的动乱之中保护她,让她继续拥有荣华富贵的生活。
拖着沉重的手铐脚镣,被狱卒总领拖着进了偏殿。平日在囚犯面前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狱卒总领,如今连头也不敢抬,在桓姚的女官通报之后,老老实实地趴跪在地上叩首请安。
司马道福不由自主地看向桓姚。她的容貌和五年前相比,没有丝毫衰老的痕迹,甚至更加的璀璨夺目。或许是已经为人母,她的气质清逸之余又多了些不经意的妩媚与母性的温柔。她优雅而略有些慵懒地端坐在上阶,衣饰华贵简单,却又恰到好处,整个人如同被微光包围的神女,凌空在高高的云端漫不经心地俯瞰人世。
这就是历史上那个风华绝代的桓皇后吧。不,这一直就是那个桓皇后。只不过她自己太过妄自尊大,竟然会妄想从桓皇后手里夺走楚□□。两代帝王独宠的皇后,华夏五大古典美人中唯一一个一世尊荣到薨逝的红颜祸水,岂能是善与之辈。
如今她什么也不奢想了,无论要她做什么,只要能脱离这牢狱之灾,她都求之不得。
司马道福打量桓姚的同时,桓姚也在打量她。五年多不见,她简直完全认不出,眼前这个畏畏缩缩,蓬头垢面的女人是当初那个春风得意的司马道福了。
“大胆,见到皇后娘娘竟不行跪拜之礼!”桓姚身边的知夏呵斥道。
司马道福回过神来,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道:“皇后娘娘千岁!请娘娘恕罪!”
如今她早不是当年将那个心如天高的司马道福了,五年的牢狱生活,磨掉了她所有的骄傲。
“罢了,起来吧。”桓姚那清灵如山泉流动又略带软糯的声音响起,她随意地挥了挥手,让闲杂人等都退下,屋里只留了知春知夏和另外两名会武的女侍卫,然后开门见山道,“今日我来,是有事要问你的。”
“罪妇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司马道福恭恭敬敬地回道。
桓姚勾了勾唇角,司马道福会不会真的如她所说这般诚实未可知,不过,总是有办法让她说实话的。
“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二嫂,便觉得二嫂与周围女子格外不同。”桓姚的第一句话,就叫司马道福心惊胆战,她没想到,幼年的桓姚竟然就这么敏锐。又听桓姚道,“后来在会稽王府便听人说,二嫂自从十四岁那年坠塘,发了高烧醒来,便多了许多怪异言行,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那句“换了个人”几个字说得尤为意味深长。
“二嫂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么?”
司马道福额上有些冒汗,她从没想过,桓姚会问这种事。这些年,她一直所设想的,也不过是用自己所知道的先进的知识或历史大事件以及相对于这个时代的新奇点子来换取人身自由。
“皇后娘娘您误会了,罪妇不过是大病一场后,脑子开窍了不少,是以才变了些性情。”司马道福妄图用以前哄骗徐氏与身边的丫鬟婆子等人的借口来搪塞桓姚。
桓姚早就知道真相,怎么会上当。她如今问这个,只不过是为了震慑司马道福,让她后头老老实实回答她所想知道的问题,不敢耍花样而已。
“哦,我倒不知,人病了一场就能对许多原本一窍不通的事情无师自通!”桓姚似笑非笑看着她,“或者,二嫂也可以解释一下,你在秋荫院时那装满了诗词的檀木盒子?或者,你那未卜先知的本事?”
司马道福心中一颤,桓姚竟然会知道她放在秋荫院的盒子。她在来这个世界之前,曾经成天幻想穿越,背了很多诗词做准备。但诗词歌赋一类的东西,毕竟只属于短暂性记忆的内容。她来不久后,担心自己忘记,便全部拿纸写了下来,用一个檀木盒子装着,钥匙随身携带。每次需要用到诗词的聚会前,她都会温习几遍,以便到时候根据需要“信手拈来”。
如果桓姚知道那个盒子,必然是已经收服了原本在她身边贴身伺候的人,自然对她才穿来时那些在当代人看起来很怪异的举止了解得一清二楚了。也难怪会对她有所怀疑。
“皇后娘娘所言,罪妇不明白。”司马道福继续装糊涂。她也是怕被人知道魂穿的事情被拉去烧死的。就算她说出来,灵魂穿越这种事,桓姚会相信么?
