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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色嫁衣上用十二色丝线刺出殷红艳丽的牡丹,绣工细致,几乎花瓣上每一丝纹理都能看得清楚像要沁出露珠。领口处烫了金色的璎珞纹饰,愈发衬得肤色莹白如玉。穿戴整齐后的家音对着铜镜,突然转过身看向我站的方向,意外叫道:“瑶姐姐?”

    我冲她颌首微笑,绕过轩窗推门进去,她双手撷起逶迤曳地的裙裾小步跑过来,洇了红妆的面容漾起淡淡而惊喜的笑容:“真的是瑶姐姐,我早就听父亲说你与秦王成亲,这些日子一直在忙没有机会去见你,你还好吗?”握住她伏在我胳膊上的手,凤汁丹蔻红如沁血,映着柔荑雪肤好似开在雪地里红梅,有着令人心颤的明艳,“我一切都好,若不是你今天成亲,我们还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家音的相貌带了几分舅舅的影子,与萧笙自是也有几分相像,如此近地望着她,竟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若失在心底蔓延,让我渐许有种想哭的感觉。

    温迷一声轻叹,家音道:“我们都在长安,咫尺之间却像隔了千山万水,连见一面都是这样艰难。”我觉她言语中有着难掩萧索低落,很是不合今日大喜的时宜,便想将话题岔开,拉起她的胳膊细细欣赏了一番,故作调笑道:“家音妹妹今天真是漂亮,可谓‘牡丹绽枝头,艳冠群芳泽’。也不知是哪家少年郎有如此好福气,能与妹妹结百年之好。”

    她微微垂眸浅笑,并无羞涩:“我也只见过一面,父亲说他为人正直,品行好,又饱读诗书,嫁于他必不会辱没了我。”我道:“你还小,舅舅不想多留你几年吗。这样着急将你嫁出去,莫不是你平日太过顽皮让他老人家管不了了,才着急替你寻个能将你收服的如意郎君?”

    家音清清雅雅的面上潋起几分恼意,正想出言反驳,却见一个小丫鬟急匆匆地推门跑进来,叫道:“小姐,不好了,姑爷他……他……”家音将手从我掌间抽出,向前迈了小步扬声问道:“他怎么了?”小丫鬟似是腿脚发软,半撑着身旁的案桌微微哽咽着道:“姑爷他死了。”

    “什么?”我和家音同时叫道,待我回过神来她已掠起衣裙向外跑去,小丫鬟拦住她道:“小姐你不能出去,姑爷家的亲戚说他是在迎亲路上被劫匪杀了的,他是因为结了这门亲才招来的杀身之祸,扬言要将小姐带回去给梁献大人守一辈子寡呢。”

    闻言我连忙拽住家音的胳膊不让她出去,半激愤半宽慰道:“竟会有这种无理取闹之徒。家音,你放心,舅舅不会让他们带你走得,况且太子也在,不会任由这些刁民胡闹。”她神色尽敛如一张白纸般羸弱无力地跌坐在凳子上,嫣红的嫁衣绵弱地披在身上整个人看上去如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的红蝴蝶,红妆花钿分外透出凄艳。这样的家音是我印象中从未出现过得,看着她这般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

    窗外骤然挂起一阵风,吹动干涸的海棠花枝轻轻敲打着窗棂,细小的声音愈发衬得屋内静谧。静坐了半晌,不知是谁在外面喊了声:“快去找大夫,夫人吐血了。”家音疾然从凳子上跳起来,用力将头上沉重的簪金凤冠扯下,日光斜斜照射进来,浅浅淡淡的影子从墙上迅疾滑过。

    远方山峦苍翠如画,重重环绕着青碧无波的湖泊。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想起一个人,或许这一次就是诀别,又或许会因此抱憾终生。过去那些如何逃避也摆脱不了的噩梦再次浮现眼前,如何尖利的痛都会随着岁月流逝而淡化,而我却不希望心中珍视的人经历一次。我不想再去计算如果冒险去见萧笙一面会有多大风险招来何种代价和这种代价所换来的东西是否值得,正如在江都行宫时他毫不犹豫地冲进火海里救我,时间那样短促他必也没有计算过。

