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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里屋外,密匝匝跪了一地,呼:“陛下万岁。”见李渊着皂色鸾鸟朝凤绣纹朝服,石锈色鲛龙游海朝靴,由众人拥簇着走进来。我暗自称奇,銮驾降临竟一点风声都没有,再细细一看,庭院外并没有依制车辇华盖金壶,随从之人皆是便服,看来该是微服暗访。

    李渊由侍从引着上座,道:“都起来吧。”站稳后方才仔细观望,待看清楚跟在李渊身后最近的人不禁惊出一身冷汗。难怪刚才李元吉没有随大家一起来,原来是去接驾了。狂放依旧的眉眼一滞,不羁神采下掩着几分凶恶毫无遮拦地看向这边,现在躲已经来不及了,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李世民上前躬身道:“儿臣未知父皇驾临,有失远迎……”

    “行了二郎,朕就是来看看你,不用这么多虚礼。”李渊深沉睿智眸子中闪过一丝宠溺关切,“朕带了御医来,待会儿叫他们好好给你看看。”李世民遣首道:“谢父皇。”

    虽有朱辉在外,却依旧父慈子孝。我怆然忆起大业年间父皇与两位哥哥先后的相互猜度疑虑,天性疏离倾轧。或许是因为李渊父子并非生来便是帝胄,亦有十几年寻常人家父子情,更经历太原起兵诸多艰险,患难相扶持才有今日,大约感情还是深厚些。可古往今来,帝王家向来是同患难不能更富贵,这样的感情又能持续多久呢?

    正低头出神,却听一句雄浑遒劲的话语传来,“你就是那个自小被瑶姬收养的孩子?”屋内静凝如霜,好像所有视线都凝聚在我身上。我抬头迎上那道含着探究意味不明的目光,片刻才记起‘瑶姬’是我的姑姑琼花公主的闺名,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略微点了点头。

    “刚才那番言论真可谓‘语出惊人’,这不让须眉的倔强气概倒真与瑶姬有几分相似。”他字句如铁沉虬稳顿,目光却愈发轻飘渺远,仿佛在透过我看另外一个人,随即又略带失望地笑道,“不过样貌有些出入,比瑶姬还美上几分,不愧外界所传‘花神公主’美名。”

    我心中流淌而过几分厌恶不快,那是姑姑,我怎会与她相似?听到‘花神公主’四字,又猛觉一凛,幼时有宫人潜滋暗传,我出生之日虽是隆冬胜雪,却朝霞漫天,百花盛开随即凋零,但芳香馥郁四溢久久不曾消散,这等奇闻传入民间便有了‘花神’典故。只都是些虚无缥缈的陈年旧事,若不提连我自己都要淡忘,只是今日李渊为何要旧事重提,又是存着什么目的。

    “原来这就是‘花神公主’那晚倒是眼拙了”,李元吉扬声道,我暗叫不妙,一时心乱如麻却找不出拆之法,只得站在一旁听他继续夹枪带棒地说下去。

    “不过父皇说她堪比巾帼,这点儿臣倒是相信。特别是她身边的那个侍女,骁勇异常连儿臣都差点命丧她手。”他说得不愠不火,却满是挑衅。果然,李渊闻言神色大变,问道:“怎么回事?”

    被李元吉这么一煽火,屋里众人皆屏息滞声,听他添油加醋地将那晚事情渲染出来。他倒也不傻,将那晚与夕颜私会的事情一带而过,着重突出了我违反宫禁出手伤人的恶劣行径。我随时都能感觉到众人诧异刮目的眼光,没想到我竟然这么大胆敢招惹这个混世魔王。其实我确实没这么大胆,越不想惹麻烦反倒招了一身腥味。

    “宫闱宵禁森严,她公然违反,若不是没将父皇放在眼里,就是思念前朝图谋不轨。”没想到李元吉如此阴狠,原以为他只是想报一箭之仇出口气便罢了,没承想字字焠毒染鸩,要置人于死地。别的倒还好,‘思念前朝’这个罪名可是触犯君王大忌,看来齐王虽然表面狂傲不羁,倒真是深谙蛇打七寸的道理。

    若要和盘托出,依李渊的老谋深算和对自己儿子的了解,未必猜不出那晚具体事宜。只是众目睽睽,事关皇室颜面,能这样摊开来吗?思虑间,手指一阵温热传来,见修长白皙的手微挑缠绕上来,细缓温热的呵气喷在耳后,“求我,我帮你。”

    我心慌警惕地看向站在一边的那翎,见她半垂着头方才安下心来。压低声音道:“你想怎么做?”

