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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暮雨初收,蓼烟疏淡,抬起轩窗望着暮色里不合时季的花萼浮蕊,穿梭其间的寒霜劲风显得更为萧索。突然觉得,面前这座宛若天外仙境的庭苑,不惜扼住时间咽喉,同四季更替不休的亘古常理做斗争,留得一季花团锦簇。这般意境仿若给人以孤独之感,倾尽所有来将自己留在这如痴如醉的梦里。
烟月沉默而纯美,默默注视着人世间的一切。
流连于花丛中的目光逐渐僵住,望着那疏枝琼木,蓦然间竟有种诡异的熟悉之感。此情此景,我定是在哪里见过,一定。
飘絮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见我正以手抵着额头皱眉沉思的神情,问道:“小姐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慢慢将手垂下,隐忍着因思绪搅乱而欲裂的头疼,缓声道:“没事。”
她挨近我身边,眼角间偷瞥过来的目光略带闪烁。我转身倚躺在绣塌上疲惫地揉了揉眼角,“有什么话就说吧。”
飘絮道:“少爷说今天上午他言辞有所失当,悖离了古人圣贤之礼,过后他很是后悔,希望小姐能原谅他。”我轻抿出一条弧线,想都没想便说:“这又是唱哪出啊?”
飘絮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少爷说想请小姐去晚襄厅品茶……”我枕着松软的缠丝绣塌懒洋洋地回道:“晚襄厅,那是什么地方?他该不会是恼羞成怒想把我拉到荒郊野外里杀掉吧。”
身旁有片刻的沉默,言语伴着馥郁的蔷薇香飘来:“那是少爷特意为合晚小姐所建的亭子,合晚终日呆在山庄里愁闷不已,听雨夫人又不肯轻易放小姐出去走动,少爷便特意在郊外清净少人之所建了这处亭子。那里临近山坞松林,景色宜人,小姐闲暇时经常爱到那里走动。”
我暗自在心里唏嘘,这个傅合清对自己的姐姐还真是好,难怪会如此憎恨我这个冒牌货了。但,这也有几分说不通,他既与自己的姐姐感情如此深笃,必定也会希望她早日归来,他应该很清楚我留下来是为了寻找真正的傅合晚,他这般故意刁难逼我离开,莫非是有什么隐情。
探头观了观我瞬息变换的神情,飘絮道:“奴婢知道了,这就去回绝了少爷。”
“慢着。”我掀开搭在膝盖上绒毯,站起来便理着略有些褶皱的衣裙便道:“去准备准备,去晚襄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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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泥泞,尽是石路上尚未化尽的残雪。飘洒了数日的细雨在余晖的光下渐息渐止,取而代之的是盈天遍地的冰凌细雪,一滴滴落入尘土。
天空被雪光映得裎亮,也耀亮了远方山峦连绵如黛,松林参差。
傅合清披了灰青色的狐毛领水獭裘披风,手拿着一个精巧细致的葵花型银壶,在那儿自斟自饮。我裹着狐裘走过去,围着他绕了一圈,道:“不是说品茶吗?怎么自己先在这儿喝起来了。”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缎袖自石桌上拂下往旁边滑了滑,“坐。”
我欠身坐到了他对面,望着庭阁四周镂雕的花木阑,默默感叹得有多少精巧心思凝结其中。傅合清半垂头望着身旁紧靠着自己的座位,动作僵滞,表情尴尬,我心中疑惑伸长了脖子去看,见他正放了一方素绵坐塌放在石凳上,手指还勾着边角垂下的璎珞。登时便觉得有些不忍,但还是极谨慎地将情绪收敛了回去,装作若无其事地安坐在现下坐的这方石凳上。
沉默的气息十分短暂,傅合清将坐塌从石凳上撩起递给我,道:“石凳阴凉别伤了身体。”我配合地接过垫在下面,突然想起一个不太着调的事情。前几日他泼我时,用的是温热的茶水,莫不是也是怕我着凉?