    我甚至安慰自己,只是找他来见一面,罗敷有夫,君有所属,大局都已定将来还会有什么变数呢。

    舅舅和家音围绕在病榻前,榻上的人面色蜡黄显然已经油尽灯枯,一双手瘦骨嶙峋甚至能看清内里筋络,绵弱无力地放在家音手中,言语已是断断续续:“怎……怎么哭了,大喜的日子……多不吉利。”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家音是舍不得母亲。”

    我没有勇气再看下去,却在将要离去时撞上正披星戴月赶来的李世民,“萧府上下乱作一团,我们先回府罢。”“不!”一时没有控制好情绪尖声喊了出来,看向我的目光微有异色,我忙敛声道:“我留下来陪陪家音,殿下若有事就先回去。”

    屋里传出低怅呜咽的声音,吸引了我们的目光。舅母的脸色如一张苍白的纸没有半分血色,目光空洞已没有了生气,我只是从她的动作上分辨出她正在看舅舅,说出的话如呵了一口气,稍微一吹就散了:“我尽力了,只是……笙儿他……”她仿佛还有未言的遗憾,还有不甘未了的心事,而从她身上匆匆流逝的生命却已无法遗留于她半刻将话说完,消瘦的手从家音手中缓缓滑落,床榻上的人再没了声音。

    低声的呜咽顷刻转成哀丧大哭,悲戚之音甚至压过了正张灯结彩的漫天喜色。我不明白,既知舅母已病入膏肓不久人世,舅舅为何还要选择这个时候让家音出嫁。

    掌心一暖,我才知自己的手竟已是凉如冰霜,李世民站在我身后,微叹道:“回去吧,你大病初愈别又着凉了,况且在这里也无济于事。”我温顺地任由他握着,低声道:“方才将随身戴着的镯子落在了湖边,我去取回来咱们就走。”没等他说话连忙又道:“并不远,我自己去就行。”他越过我瞥了眼哀戚乱如麻的屋内,温墨眸中有我看不懂的神色,最终还是松开了手放我走,嘱咐了声:“早去早回。”

    我不知是如何避过众人走出萧府,更无力去想自己这一走会有怎样的后果,只是想去将萧笙哥哥找回来。秋高气爽,缓风逐云,正是放纸鸢的好时节。栩栩如生而颜色鲜艳的纸鸢虚浮在天上,随着人手中线轴摇摆而上下浮动。我撩起车帘看着那些跳跃如流萤的纸鸢,心口蓦地一阵闷痛,眼前景物逐渐模糊,像是蒙了一层白色纱雾。

    清露寺端庄雅静如初,化外之山林丝毫不曾沾染外界悲喜离合。我推开厢房的门,他正坐在佛龛前擦拭着玉箫,神情专注仿佛手中握着的是他的所有,前面缭绕着供奉于鼎炉中的檀香烟,薄薄淡淡毫无波澜如他这个人。

    我喘着气将短短几个时辰发生在萧府里的事情说与他听,而后……他翻过杯盏斟下滚烫的茶,道:“喝口茶歇息片刻,然后回去罢。”我错愕地看向他,渐渐没了底气:“你妹妹遇到了那样的事,你母亲刚刚去世,你……都不在乎?”

    玉箫已被他擦拭的光滑如镜,可他依旧将它放在手中轻轻抚摸,“我现在回去除了会招来一堆惹人厌烦的质询盘问之外,既不能让家音的夫君复活也不能让母亲重生,我回去没有任何意义。”

    “怎么会没有意义?”我急道:“接踵而来的噩耗必让全家都痛不欲生,现在他们需要你,需要你的安慰,需要你将整个家撑起来,你……”

    他骤然起身将我的话打断:“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周围在一瞬安静下来,我竟一时无法辨别这句简单的话中所包含的意思。想起舅母临终前那句‘我尽力了’,想起从前萧笙对于宫廷的依赖对于家的疏离,和他现在对于家人的冷漠,似乎这句话可以解释所有,但又不能成为任何一个理由。