“不明白?”桓姚略有些嘲讽地问了一句,然后懒懒起身,“本想好心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离开天牢,看来,二嫂对此是毫无兴趣,那我也就不多事了。”说着,便准备离开。
她很清楚,如今的司马道福想要什么。她不介意拿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来换她想知道的答案。
司马道福闻言,顿时就慌了。若真的错过这次机会,她可能要老死在这天牢里了。
“不,不!娘娘,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什么都说!”
“你真想好了?”桓姚不信任地看着她,似乎随时都可能反悔。
“是!”司马道福的神色很坚定。
“好。这是最后的机会,若你有所欺瞒,那便休怪我无情了。”桓姚的眼神,似已经将她看透了一般,“你放心,我既然来问你,便有的是办法验证你所言真假。刑讯测谎的手段,想必你不会愿意去试一试的。”
“罪妇万万不敢!”司马道福惶恐地磕头。
“如此,便先说说你的来历吧。”桓姚依然选择拿这个来试探她。
司马道福犹豫了一瞬间,看到桓姚身边的知春凌厉的眼神,立刻畏缩了一下,老老实实道:“我是一个穿越者。”
其余四人皆面露茫然,只有桓姚挑眉等着下文,倒也没人顾得上追究司马道福逾矩的自称。
司马道福继续道:“皇后娘娘您可能不知道穿越者是什么。那是我那个世界的一种说法。我是来自一千七百年多后的炎黄子孙。”说到此处,她微微挺直了背,这也是如今她与这些古代人相比唯一值得骄傲的地方了。
“一千七百年后?”桓姚皱着眉,似乎有些疑惑,“那你是如何来到此时的?”心中随意推算了下时间,单纯按前世所在年份来说的话,这司马道福倒是差不多确实和她来自同一个年代。
司马道福暗惊于桓姚的理解能力,这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所以说我这样的人被称为穿越者,穿越,即是指的跨越时空,我其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明明和平时一样在家睡觉,一觉醒来就已经成了会稽王府的三郡主。”
“放肆!竟敢编出这样荒谬的瞎话来蒙骗皇后娘娘!”知夏严厉地呵斥道,她听了半晌都听得云里雾里,认定司马道福必然是在说谎。担心桓姚受蒙蔽,是以急性子地跳出来警告司马道福。
桓姚抬了抬手,示意知夏不许多嘴,似乎颇有兴趣地问司马道福:“这么说,我们这些人在你眼中,岂不是就如我们看那夏商周时代的人一般了?所以,你才会知道我的右手会受伤,劝我及早练习左手作画?知道我会成为你父王的王妃,怕我取代了徐氏的地位,才想方设法阻止我与你父王相识?”
司马道福心中震撼极了,桓姚竟然连那么多年前的细微小事都记得,该说她不愧为桓皇后么。也对,只怪自己那时候太张扬,太小看了他们这些古人。她早就惹起了他们的怀疑而不自知。
“皇后娘娘英明!”
桓姚心情似乎颇为愉悦,像在探讨一桩趣事一样,又追问她:“看来,我在一千七百多年后,还算是个有些名望的人?不然又怎会连那等小事都让你知道得如此详尽。”
“是的,娘娘您在我那个时代很有名!”虽然是臭名昭著,司马道福拍马屁道:“您是华夏五千多年历史上最有才华的女子!”虽然后世加了个之一。
“您被称为千古第一美人!才貌双全,后世所有女子都以您为楷模……”说到此处,司马道福努力在脸上挤出些崇拜的神情,“我也是如此,自从知道您的事迹,就特别仰慕您!”
