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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当枪匹马屠杀马贼窝的事件一传十,十传百。
县令大人知道骆易潭未依照事前计划行事这件事情之后,将骆易潭狠狠地批评了一番,骆易潭乖乖受着,冷冷淡淡的脸上不带一丝愠怒,只是那般淡然的听着,就好似他听到的批评与他毫无关系。
县令大人虽然知道他之前就是这般的性子,却敏感察觉出他现在这般样子比日前的冷淡更为严重了。县令大人一时没了盛怒的感觉,倒是觉得如今这般骂他毫无意义,只好挥了挥手,让他回去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反思一番。
骆易潭心中微动,站起身来道过别,就往自己的新家走去。
新家是县令大人给他们兄弟俩准备的,是座废弃的小木屋,破破烂烂的,但好在还算防雨。他确实很感激县令大人为他所做的一切,以及金珂县全县人给予他们的温暖,但不知为何,他心中却是生不出一丝的根,那根茎叶,已经在马贼屠村的一切全数斩断,而唯一的羁绊只剩下他年幼不过十八的弟弟。
他日前所梦想过的平平淡淡的日子断然不可能了,他也明白过来,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是没有什么安定可言的,天下未平,家又何所依?
他脚步不停,总算回到了这个新家。一进门,便看到李老大夫的夫人正站在方桌旁,从食盒中拿出今日的饭菜,虽然不过是一些青菜白菜,却足够他们温饱了。
骆易潭赶忙上前,帮李老大夫的夫人摆放碗筷。
李氏夫人笑着,鱼尾纹散开在眼眶周围。“今日,你家弟弟总算开口说话了。”
骆易潭一呆,心中也是一喜。他的弟弟在第三日便已经醒来,却是一句话也不和别人说,而他也是忙着收拾那群马贼,收拾完马贼后又是一些事后的处理,一直没顾上温默珏的情绪,如今想来,却是不对了。他暗恼,眉心蹙在了一块。
“你弟弟看来已经站起来了,你不用担心了。”李氏夫人宽慰着,又盖上食盒,拿在手中,离开前说道:“你家弟弟很坚强,很好。你什么都不用说,他会自己好起来的,那么,我就先行离开了,明日我再来拿用过的碗筷。”她说完,笑着帮他把大门阖上,提着食盒离开了。
骆易潭站在原地,有些不好意思。他已经受了李家这么多的照顾,再这么下去,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他心中默默记下这份恩情,发誓一定要报他们一家的照顾之恩。
随后,他走入卧室,走向床边,却见本应该在床上躺着的少年却站在窗边,望着屋外的美景。他走进,那个少年立刻察觉到什么,回过头来,眼中带着一丝的暖意,那一刻,骆易潭觉得眼前的少年似乎长大了,好像他的内心变得更为强大了。
他走到他的旁边,抓起他温热的手掌,不满道:“你身子还没全好,怎么可以下床呢?”
少年却笑了,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已经好了,我再不起来,身上的肌肉都要被我消耗完了,我可是说过有朝一日一定要跟易潭哥一般厉害的。”
他默然,暗忖这小家伙记忆倒是挺好。他无奈,只好说:“好了,先吃饭吧。”
“嗯,好!”
他回答得神采飞扬,却是让骆易潭的心深深被刺痛了一下。这小家伙,为何何时何地都不肯露出自己脆弱的模样呢?
两人没有聊起那些令人痛苦的往事,反而是开始聊起小时候的趣事,以及以后的展望。温默珏一直笑嘻嘻的,好似真的从那段痛苦的往事中抽离开来了。
那个夜晚,骆易潭跟温默珏又一次跟小时候一般抵足而眠。
夜晚,能让痛苦滋生。
虽然骆易潭一直表现得云淡风轻,但其实越是看起来淡然,心中越是在意,那种痛苦就如同河水一般泛滥开来,饶是他万般不愿,也是全身陷入了一种痛苦的深渊。
身边还睡着一个小家伙,虽然那人已经成年,但对于他来说,他还是他那记忆中的少年,所以,他只好抑制住自己的呜咽,任凭泪水划过脸颊。他只是想,让他好好发泄一下,然后明日便恢复原状。
却不想,身边的人却是没有睡着,而是感受到了他的悲伤。身边的少年动了一下,然后开始轻柔而笨拙地拍打着骆易潭的背部,却什么也不说。
被发现的那一刻,骆易潭是尴尬的,但在温默珏温柔的动作中,他的眼泪竟然就止不住了。他哭了挺久,才终于止住了眼泪。停下来的他觉得极为丢人,不禁全身僵硬起来。
身后的小家伙似乎在黑暗之中轻笑了一声,这让他更为羞愤了。能有比让一个孩子发现自己的脆弱更为悲惨的事吗?他无法,只好当做一切没有发生过,但身后的人却是不肯放过他。
“嘿,易潭哥,没想到你是个爱哭鬼诶!”他的语气中略带兴奋。
骆易潭不懂小家伙怎么就突然兴奋起来,但作为大人的自尊却还是让他选择了装睡!