    我安静地坐在旁边听他诉说。父皇为晋王时曾驻防江都,那时尚是弱冠的舅舅经常去看他的姐姐,也就是我的母后。一如所有诗歌故事中所描述的那样,风景秀丽天气妍和的江南,姿容不俗的公子遇到了才貌双全的官小姐,本是两情相悦门当户对可成就一段风月佳话的姻缘。可是却因隔了一条江造成了结局的迥异,彼时山河尚未一统,江北为隋,江南为陈,小姐家中历代为陈之重臣自然不可能与敌方国戚联姻。但彼时二人已难解难分,甚至私定终身珠胎暗结,两人都知道彼此再无退路,他们都已各自同家里断了关系。

    后来,我的祖母当时的独孤皇后思念儿子,召父皇和母后回长安以聚天伦。临行前母后找到了正与爱妻安贫乐道的舅舅,许诺带他们回京请皇帝赐婚让二人名正言顺。但那个时候小姐已经快要临盆显然不适合跋涉千里,但这也许是二人唯一被家人接受的机会,小姐不想失去,便咬牙让舅舅自己跟着母后回京向陛下陈述详情以求圣恩。后面的事情是说烂了的痴心女子负心汉,舅舅一去不回,甚至传来了他与某家门当户对的女子缔结良缘的消息。小姐生下孩子,家里是世代饱读圣贤书的清白门第自然也容不下这罔顾门楣的不洁女子。

    一个女人带着刚出生的孩子其艰难可想而知,于是她求人辗转将孩子送到了长安他父亲的手里,而后便是流落江南再无音信。

    自始至终萧笙都很平静,好像那只是一个凄美动人却不得善终的故事,和他无关。从前他从未跟我说过这样的事情,我只以为那惯常凝于疏朗眉目间的忧郁是他天性多愁善感,没有想到向来洒脱的萧笙哥哥心里竟埋藏着这样沉重灰暗的陈年往事。一时有些心疼地去握他的手,他的手和我一样凉。

    “我不想你同情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真得很不想回那个家。”他像从前一样摸了摸我的头:“那天那样对你,对不起。”

    温存如昔,片刻有种时空错落的感觉,仿佛中间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国破家亡、改朝换代皆是虚妄,仍是隋宫里两个单纯伤感各自想着心事的人。从前我只觉得,一道宫墙将我们禁锢在囚笼里,斩断了一切海阔天空的希冀。直到此刻我才觉得即便是被禁锢,但只要笼子里有两个人也是幸福得。我们有着共同难言的伤感,彼此心意相通,这样的感情无关风月,却能凌驾一切。

    沉默了许久,我颇神伤道:“萧笙哥哥你知道吗?从前我总是埋怨父皇,怨他偏偏是皇帝,让我一出生就只能做个被关在笼子里的公主。怨他生下了我却又不像疼姐姐那样疼我。可是……”我深吸一口气:“直到他死了,大隋亡了,我才终于知道他曾经给了我们怎样的庇护。最近我总是会想起他,努力回想姑姑在世时我们三个人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想象着他像许多平凡的父亲那样宠爱我、纵容我,我知道怎么想他也是不可能活过来了,可是除了想又没别的事可做。这样的感觉我无法形容出来,但我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样。”

    环住我的胳膊微颤,他掰过我的身体正视,疏淡的眉眸中流转着脉脉温柔,细风和雨的注视没有让我的心平静下来反而更加惴惴不安。他正慢慢地靠近我,我们的鼻翼几乎要触到一起,记忆里他的怀抱温暖宁静,却从未有过像这般暧昧亲近的时刻。他的唇几乎要覆上我的,温热之气迫来的一刻我突然想到了几天前的一个场景,在病痛中醒来时,李世民就坐在床边,同样温柔地问我是不是饿了。

    迟来的意识让我用力将他推到一边,空气中尽是爱意散尽后的冰冷、沉默、尴尬。过了一会儿,他仿若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恢复了温润如玉的清朗模样,淡淡道:“时候不早,妹妹该回去了。”

    我站在原地没动,两侧紧握着裙纱的手缓缓松开,在心底叹了口气,还是将那样东西从袖中拿出交给他。

    纤薄的纸笺被他掀开,随着视线的下移讶然之色愈浓,“这是你的计划?”纸笺上面是我精心临摹过李世民留在我房间的诗作笔迹而成——刘卿,两军对垒日久,恐生变故,接信之日速整顿三军,即刻出征迎战。下面甚至还盖了专属秦王的随身印信。