人都是喜欢听好话的,谁也不会忍心对仰慕自己的人太残忍。她希望桓姚能看在她这些话的份上,真的能放过她。
桓姚呵呵轻笑了两声,似乎真的被司马道福的话哄得开颜:“原来如此。”话锋一转却道:“这么说来,你对我的生平当是知之甚详了?倒是说说看,我寿数有多长,因何事卒于何时呢?”
“这……”司马道福手心额角全都汗湿了,桓姚在历史上只活了三十五岁,任谁听到别人说自己没几年好活都不会有好气的,这样,她真的能活着走出这间偏殿么?
“说罢。寿数长短,是天定的,我不怪罪你。你只要实话实说就行了。”桓姚的神情和语气都很平和,似乎真的毫不在意自己的性命一样。
在桓姚的注视之下,司马道福竟觉得自己完全不敢冒险去撒谎,桓姚那么精明的人,万一从她的表情看出了破绽,她再一次欺骗她,肯定落不到好下场。所以还是赌一次,实话实说吧。
“娘娘您卒于宣武十六年腊月十一,后世一说您是因病去世,另一说,您是在千秋去摇光台行宫落成典礼时被青莲教余孽刺杀,重伤不愈而薨。”千秋,即是指的桓姚的生辰。历史上对于桓姚之死,也颇有争论。
摇光台行宫。
桓姚可以肯定,司马道福确实说的是实话。桓歆前几天跟她说,如今国库充盈了许多,想为她建一座行宫,让她拟个名字,她所拟定的,正是“摇光台”。今日来了大理寺,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跟桓歆说。
所以,这座行宫的名字,在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司马道福知道很多这个变了调的东晋时代的历史。从过往的事实推断中,桓姚无比确定这一点。
宣武十六年腊月十一,她正好满三十五岁。这与荀詹所言也吻合了。
桓姚一瞬间有些心灰意冷的感觉。不过,很快她就回过神,问:“宣武元年徐州民变,在你那里的史书上,是如何处置的?”
“坑杀乱民三万,领头者诛连九族,参与者无一得赦。”此事正是史学家将楚□□桓歆定性为一位“残暴”帝王的标志*件之一。司马道福很不理解,桓姚为何要问这件事。这件事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五年多了,并不能体现她的预知能力。
桓姚闻言,却松了一口气。在这件决定她寿命的关键事件上,司马道福所知的已经跟如今发生的不相符了。所以,她应该算是已经打破了那个三十五岁的魔咒了吧?
回到宫中,还不到天黑,桓歆便详细地知道了她与司马道福的谈话。他本已经回了广明宫,又当即返回了甘泉宫,传召赵六等人去调查青莲教。哪怕只是一个不甚确定的可能性,他也不能让桓姚身边有一丝危险。那青莲教,他一定要铲除得一干二净。
那摇光台行宫,作为传说中她的死地,桓姚想着还是有几分忌惮,遂让桓歆取消了建行宫的计划。这本来就是件劳民伤财的事情,有这些钱,不如用来广施德政,也算是为他们一家几口积福吧。
但凡桓姚提过的要求,桓歆哪有不应的。
至于司马道福,桓姚也还是言而有信地将她从天牢放了出来。允许她在建康城中自力更生,但却不能离开建康。她一个弱女子,如今身无分文又完全无依无靠,要想过好也委实不会容易。不过,与那炼狱一般的天牢相比,这世上的其他事情都显得不那么可怕了,司马道福对此已经非常满意了。
经此一事,桓姚对于活着的日子,越加珍惜起来。对桓歆和唯爱更加关心,作画也更加努力,每一天,都过得十分充实。
幸福,让人察觉不到时光的流动。春去秋来,很快就过了十年。
越靠近三十五岁的生辰,桓姚越觉得心神不宁。
冬月十一,她在作画时无故晕倒在了御花园,从那以后,身体便一天天衰弱起来。她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每天昏昏沉沉的时间越来越长。
桓歆看着她的目光,是担忧而悲伤的。连在军营历练的唯爱,也回来了。