温默珏定然是知道了他此刻的想法,笑意更夸张了,握住骆易潭的肩膀想要将他的身体扳过来。
他的力气果真力大无穷,骆易潭一时不察竟然让他给得手了。
骆易潭羞愤万分,没想到自己多年塑造的完美形象竟然要被一个小孩子给打破了。他生无可恋地闭上了眼睛,却不想那人却伸手拭去了他脸颊上还未干涸的眼泪。
“易潭哥,不要悲伤了,你不是还有我么?我不会离开你的。”他的安慰有些笨拙,但语气却是极为坚决真诚。
骆易潭不禁恸容。他愣了好久,在黑暗中,他看不清温默珏的表情,但他能猜想到,那人的脸定然是严肃而决绝的。不知为何,他的胸口竟然溢满了一种不能言明的暖意,甜蜜而又温暖,如同潺潺春水,叮咚叮咚地直击他的心田。
他不禁笑了,抬手拍了拍少年柔顺的黑发,“好,我不悲伤了。”
少年开心地应了,支撑在两边的手臂突然收回力,无赖地趴在了骆易潭的身上。骆易潭受力,差点没将今日吃的饭喷出来。他推了推温默珏,无力道:“喂,你不要趴我身上啊。”
“不要,我今日就特别想要趴你身上!”他耍赖,连腿都用上了。
骆易潭最终败下阵来,默认了他的无赖功力,认命地抱住他的腰,微微侧过身,闭上了眼睛。
少年找了个舒适的位置,紧紧抱着他沉沉地睡去。
悲伤终会过去,不管是一个月,还是一年,只要身边有希望与温暖,便会让痛苦替代。
这之后在金珂县生活的日子也算平和,但很快,整个国家的战火便蔓延开来,蔓延到了这个国家的角落。国与国之间的拼抢,使得草寇如同雨后春笋般一个个窜了出来。不过两年,那京东地区的战火便以汹涌澎湃的气势,蔓延到了这小小的金珂县。
金珂县令被上头任命为暂时的边城守卫将领,守卫离金珂县不远的边界城门。上头来报,说援军将会在三月内到达,与他们的义军会和。
本就是个小小的金珂县,方圆不过百里,那所谓的义军也只不过是说的好听,他们哪有什么义
军,若是说义军也只能从捕快以及壮丁中挑选,强拉着上战场,为国家浴血奋战。
那一年夏季,温默珏终于二十,而骆易潭也已二十有六,将近三十而立之年。若是普通人家,早已定下姻亲,更有甚者,已然膝下儿女成群,但他们两人孤苦无依,也便也没有哪家好人家的父母愿意将他们的女儿嫁过来过苦日子。再者,即便有些贫苦人家的姑娘愿意嫁过来,骆易潭却是不愿的,要说原因他也说不上来,他只是觉得,如今他家里还有个弟弟还需照顾,多个女子就是添些麻烦,况且,他自己也并没有特别喜欢的姑娘,更主要的是,如今战事堪忧,谁能知道之后会发生些什么事,携家带女的逃亡吗?或是丢下家人独自上战场吗?
呵,这样岂不是只是多了些许麻烦?而他骆易潭最怕的,麻烦算是其中之一。
如他所想,金珂县令公布告示,要求家里有年轻男子的人家全部来衙门登记名册,以备日后编制入军队。自然,他们衙门的捕快是首当其冲,而骆易潭的弟弟温默珏也是早已满了十八岁,虽然不是金珂县的人,但如今战事紧张,多一个人便是多一份保障。
骆易潭他并不愿意让自己的弟弟上战场,如今弟弟在本地学院教书挺好的,上战场就意味着死亡以及离别。他自是万般不愿的,但他一介布衣,哪有权利可以和上头的人争执。他虽然满腔的不愿,还是沉重地写下了自家弟弟温默珏的大名。
而那日晚上,温默珏却是满脸喜色,他一边吃着饭菜,一边问骆易潭:“易潭哥,今日我在学堂外边听说衙门正在登记家中有年轻男子的人家,哥你有帮我把名字写上去吗?”
骆易潭一听这件事情就是心中不快,闷声扒着白米饭冷眼看那眉飞色舞说得颇为兴奋的青年。心中默然想:这家伙都长得比自个高了,怎么还是这般的毫无想法?真当战争是小孩子过家家了?
他蹙眉,不理他。
温默珏没有听到他的回答,侧头一看,立刻意会,赶紧凑上脑袋,一手扶着脸颊,笑眯眯地道:“易潭哥,你难道不想我去?”
他继续扒饭,废话,真当战场很安全啊?
温默珏放下碗筷,硬朗的脸颊在烛光之中泛出一丝安闲的温柔。“哥,我自小力大无穷,又经常强身健体,一般的人伤不了我。”他顿了顿,浅浅笑着,“哥,你可不要觉得我是个庸腐的穷酸教书书生就瞧不起我呀。”
温默珏自然是说的玩笑话,但说者无意听者却不一定无意。骆易潭立时就开口解释。“我没这般想。”他一嗑,却是不知从何解释。
温默珏呵呵笑了起来,笑声不再是几年前的稚嫩,而是低哑粗犷的声线,与骆易潭那清朗干净的声线不同,他的声音更为低沉,而且更为淳厚有力。
骆易潭立时反应过来自己反应过激了,但即刻平静下来,对上温默珏略带笑意的目光,担忧地解释:“若是我们不慎败北,那么就是全部丧命黄泉。”
温默珏缓缓端坐起来,认真道:“我们不会失败的。”
骆易潭逆着摇曳的橘黄烛光紧盯着对方英挺的鼻梁,又微微抬头,注视着他坚毅的目光,心底深处油然而起一种难以抑制的震撼和惊讶,他终于发觉,原来,成长的并不是只有温默珏的身体,成长的还有他的内心。他的内心从小就比一般的孩子坚韧,甚至比有些成年人还懂得藏匿自己的弱小,而现如今,他似乎比以往的他多了一股浑然天成的洒脱肆意。
那飞扬的神采,有何人敢说他只不是一个不起眼边境的小人物?若是他,定然会用他的坚毅扛起那破碎的河山吧。毕竟,他每夜都会品读山河图志,每天都会搜刮城墙外头的消息。他当时觉得他或许只是小孩子对外界事物的好奇,如今看来,温默珏,真与自己不同。
他盯着那抹异彩,下了决心。“我们一定要好好的。”
“好好的。”温默珏自信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