    我娓娓说道:“其实这个计划很简单,凭着什钵苾在长安的通天之能,让这封信从官道合理自然地送到刘文静手中应该不难。到时候薛军粮草匮乏必做破釜沉舟之举,而唐军则是骄兵必败,一正一反此战胜负必定立见分晓。”我和李世民相处的时间很多,想取他的印信并不难,之所以等到今日只是因为……

    “只是唐军战败后,秦王不会善罢甘休定会彻查此事。他与刘文静两相和对不难确定有机会接触印信的人的范围,到那时难保不会查到你的头上。”萧笙平静地接道,转而将信笺递给我,“我不能这样做,固然打败了唐军却要将你置于水深火热中,即便目的达到了我也不会安心。”

    我将信推给他:“我本来也不想这样做,可是这件事情已经将你牵扯进来,一天不了结我同样不会安心。你若是觉得亏欠我,就尽早和什钵苾划清界限,将自己置于一个安全的境地。”

    他沉默地看着我,胜雪白衣因风的吹拂而微微跳摆,平静中蕴含着未知的隐隐浮动的情绪,再开口时声音有着毫微不可察觉的悦然:“所以,我和他之间你还是选择了我,即便你与他有了夫妻名分,即便他给了你万千宠爱,即便你现在是杨妃。”

    侧过身子,我看向那隐匿在缭绕烟雾后的佛龛,如同隐居在万重天云之后的神佛智者,不言不语中俯瞰着人世万千纠葛与苦难。

    “萧笙哥哥,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很喜欢你,我从来没有隐藏过自己对你的感情。深宫寂寞处处都充满了尔虞我诈、凶险奸恶,你是我心中唯一的一寸净土,有时我会想即便你一辈子都不能像喜欢我姐姐那样喜欢我也没关系,只要让我一直守护你保护你我就心满意足了。可是……”

    一丝酸涩从鼻尖蔓延开来,我竭力忍住翻滚上来的泪水,继续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累,也会痛,也会有无助失措的时候。我一次次地将手伸到你面前,被你一次又一次地推开。我不能强迫你喜欢我,可是我可以强迫我自己不再去想你,就是这样我竟也做不到。与秦王成婚的那一天我心里很难过,不是因为我嫁给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人,而是以后我再也没有立场、理由像从前那样守护你了。我是别人的新娘,即便是城破宫倾、父皇被杀的时候我也没有那样绝望过,我选择的这条路注定是一条与你渐行渐远的路。佛说,唯君已放下,得见大光明。佛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他怎么会知道‘放下’的煎熬与痛苦。”

    破堤涌出的泪水让我没有办法再继续说下去,泪眼朦胧中我看到他伸出手想替我拭泪,却在即将靠近的时候停在了空中。就像是寻找西方极乐的苦行僧,历尽了波折磨难,只差最后一步就可顿悟圆满,但偏偏就是无法迈出最后一步。我与萧笙,我们之间差的就是这最后一步。人常说情到浓时可克服一切月老成就姻缘时设立的考验阻碍,可缘分二字少不得却也从来强求不得。我们早已是彼此最亲近的人,不必相忘于江湖,也永远无法相濡以沫。

    从前我们总是离得太近以至于有些事情总是无法看清,反是久别离后的再相逢让我明白了,过去的执念如一把缰锁拴住了自己也拴住了他。

    “我并不是在抱怨什么,这多年来一直都是我心甘情愿。只是……你的心里既然没有我,那么就不要再给我希望。仅此而已。”我后退一步,逶地的裙裾掀起一阵轻尘。

    他怔怔地看着手中的信笺,眼中所有的神彩仿是在顷刻间被吸走,倏尔上前抓住我的胳膊,不冷不淡地说:“瑶儿,我不会欠你的。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也为你做一件事情。刀光剑影、权术相争本就是男人的事情,断不该由你一个女人来承担。今天过后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你失去的自由夺回来,从此天高地阔你可以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禅房内檀香袅袅,微敞的后窗让清清淡淡的花香渗进来。

    我馨然一笑:“你从不欠我的,我说了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他缓缓松开手,转身背对我,不染纤尘的白衣被镀上晴丽的光泽,“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何要与什钵苾结盟,又为何要与李唐为敌吗?”