唯爱八岁那年,桓歆觉得他太黏桓姚,平日里还动不动就掉金豆子,实在是性子太软,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便将他送到了军营历练。每年中的下半年都待在军营,和普通士兵一样参与训练,上半年回宫里接受帝王教育。如今他才十四岁(虚岁)就已经在前年灭燕的战争中参加过几次战斗了。
当然,作为大楚唯一的皇子也是储君,在军营历练之事是绝密的,在唯爱身边,也有许许多多的人暗中潜伏,保护他的安全。
桓姚虽然舍不得他受苦,却也知道,桓歆是真心为他好,即使心疼,即使担惊受怕,却也从没有阻拦过,只是在他回宫时加倍对他好。
这样的训练,成效是显著的。六年过去,十四岁的唯爱已经长成一个强壮结实的少年,行事虽然某些方面还颇为稚嫩,在外人看来,却也是一位既沉稳又睿智的合格储君了。
“阿唯怎么回来了,不是还不到时间么?”唯爱以往都是过年才回来的。桓姚有些吃力地抬手摸了摸儿子的脸,这风吹日晒的,皮肤又变粗糙了许多,虽然没怎么晒黑,但原先从她这里遗传来的水灵灵的娇嫩肌肤已经完全无影无踪了。除了一双眼睛,就没别的地方像她了。
“想阿母了。”唯爱将头埋在桓姚肩上,如幼年撒娇一般,眼圈却悄悄地红了,变声期的公鸭嗓也有些嘶哑。
此后几日,桓歆一直守在桓姚床前,无论是睡过去前,还是醒来的第一时间,她都能看到他。反倒是唯爱,很少见到。
“三哥,你几日没睡了?”他那向来被桓姚督促着收拾得很整洁的脸上,如今变得胡子拉碴的,眼下一片青黑,眼中也血丝遍布,整个人憔悴得可怕。
“我没事,不过是昨夜多熬了一会。”桓歆明显在撒谎,连忙转移话题,“姚姚,渴不渴,我给你倒点水?”
“我不喝水。”桓姚的声音有些后继无力,“你快去歇着,我这里有侍人照应。”他这个模样,太令人担忧了。
“好。”桓歆温柔地朝她弯了弯嘴角。他向来最听她的了,她既然叫他去歇息,他怎么会不应。
爬到床上,将桓姚搂紧怀里,“我们一起睡。”
“嗯。”桓姚轻轻应着,便真的又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桓歆抱着她,整个人都被绝望淹没。桓姚至冬月十一晕倒后,身体便一天天迅速地衰弱着,他广布檄文召集天下名医,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诊治得出病因。所有御医都告诉他,皇后的身体,生机突然断绝,药石无灵,已经撑不下去了。
他每天输的真气,都如石沉大海一般,全无踪影。
就算是坐拥天下,面对心爱之人的生老病死,他依然是什么都做不了!
江南最有名的疾医也无能为力,只说桓姚每天清醒的时间会越来越短,直到……在沉睡中逝去。
想到那三十五岁的断言,距离腊月十一,还有五天。
每一刻,他都是在无比的恐惧中渡过的。他不敢去想,失去了她会怎样。
腊月十一的早上,桓姚醒来,突然精神了很多,甚至陪着桓歆唯爱父子两个用了一顿早膳,还在御花园里散了会儿步。父子两人欣喜若狂,传来御医为桓姚确诊,御医诊后,却完全不敢说话。
“三哥,我有些累了。你抱我回去好不好?”桓姚忽然说。
“好。”桓歆转移了注意力,“你身子刚好,确实不宜太过劳累。”打横抱起桓姚,就往广明宫的方向走。
此处离广明宫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冬日不太温暖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桓姚懒懒地闭着眼,倾听着桓歆踩在未化的积雪上的擦擦脚步声。以前,两人嬉乐时,他也常常这样抱着她走回去。
“母后到底怎样了?”两人走出凉亭,唯爱逼问御医。
御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太子殿下恕罪,臣无能!”
