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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囡囡,南京路这种地方,没去头的。我帮你讲,要去就去那些静安区的小弄堂,不要太有味道哦。美国老早还可以,现在已经不行了。我这次去白相哦,真的,去掉纽约还可以,其他那几个地方哦,农村一样的。阿拉上海多少方便啦,你住一段时间就晓得了。”
一张顶圆的脸,皱纹在眼角展开两扇翅膀,樱桃小嘴抹了口红不断地张合,卷得过分的头发在摆头时不断跳跃。红色的香奈儿套装,裙子底下用丝袜勒住的腿不停交换着。
年纪五十多岁的本地阿姨从飞机起飞那一刻起就陆陆续续对坐在边上舱位的包恬灌输她的上海印象、人生经历、生活琐事等等,十分自来熟。
包恬状似耐心地听着,但不过是右耳进左耳出。她间或喝两口水,微笑着点头。这表现对阿姨来说无异于一种鼓励,因此她越聊越投入,话题也越来越私密。
“诶,囡囡,我有个姑娘哦,比你大不了几岁,哎哟,真没你文静哦。从小就给我找麻烦。我老公会赚钱的呀,那个时候国内条件不好,老早把她送到美国去。去了那边哦,不学好呀。最先学会的就是买东西,成绩一塌糊涂,都是西啊诶夫啊。伐及格啊呀。哦哟,害得我哦三天两头往美国飞哦。你真是不知道。”
包恬拨了拨耳边的头发,在长久的聆听后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问话:“柏阿姨,她为什么成绩不好呢?”
“谁晓得她啦。我叫她好好念书,伊根本不听我的。就欢喜和我唱反调。我和伊爸爸工作都忙来西的,顾不上她。有空顾她了,她又这副气人的腔调。”
“这种逆反行为大概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伐晓得,高中去了美国之后就开始了。不要和我说是青春期,她到现在都这个样子。哝,现在的老公,也是背着我和她爸爸找的。真的一天世界哦。房子房子没有的,工资么也低,就一个小白脸。我女儿欢喜得不行呀,伊小赤佬说什么是什么。我觉得哦,她这个房子早晚要被这个小赤佬骗掉。哦哟为了这个事情哦,我心脏病都发过了。”
十四小时十五分钟的飞行时长,撇去睡觉、吃饭、三急和说累了修养身息的时间,柏阿姨的说话时长累积超过四个半小时。
包恬在此期间喝了六杯水,每当她忍不住要出口伤人的时候,她就用喝水来压制体内的洪荒之力。这是她的导师教她的小技巧,或者说,是专门治她的方法。
在包恬上了第八次洗手间后,飞机开始降落。包恬回到座位开始收拾台面上的东西,广播里开始播报当地天气及一些感谢各位乘坐本次航班之类的套话。
柏阿姨并未对包恬的这些举动有所在意,也没兴趣听广播里的内容,只继续诉说着自己的心酸,老公不令她满意,女儿不孝,自己年纪又大了,身心俱疲,云云。她的声线像是这个商务舱里回荡的背景乐。
包恬收拾好东西,飞机也终于落地,在跑道上滑行。
她此时冲柏阿姨露出整个行程中最甜美的笑容:“柏阿姨,据我这十四个小时的观察,您确实有不少的内心烦恼。我很乐于给予您帮助,不知道您是否有考虑过心理咨询呢?”
“心理咨询?你觉得我神经有问题?!”柏阿姨横眉竖目,声音陡然尖锐。
“喔,您怎么会这样想呢。这实在是令我伤心的事。心理咨询是为了最大限度地维护来访者的心理健康。寻找内心郁结的根源,让其得到释放。其实我与您对话的这几个小时,和一般咨询的流程差不多。您是否觉得在这样的倾诉后内心轻松了一些呢?”