    “无论何时你永远都是我最相信的人,相见相知不相问,我相信萧笙哥哥做任何事情都有他的道理。”

    推开门扉,青石铺就的石阶上落了满地桂花,微风拂过带着淡淡的清香。

    身后传来缈如青烟的感叹:“从前的我真是傻,错过了的才是最应该珍惜的……”

    我摸摸自己的脸颊,早已被泪水濡得黏湿,却还能微笑,这样很好。

    寺庙坐落的层峦叠嶂的山间,被葱郁繁茂的竹林环绕着,天空湛蓝而洁净,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到。深吸一口气,仿佛有什么跟了我许久的重担终于卸下,心中前所未有的清明畅快。

    蓦地,我停住脚步,方才的轻松畅快瞬间荡然无存。

    前方虫鸣雀啾,落花逐风。明炙的阳光在枝叶相错的密林间劈开一道缝,正照在一身银白锦缎修身长立的李世民身上。

    “秦王……”我攥紧了从胳膊上垂下的臂纱,心虚地低下头小声嗫嚅,前面传来缎靴踩在枯枝落叶上的窸窣声响。他将手轻轻放在我微肿的眼皮上,声音如他的动作般温柔:“或许本王现在就应该派人将清露寺里里外外搜查个遍,看看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吸引着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流连忘返。”

    心底一颤,握住臂纱的手倏然松开,惊讶而惶恐地抬头看他。轻薄的唇线勾起好看的弧度,但这样的笑意却未达眼底,与他对视甚至能看到墨黑如瀚海的眸中隐隐透出的凛冽寒光。

    “要不,你自己说,那里面住着谁?和你有什么关系?”

    秋雁低啸着从头顶飞过,扇动翅膀带落了一片树叶,在空中晃晃悠悠坠到地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脑中竭力思索着该如何应付,却终是乱如麻絮抓不住一丝头绪,但见他眸光微冷,忙补充道:“但忆瑶保证绝没做任何有损清白的事情。”

    “有损清白?”他冷笑道:“忆瑶公主自幼生长于深宫,必是接受了宫闱女子关于德行极为严苛的教育,当然晓得举止分寸,不会做有损清白的事情。”他走近一步掐住我的下颌,“回答我的问题!”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迫于他的震怒而凝滞,我的心一直在下坠,仿佛拐入了死角找不到出路。默然勇敢地直视他,也许只有说实话才有可能为寺庙里的人博得一线生机。我唇角微勾,平静地说:“我所爱的人。”

    几乎与话音同时而落,他反手甩了我一巴掌,沉顿的声音骤然从空寂林间扩散,惊起一丛飞鸟。我倒在地上捂住侧颊,心想他这一巴掌到底用了几分力气,以至我的左颊一阵阵刺麻连带着耳边微有轰鸣,温热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下,血腥的气息在唇齿间蔓延。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出生以来第一个打我的人会是他,从前父皇对我再不好,我再忤逆他,他也不曾动过我一根手指头。这是我第一次挨打,原来被人甩耳光是这种感觉,左边的脸颊彻底失去了知觉,也不知道有没有把牙齿打下来。平日里见惯了他清风和煦的模样,竟也差点忘了他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文弱书生,偶尔生次气下手也能这么重。

    突然想起李渊赐婚时我问他‘不会还喜欢打女人吧’,现在看来他从前一定没有打过女人拿我练手来了,不然怎会这么没分寸,若是换成个柔弱似柳的娇小姐,他一巴掌将人打晕了下面的戏还怎么往下唱。我之所以会有这种推断,只是因为现在趴在地上看周围的景物已有些模糊,而且眼前还有无数小金星在跳。

    但我断不能就这样晕过去,要不这一巴掌岂不是白挨了。我将手支在松软的枝叶上,勉强翻转过身体看他,说是看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这样也好看不清他眼底潜藏的暴风怒雨免得因为害怕而说不下去。