不管是有什么阴谋在里面,若傅合清知道在他倍是体贴的关怀下非但没有感化我,反倒让我不由自己地想起他前几日犯下的恶行,肯定会气得七窍生烟吧。这样想着,竟自顾自地咯咯笑起来,直到察觉到傅合清异样的眼神才勉强讪讪地停下。
他倾身为我斟了杯热茶,随意问道:“想起什么了,笑成那样?”
我摇摇头:“你维持从前那样挺好,突然变得这么善解人意让人有些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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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梅影婆娑,花枝妖娆地延伸到凉亭之内,冷香幽洌而寂寥。傅合清随手摘下一朵梅花,于掌间把玩,声音若香寒凉而悠长:“若你愿意,我可如此善解人意,我们可以是最好的朋友,最交心的知己。”
飘絮为我斟满了茶盏,俯身间正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突然明白了,傅合清此番约我出来的用意。随即微微一笑,语含玩味:“朋友?知己?唯独不能是姐姐。傅合清,你说这话晚了,你若那么不愿意我代替傅合晚就该在听雨夫人请求我的时候相劝,我若知道你如此厌恶我,我定然不会舔皮赖脸地住在人家家里。可是现在,木已成舟,你要我走除非听雨夫人答应,否则我绝不会行背信弃义之举。”
傅合清双手覆在案桌上,前倾了身子盯着我的眉眼,一字一句道:“你当真不愿意走?”
我摇头。他突然绷直了身体,手起杯落,几个与他随性的山庄护卫骤然围了上来,狭小的凉亭里遍布阴霾。
傅合清闭上眼睛,叹道:“你现在会怪我,但终有一天会感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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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露寒霜,日暮下溪亭渐远,连最后的一道影子都消失在夜幕下。
这片松林如此悠长,好像一辈子都走不完似得。我的手被护卫缚在身后,以致无法把握身体平衡而时常被地上的残雪苔石绊得踉跄。
他们说,穿过这片松林很快就可以出洛阳城。
随着路程的延长,丛林越来越密集,天已完全黑透,那些遍布在树皮上图纹如一双双眼睛在浓稠的夜色里诡谲的眨着。我在心底生出一丝恐惧,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周围悄然地注视着我们,并且在不断地靠近。
周围寂静,只有靴子踏在落雪上窸窣声和轻微的呼吸声。
突然,一个护卫停下来,胆颤地说:“我好像听见了狼叫。”
其余的人皆害怕起来,为首的护卫虽也有忌惮但还是壮着胆子说:“胡说什么,天儿这么冷狼早就冬眠了,怎么……”话音未落一声凄厉而尖锐的嚎叫破雾而来,穿刺夜的庇护,带着獠牙摩擦般的凶恶与狰狞。所有人的动作一僵,紧接着都呼喊着救命向竹林外逃窜,因为夜色幽暗其中一个还将我撞倒了。
我躺在地上挣脱着手上的绳子,边挣边喊他们:“喂,先把我解开再跑。”可没一个人理我。黑雾中好像有无数双绿色的眼睛在闪烁,慢慢地靠近我。
我心中大骇,可越是害怕手腕上的绳子就越挣不开。手心里黏腻腻地起了层汗珠,摩擦着绳子滑如蛇皮,缠绕着手腕。我只能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喊救命,恍惚间那些幽亮的绿眼睛好像因为声音的吸引而移近得更快,但我只能喊,好像饮鸩止渴再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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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死……
隐约好像闻到了一股枯枝燃烧的糊味道,我放着胆子睁开眼睛,那些几乎已在咫尺之间的野狼好像遇见了克星般停住脚步不敢继续向前。我在死亡的阴暗中抓住一丝希冀,挣脱着向四周张望,发现一个身影于不远处正手忙脚乱地生着火。