唯爱看着御医的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回光返照。
一瞬间,几乎捏碎了拳头,才没让眼泪落下来。
没再管那御医,他转身走出凉亭,离了四五十米的距离,沉默地跟在父母身后。
“三哥,累不累?”桓姚抬手摸了摸桓歆的脸,这一个月,他消瘦了好多,整个人看起来苍老了十岁不止,那微微汗湿的鬓角,什么时候,竟已经添上了一根又一根的白发。
“不累。”桓歆温柔回答她,一边大步平稳地往前走。
“还说不累……以往抱我,哪里会喘。”桓姚的声音轻飘飘的,说上几个字,又要略停一停,竟似在蓄积力气一样,“多大岁数了,还这么不爱惜身子……以后,我不在身边了……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才行啊……”
人之将死,而知命。桓姚这些日子以来,已经隐隐感觉到了生命的快速流失。如今,大限已至。
对这个男人,她却是如此地放心不下。
桓歆觉得有些不对劲,“你怎么会不在我身边?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姚姚,你怎么了?”他停下了脚步看向怀里,桓姚此时竟变得比昨日还要虚弱,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会断掉一样。
桓歆心中一惊,大声喊道:“御医!快传御医!”
“三哥,不用了。”桓姚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我大限已至。”
桓歆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心里如同被千刀凌迟,痛得几乎不能呼吸,“姚姚!不!不会的!姚姚,你不要离开我!”
“三哥……我好累啊。”桓姚轻轻叹息一声,微微阖上了眼。
“姚姚!不要睡!”
桓姚积蓄着已经不多的力气,努力睁开眼,看着他,气息奄奄:“荀詹说,我要多活十五年的……三哥,你答应我……替我活完这十五年可好……”
时间,会抚平一切伤痛的。
“你若离开了,留我独自一人,活着又有何意义!”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刀刮在纸上,几乎是咬着牙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桓姚感到一滴滴灼热的液体低落在脸上,她甚至没有力气抬眼去看这个男人的表情。视线正对着的地方,苍松般清秀又挺拔的少年站在那里,眼圈红红的,嘴里哽咽地叫着,“阿母,阿母!”已然泣不成声。
她留恋地看着他,渐渐力不从心地阖上了眼,声音几不可闻:“三哥,不要让我们的孩子……在这么小的年纪……既失父……又失母。那样……太可怜了……”
手臂蓦然垂下的一震,如同震在了桓歆的心上,她气息断绝的那一刹那,他的心弦也跟着断了。
“姚姚!”
桓歆如同整个人瞬间坍塌了一样,抱着桓姚跌坐在地上,“姚姚,你醒醒!” 他疯了一般摇晃她的身体,“姚姚,醒醒啊!快醒来!”
“不要走!不要走!求你,不要离开我!”他歇斯底里地喊着,一个大男人,哭得泪如雨下。
“父亲,阿母已经走了……”唯爱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他不是不悲伤,而是父亲这状若癫狂的样子,让人好担心。他不想才失去了母亲,又失去父亲。
“滚!”桓歆冲他吼了一声,抱起桓姚的一路跌跌撞撞朝广明宫冲去。
丧仪是习氏安派人准备的。
如今桓姚已经过世三日了,桓歆却不准让她入棺。他抱着她的尸体,在他们往日的寝殿里已经坐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因为桓姚生病以来就消瘦的面庞,如今已然形销骨立,头上的发,全部变成了灰白。他的眼中,空洞洞的没有任何神采,只是死死抱着她,与她紧紧依偎着,一动不动,像是一根完全断了生机的枯树桩。
人死三日,灵体出窍。
一位绝代风华的白衣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中,走到抱着桓姚的桓歆面前。殿中的所有人,却谁都没感觉到他的存在。
他手中托着一盏青铜油灯,里头的火苗已经微不可见。他盯着那盏灯,全神贯注。
火苗彻底熄灭。他用一个玲珑宝塔收起桓姚身体上慢慢溢出的白色光体,十五层塔身上的金线从下到上逐一亮起来,紧接着,塔顶的小阁里的微型青铜油灯也亮了。
他小心翼翼地收起玲珑塔,望着床上抱着桓姚早已冰冷的身体,浑身全然死气沉沉的男人,脸上的神情冷漠又高傲。
“可悲。你我之间,且看究竟是谁胜了?”
