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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喝茶。”从丫鬟手里接了茶杯,怡宁亲自端到了李明微面前。
一晃两年,九岁的小姑娘身量已颇高挑,一身鹅黄的夏衫,已隐隐透出几分少女的清秀可人来。
当日原是行过拜师礼的,经年不见,她奉这一杯茶,李明微按理该受,只伸手来接,笑里却带了两分惭愧,“枉你称一句先生,我却未曾尽过几日先生之责,生受这一盏茶。”
再回眸瞧一边的长公主,只含笑轻轻摇头。
“莫得了便宜还卖乖。”长公主看她一眼,但瞥怡宁,“你带了两个月,却比我带了两年养得还熟。昨儿叫她画个竹叶子,还与我争论你以往不是那样教的呢。”
怡宁这两年是跟在她身边的,大山大水的走过来,虽仍是温柔娴静的样子,却早已不复幼时的谨慎怯懦,听她揶揄,也只是淡淡含笑,不紧不慢的辩道:“未曾,我只说先生往日教过的笔法或许更好一些,姑姑瞧了也是深以为然的不是?”
长公主便含笑轻点她脑门儿,“没良心的丫头,偏要拿她来打我的脸不是?”
怡宁抿嘴儿笑着躲,李明微跟着一笑,便顺手一扶她,问最近在学些什么。
怡宁道:“在学《诗经》,现下将将念到第二本,十五国风当中的《陈风》,闲时也在学书画奕棋,只是……乐理上不甚通,进益甚慢。”
昔时长公主府中,李明微是给她上过两堂乐理课的,察其资质尚可,因有些不解此言,长公主便望她笑道:“我在这上头多半是凭着感觉,指点起她来总不得要领,平白耽误了,改日得闲,还是你来瞧瞧。”
见她点头,即向怡宁道:“且先去吧,把昨儿的功课做了,我与你先生说说话。”
她们二人自有私话要谈,怡宁自知不多搅扰,福身退下了。
待她走了,长公主方看看李明微,略微心疼的叹了口气:“瞧着清减了。”
“这些时日赶路没休息好的缘故……”李明微一笑,“歇息两日就养过来了。”
长公主一顿,但握了她的手,望着她问:“昨儿见他可还好?”
李明微眸中一瞬,淡笑未答。
符珩怎么待她已不消担心,而她一向是个能藏得住心思的,这一问能问出什么,长公主原是未指望的,不过是找个契机去引接下来的说辞。
只当她是羞赧,拍了拍她的手,方道:“你同他的事儿上,我原未多说过什么。纵两年前你一意犟着,我也只为着你劝了一句,而今却不得不多说两句,你可听?”
她是一副长者说教的样子了,李明微但点了点头,“您说,我听着。”
“你可曾疑过我因何在此处?”长公主瞧她,也未等她回话,即是一笑,自说了下去,“我打云南来,原是因事去了苏州,前些日子已打算赶在太皇太后寿辰之前回京,是因你过来,他特特的派人跑到苏州将我拦了下来。”
“留你在身边,被言官捉住生事,他有个荒淫无度的名声是小,你得个红颜祸水的罪名却大,这是我来扬州当日他说给我的原话。可见他待你是长远的打算,而非只图一时的痛快。可这话我若是在两年前听到,不会同你提。甚而至于,我同你说的犹会是等他心思淡了再作打算一句。只是而今,已然过了两年,他的心思,未曾薄过半分。明微……”她唤了她一句,一顿方道,“他待你,原非是一时起意。我省得你这一遭是因宫中出了事,可不论你是为着什么走到了今日,不论心里是什么想头,”她握了握她的手,“且都可放下,好好跟着他吧。”
她是怕她存了委屈求全或是虚与委蛇的心思,一旦魏绾的事情生变,闹到最后,又是没法子收场的结局。李明微眼神瞬了下,方一敛眼,淡笑道:“您去看我那日,吴公公后来给了我一个匣子。说有一日我要是想通了,就把那匣子打开。”她抬眸看她,略笑了笑,“不管是因着什么,我已然打开了……”她没再说下去,意思却已经明了,无论她心里什么想头,都会照着想通的结果去履行。
无论,魏绾将来的结果如何。
她若真把这当一场心甘情愿的交易,约莫也是好的,长公主心里微微舒了口气,符珩在她身上花的心思,事实上远不止她说的那一桩,这两年里头后宫诸事,她虽未在宫中,书信往来之间,业已知晓大概。却是有意未提的,她虽拿他重情为由劝她,也是迫不得已所为,因知她是至情至性之人,若则晓以利害,她未必就能为着利害听她所言;而晓之以情,许就能叫她多思量两分,也免将心思尽数投注在魏氏身上。
可私心里是并不愿意她真正陷进去,心思这东西原是从无定数的,为她将来抽身是一桩,为着往后的后宫安宁,也是一桩。
未曾想她心里是清醒的。
于他们二人来说,果如她所言,能叫她留着一分心思,相安无事,已再好不过。
因笑了笑,也未再讳言,只看她道:“你若这么想,再好不过。”
李明微亦笑,端杯饮茶,掩去了眸中一点苦笑。
她是一早就想清楚了的,却也一直在怕,倘若魏绾真正该死,又倘若将来她不能再留住那最后的一份心。
也未有什么,初时懵懵懂懂,在殷陆离身上一栽就是十年之久,远观远望他一家和美,倘若再栽一次,也不过是又一个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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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驻兵营,检阅骑射,又议诸事,御驾回到府衙的时候已是亥初。
蒙立引路进门,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西次间亮着的灯。虽檐下厅中俱是灯火通明,可那木格窗子后面,暖黄色的一点灯光,以及一坐一站两个模糊的影子,犹是猝不及防映入了眼中。
“呦,小主还没睡呢……”陆满福进门瞥了一眼,回头迎人,先就笑了出来。
看那主子爷进门,从门外跨到门里,眼里不觉就带了两分笑色。
但朝那窗子望了眼,提步往里头去了。
进门时她将将搁下笔,正拿镇纸压了墨迹未干的书页站起身来。
回望一眼,没压稳之时他就走了过来,一手虚拢了她压在桌上,一手按住那书瞧了眼,“怎想起来注《诗经》?”
这长方的青铜镇纸究竟短了些,压不住稍厚一点的书本,她试了几次终究挪开去,忽略了身后骤然靠近的气息,只一面用手压着书一面道:“今日见了怡宁,得知她在读诗,我想起母亲注解过一些,恰还记得,便想写了送她……”
“胡夫人所注?”皇帝目色一凝,起了两分兴致似的翻了翻书。
她应是,敛眼看着书,“大多是她注解的,不过是闲时偶得,有许多戏笔之作,写时参照别的,略做了一点改动。”
他便瞧她一笑,揽了她坐下来,“与我讲两篇如何?不拘是胡夫人戏笔还是你改动过的。”
墨迹已干得差不多了,她拿绢帕扫了扫,即合书略站开了一些,望他道:“您听什么?”
他略思索了一下,适才瞧着她,别有意味的道:“就讲邶风里头的一篇,《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归。
她一瞬懂了他根本不是要听她讲诗,而是要借此来戏弄她,只抿了抿嘴,正色道:“母亲提了《诗经选》,言此书所注最为贴切,是为苦于劳役人所发怨声,由……”
未及再说下一句,已被他伸手拉进了怀里,抱坐在膝上笑:“甚会煞风景,只说,你是不是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