    “求我……”

    “不帮就算了。”我倔强地甩掉李世民的手,看向脸色凝滞如铁的李渊,唇角笑纹微滟,“信不信,我自己照样有办法解围。”

    “你有什么要说得?”李渊面无表情地将问题抛过来,我不慌不忙地回道:“陛下明鉴,忆瑶违反宫禁为实,伤到齐王是迫不得已,但绝不是齐王所说‘思念前朝,图谋不轨’。”他又问道:“那你倒说说,深更半夜私闯宫闱禁地所为何事?”我道:“是去芙渠放莲花灯,太极宫中虽水渠遍地,却只有那一条占尽龙脉绝优地势,由东南方向流淌至西方。”

    “莲花灯为观音大士坐灯,梵天王也是坐在千叶金色妙宝莲花上出生,意味佛光普照,净尘洁世。忆瑶虑及干戈硝烟下芸芸黔首饱尝战火苦难,故而将莲花灯放入芙渠,让它带着祝福一直流向西方极乐,渴求天降奇才整顿乱世,如莲花灯一般普照,救万民于水火。忆瑶恣意随性,一时忘掉宫禁甘愿受罚。”这席话也并非全部杜撰,我确实曾经在芙渠里放过莲花灯,除却祈求苍生安康外,还有就是……感念故人。

    李渊沉吟道:“如此说来倒是情有可原。”

    李元吉扬声斥道:“你分明是强词夺理,什么莲花灯,根本是无稽之谈。我看你就是不甘心杨隋江山落入我们李家之手,故而心生忿怨,暗怀不轨。”我横眉冷对:“我为什么要心生忿怨?大唐皇帝为皇考修缮皇陵更善待杨家宗室,皇恩浩荡我感激还来不及,难道不是这样?”

    他果然语噎,看来也不傻,知道是个陷阱答是答非都不妥。李渊冷眸暗沉,如鹰鹫睿智精光毕露,略一沉吟道:“元吉、世民、忆瑶留下,剩下的人都退下。”众人跪拜后皆缓身而出,唯余下夕颜上前娟声道:“那日夕颜也在场,可留下向陛下陈述一二。”李渊点点头,她便也如我们退至一边。

    我却心里打鼓,一个李元吉对付起来尚游刃有余,若再加上个夕颜,还真是兵将水土来袭。看李世民一副闲逸样子,当真不求他就没有半分帮我的意思。若早知道离开东宫会落入孤军奋战的境地,我倒宁愿去向李建成服输认短,也好过让外人看去笑话。心下被这想法一惊,我什么时候不由自主将李建成当成自己人了,果然是失去之后才知道可贵。

    “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李渊目光凛冽滑过我们三人,夕颜抢先一步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听着倒是中肯符实,见李渊缓缓颌首,想来也是相信了。待夕颜说完后,他看向我问道:“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怎么刚才不说清楚?”我回道:“事关皇室颜面怎能曝之于众。”李渊面露赞同之色,随即略带苛责地冲李元吉斥道:“连一个女人都懂的道理,你倒是疏忽。”遭到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下来李元吉不敢顶撞,不时暗射过来的目光却是狰狞尖锐,看来这梁子是结下了。不禁懊恼,说我步履谨微也不过份,怎么敌人就一个又一个接踵而至。

    “元吉,这事错在你,朕判你闭门思过一个月。”异兽麒麟缎裙扫过地面在微声耳弥的静空里掀起一阵悉簌之声,我兀自低着头看龙纹锦靴慢慢踱至我们面前,最终在李元吉面前停下。只听他略带不甘地回道:“儿臣领命。”其间破茧欲燃的雄浑怒火夹杂怨愤清若可闻,我却并不怕他,不过是仗着父兄溺重便逞匹夫之勇的狂傲少年,空有贵胄身份,独乏持重气度。

    我未将他放在眼里却也低估了作为帝王的猜疑之心,那番冠冕堂皇的‘莲花灯’论自是没有令李渊相信,他冕服骤然一摆,调转方向走到我跟前问道:“朕罚了元吉,你也该说说那晚是干什么去了。”音调擎圆鼎钟,赋入浑圆天成的帝胄威严,如同阴空帷幕沉重压抑下来。

    该说实话吗?谎话自是不行,可实话断也不能说。如今局势微妙,突厥虽是朝秦暮楚却依旧雄师北方,霸领天下,李渊与之结秦晋盟约之心不减,我若说了出来,他极有可能会借此赐婚,那之前所做努力岂不付诸东流,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

    还真是进退维谷。我心里清楚,一旦称孤道寡疑心就会极重,前朝公主的身份已经深为李渊所忌惮,我若给不出个合适名目,只怕不久就会在太极宫里消失。深宫内苑里要一个人消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甚至不需要理由,也没有人敢追问。短短一瞬,仿佛碧落黄泉走过一样,无数思绪泉涌而至,若我抵死守住秘密,什钵苾会不会履行承诺帮我报父仇,护佑侑儿?早知道会有今天,当初何必倔强着不肯向李建成服软,或许他会念及如初交情替我料理身后事呢。不曾历经生死关头,我还不知道自己如此贪恋尘世,有这许多抛不开牵念。

    正当我举棋不定时,身边的李世民扬声道:“父皇,儿臣有话说。”李渊未曾料及他会站出来,将视线收回投注到他身上道:“说吧。”

    “那晚忆瑶是去找儿臣,因是初七儿臣留宿武德殿,不想惊动上下才在夜间相会……”我惊诧地睁大眼睛看他,英挺身姿正凛,伸手将蓝色雀展撺丝袍摆向一侧,双膝及地仰视天颜正色道:“儿臣与忆瑶公主两情相悦,因此触犯宫规愿与她同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