“可你的意思不还是我心理不健康?”柏阿姨虽收敛了怒气,却依旧不满。
“哎,柏阿姨,您这样常去美国,一定知道,心理咨询在国内被大大地低估了,这是一门科学,是对每个人都有益处的。谁没有一些烦恼呢?”说着,包恬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写了两行字,撕下纸来递给柏阿姨:“当然,这只是我一个小建议。如果您感兴趣,可以联系这个电话。我将竭诚为您服务。”
柏阿姨低头,只见纸上写着:“瑞莱克斯心理咨询中心电话:021-6xxxxxx9包恬”
“对了,如果您抱有迟疑,可以做个小试验。下一次在与您女儿交流的时候,尝试更多地询问与倾听,您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两个荧光粉的二十四寸行李箱,包恬带到上海来的全部家当。
推着行李箱从到达口出来,包恬非常轻易地就找到了来接机的人,因为那人单手举着快闪着“包甜”二字地荧光板,轻松在人群中脱颖而出。
“你还是这么地具有讽刺精神。”包恬敲了敲盛时的荧光板,笑得没个正行,与方才和柏阿姨聊天时完全两个状态。
“注意措辞,现在是我公司的人了。”盛时打了个响指,“我两个小时后还有一个预约,先送你去酒店。”
“谢谢学姐兼老板百忙之中来接我,荣幸之至。”包恬跟在盛时身后,走路步子轻巧,马尾跟着在脑后一蹦一跳。
盛时斜睨她一眼:“为什么不在美国继续读博,跑到我这里来咬文嚼字?”
“美国就是大农村,哪有上海好玩儿呀?上海弄堂有风情,上海发展得快,又方便。是吧?”包恬捏着嗓子反问。
“随你,你比我清楚。美国心理咨询这行的发展前景比中国好多少。说你自毁前程你也听不进,知道你们喜欢尊崇自由意志那一套。”
盛时所说的自毁前程不无道理,心理咨询在中国起步较晚,并没有美国成熟。包恬很小就随父母定居美国,她从本科到研究生均就读心理相关专业,研究生导师在业内享有声誉,对她也青睐有加。她现在研究生毕业,理应继续深造。此时就到中国来实习,称得上突兀。
“正是因为我受资本主义荼毒得太厉害了,想来净化一下心灵。”包恬嘻嘻哈哈地回答。
盛时摇头。
包恬摆手:“别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嘛。刚才飞机上,我应该帮你拉到一笔生意。”
“哦?”
“姓柏,56岁,女性,典型人格失调。小时候父母不在身边,又是家里老小,总被欺负,关爱缺失,成长期比较自卑,嫁了老公条件好了之后,情绪反弹厉害。她和我主动聊了好几个小时,几次我差点就要爆粗口了。不过无论如何,我觉得我在她心里种了一棵求助心理咨询的种子,以及我们咨询中心的电话。”
“你有几分把握她会来?”
“嗯……有这么大倾诉*的人,我会说,八分。”
“如果她不来,我会重新考虑你在我这里实习的事情。”
“嘿,晚了,你已经甩不掉我了。”
在硕大的机场穿梭了约二十分钟,两人才走到盛时的停车位。坐进车内,盛时丢给包恬一包东西:“sim卡,用我的名字实名登记买的,别拿它做坏事。文件夹里有几处挑好的租房信息,你打上面的电话自己联系中介去看房。当然,还有你要的调查资料,拷贝发你邮箱了。”
包恬“哇塞”了一声,随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盛时:“老板,你太贴心了!让我亲一口!”
盛时浑身僵硬,蹙眉用力推开包恬凑过来的脸:“别得寸进尺!”
包恬见好就收,坐会位子上,盛时发动汽车。
行车一个多小时,终于到包恬住的酒店。路上行人如织,处处高楼林立,包恬需承认,上海摩登得超乎她的想象。
“下周一早上九点到公司。在此之前,非重大事宜,自行解决。”包恬下车后,盛时从打开的车窗扔下这样两句话。
包恬双手搭在玻璃上,笑:“请你喝酒也不行?”
回答她的是毫不留情上升的车窗和一阵汽车尾气。
酒店服务生上前替包恬运行李,她收起玩世不恭的笑,办理入住。
来上海前,包恬做过功课。酒店位于静安寺的腹地,离咨询中心十分钟步行路程。
将行李摆到一边,包恬拉开房间的窗纱。拥挤热闹的城市,陌生的街道、陌生的面孔……
她在这里能找到她想要的答案么?
从文件夹中取出调查资料,一个男人的名字以二号粗体的方式展现在纸面上——张野。
包恬扫过一行行字,最后定格在照片上。
嗯,还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