    “臣妾该说的说了,殿下该打的也打了,您现在若是还想搜查清露寺就请便吧。不过……佛门本是清净之地,如此大动干戈搜查的还是与秦王侧妃有私情的人,传出去怕是不好听吧。秦王是天潢贵胄,权倾朝野深得陛下器重,两条人命加起来怕是都及不上秦王的声誉颜面重要罢,如此说来还是请殿下暂时息怒,何必要为了不值得的人做出不值得的事情呢。”

    我沉重地舒了口气,瘫软趴在地上,方才那一番话已是极限,现如今连动的力气都没有了。面前光色微黯,一只手按上我的唇角,微微凸起的薄茧以一种折磨人的方式残忍地摸索着唇边撕裂开的血痕,我疼得浑身发抖,将手从身下探出来想握住他乱动的手,却被狠力掰过强按到地上。

    “原来你也知道疼啊。说实话你现在这个样子比起平日里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要动人多了,只是我没有想到向来孤高冷傲的忆瑶竟还是个痴情的女子,拼得性命不要也要保全自己的心上人”,说话间他加大了唇角上按摸的力度,那种感觉几乎是要被撕成了碎片,疼得我恨不得不要这张脸了。

    但似乎我的痛苦愉悦了他,接下来的话语中夹了隐约的笑意:“不过你不会以为这样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吧?”朦胧中他似乎抬头看了下天:“天色看上去这么好,夫人又这么喜欢这里,既然不想和本王一起回去,那不如今天就自己走回秦王府吧。”他站起来后退几步,俯身看着我道:“酉时之前若还没有到,你就想想该怎样才能将一个大活人藏得严严实实而一辈子都不能让我找到。”

    清露寺我来了两次,每次都是坐马车,即便是坐马车最少也要半个时辰。他让我走回去,还酉时之前?亏他想得出来。脚步声越来越远,他大概是走了。我摸了摸鲜血淋漓的唇角,连地上树叶的轮廓都看不清楚,更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过去无数次生死之际我总是会拼力挣扎,不知是我幸运还是连老天爷都不想接纳我,每次都被我挣扎过来了。但是这一次我是真得不想坚强下去了,天上落下一把剑要往我身上刺,我跑得再快也躲不过去,越是躲划出的伤口就越大越深,而且这一次它刺得不过瘾还会想着再来一次,与其如此倒不如让它一次刺个痛快,我不想跑了,也跑不动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蒙中只听见耳边似是响起松涛滚滚如雷,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淅淅沥沥地溅到地上,跌成碎片迸溅开来。我伸手摸了摸头发,触手之处已是湿透了。强撑着睁开眼睛,但见千丝万线织成的水晶珠帘,细细密密铺陈在天地间。深深的树林冗长而黑暗,天外几抹寒星在水雾里晕开昏黄暗浓的色泽。

    我禁不住在心底苦笑,倾泼如注的雨水正哗啦哗啦流到身上,彻骨寒冷从身上一直渗入心底。头上疼得厉害,却再也睡不着了,挣扎着爬起来。坑坑洼洼里注了水已是泥泞不堪,我在树底下坐好,秋雨从枝桠径叶的缝隙间漏下来,连带着狂啸的寒风似蟒鞭抽动松盖哗哗作响。

    这丛树林的后面百丈内就是清露寺,里面住着萧笙哥哥,若是拼尽了全力也是能走过去得,但我不能去找他。而这丛树林的前方,有我该去的秦王府,但那样长的距离亦是我的无能为力。与其这样狼狈地走出去惹人讥笑,倒不如先待在这里。身体蜷作一团紧紧依偎在布满沧桑褶皱的树皮上,将额头抵在膝盖上这样舒服的姿势竟也能让我不知不觉地睡过去。

    睡梦中总有着灰暗的背景,下着长久不息的雨,好像亘古以来便是这样蒙昧哀凉的年景。绯红似血几乎要坠落的天紧悬在头顶,梦中始终有两个模糊的身影,一幕幕莫名的场景皆是他们相互纠缠的始末。我茫然无措地看着那快速流转的熟悉而陌生的画面,身体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噬心般的疼。

    我一直以为两仪殿是我们的第一次相见,却原来并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特长篇大酬宾,话说贴了这一章我很怕被拍,戴好钢锅跑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