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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得,跟随叔父从北唐千里跋涉来到睦远国时,也是这样的秋日。
北方已花木凋零,但此处仍旧望眼葱绿。
叔父江培手上拿着的是一柄锋利的家传宝剑,在日光下耀发着晶莹如雪的冷光。
彼时他只有十二岁余,本是个贪玩的年纪,却因为江家败落,不得不跟随叔父南下寻仇。
叔父说,是那些人杀了他的母亲,害了他的家族。
但那些人的族系,此时也已败落。
可叔父不愿放过仇家任何一人,他说:要将江家失去的从哪些人手上夺回来。
江家失去的权势、和人命。都要从他们身上一分不少的夺回来。
乱战之时,虽有美景却是炎凉。
叔父带着他流浪过无数个村庄,他也曾与李束一样,以乞讨为生,到了后来,叔父便凭武力去抢,抢钱、抢吃食。只要能用武力解决之事绝不手软。
正因此,才被出征的萧曲靖瞧见,他见叔父身手了得,就将他收入麾下,连江昭叶一同得到了照拂。他们在军营里吃住,叔父功夫很好,不多久便被提拔,而他年纪尚小,不过打打杂。叔父一面凭着沿路打听来的消息寻找仇人,直到一年后,在他正式成为骁军一员的那一年,叔父告诉他,仇人在睦远王宫,她是睦远王妃!
要杀了她!
可王宫守卫森严,岂是他们这些虾兵蟹将可去的?
他一直在等待机会,听闻王宫的侍卫常常因为遇袭死去,萧曲靖便会到军营里抽出一批充入王宫禁卫。那日。萧曲靖将他的小女儿带来,小女孩儿脸颊红扑扑的,许是才跟军营里的男孩子打闹完。对于这个小郡主,萧曲靖并未捧在手心精心养着。而是随她玩闹,概不理会。
江昭叶知道她喜欢玩,在选人之时,便偷偷在手中变了个戏法,手握成拳,忽的从里头变出一只小雀儿来。
小郡主见了果然欢腾,直喊道:“让他去做姐姐的侍卫!”
所以,便有了他在王府初见萧灵玥的那一幕,少年将心暗许。近乎痴狂的迷恋她。
只是后来,从一名毫不起眼的侍卫升为少将后,又有叔父千叮咛万嘱咐。他一直都陷在报仇与否的抉择中。
倘若不报仇,自己便是不孝,可那是她的母亲,他下不了手。
他一次次的保护着她,杀掉那些居心不良的人。
到萧曲靖将萧灵玥许配给他,开始含辛茹苦培养他。
到贺楼施战死栗镇。
再到此刻,当他真正的坐上王座时,却有着无尽的茫然。
走到这一步,仿佛什么都握在手中,但其实一直都是别人手中的棋子。
什么才是他自己的人生?
“这是父王的夙愿。那你是如何?杀掉贺楼族的每一个人。是不是你的所求?”萧灵玥神色凝重的道。期望从他口中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江昭叶神智有些恍惚,凭着心里的想法回答她:“你和钰儿。都是我要保护的人!”
“我和钰儿?”她含泪冷笑,看着他的目光忽然有股酸意,明明告诫自己再不能做愚蠢的选择,在他和钰儿之间,绝不会再选择他,可此时,她却脱口问到:“若定要杀了一人,你会杀了我,还是钰儿?”
江昭叶一怔,良久没有回答,眼里流转着犹豫。
萧灵玥自顾笑了笑:“是,你是爱我,可你也无法抹去对钰儿的喜欢,我早就知道你对她的情意并非那么简单,毕竟,是她陪着你去军营,陪着你游历四处……”
即便少女的初衷只是觉得好玩闹罢了。
可他却不这么想。
“你真是贪心。”萧灵玥猛地将桌上的茶水摔落,瓷壶碎裂,飞至他脚边。
黑色的靴子被浸湿。
他却不发一言,不解释 ,她有些怒意:“江山、美人,都要收入囊中!”
她以前还会怨恨萧钰,怨恨她夺走江昭叶陪伴自己的时光,可现在,她只恨自己!或者,恨透眼前这个人!
江昭叶忽然恼怒的将他扯入怀中,眼眸冰冷:“萧家的一切总归都是我的,贺楼氏亦一样,多萧钰一个不多,少萧钰一个不少!”
他顿了顿,替她擦拭泪痕,指尖覆上润滑如玉的肌肤,语气并没有半分柔和:“我不会遂了萧曲靖的愿,你和钰儿,都不能杀!即便是他心有所图才将王位赐予我又如何?如今我才是王,我说了算!”
怀中的人明明有些颤栗,但却不畏惧他:“你?你不过是一颗棋子!是被我父王玩弄股掌的棋子!西南王这个位子,你根本不配!”
“萧曲靖配吗?”他眉梢微微一扬,历喝,“他也是一个满肚子阴谋算计的人!他才不配当王!对当初尚在襁褓的你都能如此,他算什么好人?”
他接下来的话,几乎不用深思便可知。
萧灵玥面色一沉,仿佛心口被人刺入一刀。
果然,江昭叶道:“你敬重萧曲靖,是因为他是你父王,可你知道?你自小的病根是拜谁所赐?他面上对你好不过是做样子给贺楼施看而已,他实则恨不得一剑将你杀死!”