见他突然拿起一个火把朝野狼的方向走去,我的心猛跳,低声冲他喊:“别过去。”他好似没听见般径直走过去,将火把往狼的方向一撩,那些狼竟似触雷般向后瑟缩,他步步紧闭,蹲□抓起一把枯枝浸了火扔向它们,野狼的防线骤时尽失,尽皆转身向来的方向逃窜。
那人扔了火把过来解我手腕上的麻绳,边解边说:“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那些狼随时会再回来。”
在他靠近的时候有一股浓郁的近似藏香的香气袭来,是一种霸道而强烈的香气,闻久了让人的头会隐隐作痛。不知是头痛还是方才被吓得腿软,我跟在他的后面磕磕碰碰竟好像连走路都很吃力。
他停下脚步,焦虑地向后张望好像怕极了那些狼再追来,略微犹豫之后将我拦腰抱起,一个轻微的声音传来,“姑娘,得罪了。”
窝在他的怀里那股诡异的香愈加刺鼻,引得我头痛愈加严重,眼前的景物竟也有些错位变型。我使劲地摇摇脑袋睁大了眼睛,那些古怪错落的光影渐渐变得朦胧起来,慢慢地坠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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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一撮毛茸茸的东西给蹭醒得,迷糊糊地抓过来一看是晚清小筑里自己床上的缂丝鹅绒毯。晴日天光正好,几道光束投射进来,无数流尘在其间飞舞。灯烛仍然亮着,烛台里堆砌满了浑浊而厚重的烛泪,像是燃了一夜。
眼睛酸胀,头也很疼。我带着初醒的迷离惺忪掀开帐幔,一抬头,吓得我又滚回了帐幔里。傅合清肃穆正襟地站在床前,中规中矩地俯身作揖道:“姐姐,您醒了。”
被他这么一吓,原本就不甚清明的脑子更加困惑紊乱起来。先是不乏受宠若惊地结结巴巴回道:“哦,不……不用客气。”随后又觉得被傅合清这青天白日地一刺激,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遗忘了。傅合清耷拉着脑袋看都不看我一样,径直迈着齐整的步伐后退几步,听雨掀开帐幔坐在我身边,颇为关切地问:“晚儿醒了,可有什么不适?”
我茫然地摇摇头,见她转身从侍女手里接过一个瓷碗,信手摇晃着汤匙搅拌里面的米粥,诱人的香甜慢慢飘出来。她边搅边说:“郎中过来看过了,说你没什么大碍,就是受了些惊吓。都怪你弟弟没个轻重,我让他在这儿守着你,你不醒他就不准走。”
这时我才注意到傅合清和听雨脸上青黑的眼圈和浓重的疲累,顿觉点点被关怀的温暖落入心田之中,当下又颇觉得过意不去,便随口道:“母亲严重了,这与合清有什么……”‘相干’二字未曾出口,因为被那晴亮的日光一晃,我突然想起来曾经发生过什么了。
傅合清这个混蛋,他还敢在我跟前晃!我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他歪头惬意地欣赏窗外精致,飞翘疏眉有点打结。
一时不甚被塞了一口粥,听雨道:“我不是与你说过,现在山庄里调养身体不要随便出去吗,怎么竟支开了护卫自己偷跑出去”,说罢略顿了顿,严厉地瞪了傅合清一眼:“定是这坏小子的主意,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想起昨晚的险恶至今仍心有余悸,我虽然恨不得把傅合清大卸八块,但要我在人家家里撺掇着女主人去狠狠收拾自己的儿子,这种事情还是干不太来。于是乎,只得装得宽宏娴雅的样子,温柔地说:“弟弟也不是有意得,母亲就饶过他这一次吧。”方才喝下去的米粥还没咽下去险些又被我吐出来。
傅合清防备地盯着我,好像在猜度我究竟在打什么阴险主意。
听雨爱昵地摸了摸我的头发:“你真是个懂事的孩子。”蜷在绒被里的身体猛然抖了抖,她的眼神邈远却又好似渐渐没了温度,有着我看不懂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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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那天在松林里穿的狐裘披风拿了起来,上面粘了些不寻常的香气。侍女走过来道:“小姐今天中午想吃些什么吗?”我回了句:“随便。”想起什么转身看她:“怎么是你?飘絮呢?”