话落,带着胜利者的高高在上,傲慢地转身,瞬间消失在虚空之中。
习氏看着桓歆这槁木死灰的模样,恐怕是要追随桓姚而去,又心痛又焦急,哭着求道:
“阿式!阿式!你就是不管我这阿母,也要顾忌你和阿姚的孩子啊!”她把披麻戴孝憔悴不已的唯爱拉到桓歆跟前,“看看吧,看看这孩子,他才这么小,怎么挑得起你的担子啊!”
唯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哭着喊道:“父亲!求你吃点东西吧!父亲!阿母走了,您也要抛下孩儿吗!”
桓歆机械地转头,见自己的爱儿跪在地上,膝行到他面前,那双和桓姚一模一样的眼睛,哭得已经红肿,如今正哀求着望着他。
他的眼睛微微动了动。突然站起身,抱着桓姚走了出去。
他的步伐极快,谁也没能追上他。
消失了好几天,他回来了,同时还让人带回了一口巨大的水晶寒玉棺材,放到了广明宫的寝殿里。
他手上依然抱着桓姚,站在棺材边立了许久,才将她放进去。
其后,他叫人打水来洗漱一番,正常饮食,上朝,处理政务。如同桓姚还在一样,每天处理完政事就回广明宫。
只有唯爱感觉到,父亲对他的教导,更加严厉了。就像是在追赶着什么一样着急。
宣武二十二年七月初三,唯爱及冠。桓歆在朝上宣布,将皇位传与储君桓唯爱。
当夜,回到广明宫。
桓歆拿出了一个珍藏了六年的白玉瓶,面上带着如释重负的微笑,将其中的药汁倒入了口中。
他走到寒玉水晶棺前,推开棺盖,躺进了棺材的另一边。
近在咫尺看着桓姚这么多年依然绝美的脸,他目光温柔,像对待全世界一样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身体搂入怀中。
这么多年来,他头一次没听她的话。
姚姚,十五年太长,三哥等不了。
他的脸上带着幸福向往的笑容,慢慢闭上了双眼。
姚姚,三哥来陪你了。
生同衾,死同穴。
愿来世,还做有情人。不要再这么多波折,恩爱和睦,白头与共。
第二天,唯爱再也没看到父亲出来。
十九岁的少年,沉默地挑起了大楚的江山。他知道,父亲已经为他耽误太久了。
“宣武十六年,懿文皇后薨,帝悲甚,十日不朝。罔顾丧制,陵寝广明宫,玉棺以存而不腐。朝夕同处,仿若未亡时。”
“宣武二十二年,□□禅位于太宗,殉后而死。”
——《大楚通史》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写了两三天,总算是完成了。昨天晚上,写桓姚之死到最后这一段,一直写到凌晨三点多,一边写一边掉眼泪。心里很痛。但写作往往是,自己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时候,反而向读者传达不出那种感觉。不管怎么样,还是把它写出来了。
这个结局是一早就想好的。作者菌一直以为,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并不是故事最圆满的结局。因为生命漫长,变数太多。所以,只有到生命彻底划上句号的那一刻,才能真正断言圆满。
人都是要死的。只不过女主死得早了些。请不要追杀我,我还有两个番外没写给你们看~~~~(>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