萧灵玥霍然惊起,这么多日她一遍遍在安慰自己,父王那样做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仍然疼爱自己,那些捧在掌心的关护,是萧钰也没有的、是众人看在眼里的!但从他口中说出这些,她却整个人被撕裂一般,顷刻上前拽住他的手臂:“你私下想必已经调查过,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她本不想再去追寻自己的身世,可他却将那股熄灭的火挑了起来。
“父王为何这般对我……你是否知道?”她将脸埋在她袖间,不可抑制的哭出声音,王府每一日的膳食。都是萧曲靖命人按着她的口味来做,西南王府里,也总会有开不败的海棠花,这些花本不适合生长在昆玉。只因她喜欢,萧曲靖便费尽心机将海棠花植入府中,听闻为培植海棠,西南王府花费了上万钱财。可萧曲靖毫不吝啬。
母后常常陪伴她看海棠,母后说:你父王是真疼爱你的。
可母后是否知道,她被自己的父王下了毒蛊?
在那些光鲜的外表下,居然还有这般龌龊的事情。
泪湿透他的衣裳,江昭叶任凭她哭着,后悔提起这些。
但也仅仅片刻。他忽然道:“你母亲的经历难以追寻,但我却找到了当年服侍她的侍女,对于她与萧曲靖的过往。略查了一二……”
小七迟迟未带李束回郡,他便央求叔父沿着从西南郡往江淮的路寻查踪迹,因萧钰留给小七的饰物,一行人才留意到景州城外似被烧焦的尸体。
小七的衣裳被尘土埋了一半,远望去只如繁花,点点缀饰。萧钰随身带着的玉坠落在一旁,风吹日晒,却依然圆润。
上方一个“钰”字突兀明显。
江培一掀开小七的衣衫瞧见已无血肉的骨架,黑沉一片,顷刻便知道中的是斑月毒。
想起数年前的轩都。他刻意往江淮方向调查是何人所为。
谁知便是那样一个决定。才让他碰到那个在山上受了野兽袭击的乡间女子。她眉目有着不同寻常妇女的冷峻,手上受了重伤却忍着。兜自撕了衣裳包住。
所以,江培才会在她如藕般雪白的臂上瞧见刺上凤凰图腾,一抹烈红,却极是细小。
但他不会忘记,这个令他憎恨的贺楼氏的图腾!
他将她强行带回西南郡,经过百般酷刑,饶是性子如铁的人也会受不住,恍恍惚惚间,意外从她口中听到了许多的事情。
那个女子神志不清的将江氏为何遭贺楼氏谋害的事情支支吾吾道了出来。
一切事情的伊始,不过因他的妹子,江氏的三小姐江诺钟情于贺楼氏右祭,只因那个人是彼时的贺楼祭司中意的女婿,她一心要右祭迎娶自己的女儿贺楼施,而江诺不依不饶,三番两次想谋害贺楼施,当时的贺楼族,近乎无权无势,江氏身为南唐望族之一,自然不将贺楼氏放在眼里,本是一出横刀夺爱的戏,谁知祭司竟然狠了心为此杀害江氏一族,江昭叶的母亲恪守妇德,却也被她们害命。
那场轰动幽城的命案一时间让帝族抓了把柄,借此打压贺楼族。
所谓“天神”的圣洁仅是一瞬便被苍生唾弃。
从那个侍女口中还得知。
因贺楼氏逐渐的没落,祭司大人更看重纯正血缘的继承,她期望每一任贺楼祭司身上流着的的都是贺楼族最纯正高贵的血液。她起初遵循神谕将祭司之位传给了长女贺楼倾,可贺楼倾因为私欲将贺楼氏生死置之不顾。在自己的母亲逝世后,也因为丧命葵湾而不得不让次女贺楼施继承祭司之位。
“祭司之位,传长非幼,传女非男,若违此谕,天地诛之。”
誓言似乎在南唐灭亡后变为事实。
贺楼氏一蹶不振。
贺楼施相信了神谕,因此,便将自己献给了贺楼右祭,留下了萧灵玥这个唯一血脉纯正的孩子。
她怀着孩子从江淮嫁入睦远王宫,萧曲靖能为她忍受所有,自然接纳了她肚中的孩子。
侍女侍奉她不过半月后,便被萧曲靖遣送走,送入彼时正与大淮激烈交战的轩都国,她逃了出来,寻了个地方一直独自生活。
她的心里,亦是有着光复贺楼的梦,可所有的耐心渐渐被生活磨平。
江昭叶从江培口中得知这些时,难以平静下来。
萧灵玥竟是贺楼族的最尊贵的女子,她若是继承祭司之位,那也便要成为他的敌人。
他的叔父不可能允许贺楼族的人活在这世上,更何况是一族祭司!
只是拗不过他,便允了她留下,可叔父那样不可琢磨的眼神仍旧让他担心。
但让他更没想到的是,萧灵玥却比他更早知晓许多事!
她说过:“因为我,要成为比你更有资格号令天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