她低着头偷偷瞥了眼在窗前装雕像的傅合清,回道:“奴婢琴子,飘絮姐姐回家嫁人了。”我略微错愕,若有所思地含笑重复了一遍:“嫁人了……”发现傅合清正在侧面望着我出神,想起方才听雨也是这番表情,便半开玩笑似得道:“怎么了,从这个角度看过来我是不是很像傅合晚?”
他一愣,蓦然大笑了几声,笑得浑身打颤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笑话。果然,他语带讥讽道:“你不会真得相信这些漫不着调的鬼话吧?”
虽已料到他不轻易饶人的刻薄性子,但这句话听起来好像又有几分诡异之处。我眉梢微挑,看似戏谑实则认真地问他:“你的意思是,我不像合晚?”
“两个十万八千里完全不着调的人会长得像,又偏偏飘到了家门口,岂止一个巧可以解释。”他恍若闲谈的话语却我心中的疑虑满溢,问道:“既然根本就不像,听雨夫人为什么要把我留下?”
“为什么?”他似无奈又似讥诮地浅浅一笑,拖长了语调道:“因为你长得像傅合晚呗。”
我被他搞得晕头转向,再想细细询问时他已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脸上分明写着‘我什么都不知道,别再问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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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分佩服傅合晚能与这倒霉弟弟在特同一屋檐下生活十八年而相安无事。
琴子把午膳摆放完毕,傅合清丝毫不见外地坐下胡吃海喝,边吃边说:“站了一晚上,还得装出一副悔恨懊恼的样子,可真累坏我了。”
我用眼角看了他一眼,抱起狐裘直接往卧房里走,身后飘来他无辜的声音:“你不会还在生气吧,我怎么会想到中途会冒出狼来。”
我停下脚步,回头微笑地看着他:“是呀,要是我把你扔进松林里,再跑出一群狼来围攻你你当然也不会生气,因为我根本就没料到会有狼。”
他眨巴了眨巴迷人的眼睛:“本来就不会有。外面大雪纷飞,寒冬冰封十里,狼早就冬眠了,怎么还能闻到人味儿成群结队地出来觅食?”
“……”我突然觉得他说得十分有道理,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一直被恐惧而惊疑所包围,有些不合情理之处竟也被我给忽略了。此时正值严寒狼早就冬眠了,若是有一两个掉队得倒也在清理之中,怎会是约好似的成群结队地苏醒。第一个念头是,我尚在人间的消息被李渊发现了,他派人来追杀我。但这个想法很快便被我否决,堂堂大唐皇帝要杀一个人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更何况现下洛阳还并非大唐疆域,纵然是李渊恐怕也很难在别人的地派上做到如此得心应手。
我心里正七上八下得,傅合清探究似的盯着我:“你……总共有多少个仇人?”
我心虚地避开他的眼神,涩涩道:“关你什么事。”
傅合清没趣地晃了晃脑袋,“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昨天救你那人是洛阳城里的望族韦家的大公子韦曦,我和他有些交情。昨晚他抱着你出松林的时候正碰上那些可恶的护卫领着我去寻你,当时见你晕了我一着急就没顾上别得。后来安顿下之后我隐约闻到你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是我与你分别没有的,好像是迷迭香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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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迭香’听上去像是采花大盗祸害良家少女的物件,但其实不然。傅合清说,这是依照华佗的‘麻沸散’所改进提炼的,它能暂缓疼痛,但就是有一点不好,这香气浓郁而古怪深为狼所喜爱。因此也有不少猎人用此作为捕杀狼的诱饵,将它涂抹在设下的圈套中。
我有些不明白地看了看傅合清:“我和这个韦曦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害我?”换来了傅合清鄙夷的目光:“韦曦是神仙呀,知道傅大小姐昨天恰巧会去晚襄厅,还恰巧会被我绑进松林。然后自己不怕死得涂满了‘迷迭香’跑进狼窝里当诱饵。”
我一哆嗦,手中的狐裘软软地落到了地上。傅合清将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仰天慢悠悠地说:“所以说,阴差阳错你不仅化险为夷,还做了一份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