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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漾目瞪口呆。
讲真,陆老魔一辈子纵横来去,什么奇怪事情没经历过,什么诡异人士没打交道过,什么突发状况没信手化解过……他连浑不似此界生物的鬼魇都敢执剑相对,甚至都敢赌上性命和老天爷叫板,绝对是个彻头彻尾的嚣张赌徒,心脏承受能力估摸着是正常人的几百倍往上。
但就在容砂按住他的腰,温言而出“阿漾”二字时,他的心脏不争气地狂跳了两下。而这里又是凶险绝伦的天壑,他刚刚好容易才平复了气血的波动,这时候心脏狂跳,差点没让他一口老血喷出来,当场撒手人寰。
就算没死,陆漾觉得也差不多了。
他咳了两声,喉头腥甜,眼前发黑,及至一阵汹涌的眩晕过去,陆漾皱着眉打量四周,一伸手,又死死地按住了自己的前胸。
心脏再蹦跶一两下,他好容易咽下的那口血恐怕就真的要狂洒长空了!
原因无它,只因为眼前这情景,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较之曾经幻境里那个小小的温顺的宁十九,这一幕对陆漾的冲击几乎要翻一番——不,翻十番。
他现在所站立的地方,已在不知不觉间横跨万里地界,跳跃数年光阴,由千丈深渊之抵,倏忽来到了绿茵葱茏的锦绣山巅。帝君、凤凰、宁十九,再无一人陪伴在他身侧,入目虽是常见之景,现在看来,却又陌生至极。
他的身后,是无比熟悉的君子树。
身前,则是无比熟悉的一个人。
那人杀气四溢,眉眼冷冽,虽然拖着残破的身躯踉跄行走,一副随时都会扑地死绝的凄惨模样,但绝无一人敢直膺其锋,也绝无一人敢生出小觑或侮慢之心。
——那是一头濒临死境的凶兽,气息奄奄,断骨洇血,只余最后一扑的力道。可就是他那临死前的唯一一次反扑,恐怕世间也无人能保证无伤承接下来。
陆漾眸色复杂地盯了那人半晌,默默地在脑海中推演自己与他的交锋,得出的答案让他苦笑连连。
他打不过那位,就算身边再来个宁十九当帮手,他也打不过那位。
即使站在他对面,冷冷斜睨四方的人——
是他自己。
陆漾看过无数幻象。有最低等的虚如浮萍的情景泡沫,他都不需要多看第二眼,就能瞅见数以百计的漏洞和错处,只要轻轻一戳,幻象立碎,根本不能给他带来半分困扰;另外,也有超高级的厚实如山的天工之作,比如前些时候看到的小宁十九,活灵活现,堪比真人,他几乎无法从其本人下手,只能退而求其次,破坏掉幻象生存的根基,从而摆脱迷幻困境。
而那无数的幻想里,最令陆漾头疼的,其实是另一种——也就是眼前的这一种:名为虚幻,却堪比真实;非人之力也,乃时光之回溯也。
简言之,就是往事再提,情景重现,虽然映在眼帘处的是一片虚幻之景,可其是实打实存在过的,等同于记忆的东西。
这类幻象没有攻击性,陆漾站在一边,如同一个隐身的岁月旅客,唯有观察的份儿,休想介入一丝一毫。
陆漾在第一时间就搞清楚了身处的环境,但这并没让他稍稍松一口气,反倒让他愈发疑窦丛生,心绪起伏,差点儿搞出走火入魔的境况出来。
因为眼前这位杀气腾腾、游走在死亡边缘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的自己?
完全没有印象!
山是斑斓林海附近的普慈山,树是最为普通的君子树,人是如假包换的真界老魔头……这幻象无可挑剔,从侧面证实了陆漾对它为“记忆重放”的判断。
这份记忆,很明显不来自他自个儿,极有可能来自于那只莫名其妙的凤凰……陆漾捏捏眉心,渐渐静下心神,思索着凤凰给他看这份记忆的目的。
首先,要搞懂这份记忆的时间节点。
他沿着山路小跑了一圈儿,没发现什么有用的情报,就把目光重新移回对面的陆老魔身上,等着这位做出一些反应,看能不能找到突破口。
果不其然,容砂给他看这份记忆不是无的放矢——对面那人并不是毫无动作,在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他终于说话了。
那位陆老魔不开口便罢,一开口,就是声振林樾,涵盖四方,语音遥遥地传了千万里方圆:
“一群废物,还在磨蹭什么?”
唔,开口先嘲讽人一句,果然是自己喜欢的作风……
陆漾啧啧低叹,只听得那位继续道:
“允都死了二十年,哼,还是无人能杀掉某,当上那劳什子二代么?”
“……”
这句就有些意味深长了,陆漾咬住下唇,晃了晃脑袋,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允——初代帝君允?
死了二十年?刚死了二十年?
那不是百万年之前的超超超级老皇历吗?!
没错,那时候虽近乎上古传说,但也有史记可寻。天妖凤凰确实已经存在于世,估摸着也是一代或者二代,然后被允杀了立威,只能于绿林狼狈重生,再不敢大模大样地踏足红尘……凤凰浴火重生,魂魄不改,容貌微变,只有妖术会大打折扣……能拥有这份古老的记忆,倒也在常理之中。
然而陆漾瞧那对着天下众生开嘲讽的自己,实在不太想这么随便接受。
自己怎么也跑到了百万年之前的远古传说里去了?
原来自己的年龄不止五千岁,都已经漫长到七位数了吗??
因为这结论太过惊悚,陆漾很快就质疑起了这份记忆之景的真实性。而就在这个时候,眼前又起了新的变化。
“兀那魔头,休得猖狂!你触犯天怒,今日,老夫便代亿万苍生——”
“聒噪。”
“……”
在陆漾一眨眼的空档,一位声音浑厚、语带沧桑的修者已然陨落。那位连话都没有说完,连身影都还没靠近,只是在千里之外,忽然接天而起的一蓬灵雨,残忍地揭露了此人已死的事实。
看那灵雨的纯粹和稠密,陆漾估摸着自己上辈子死时,最多也就这个分量了。
他惊骇而叹,而在此时,又一位挑战者悍然发声:
“你竟连天命之子都敢杀!哈,丧心病狂,天怒人怨,天道再也不会庇佑于你,你已经——”
“可笑。”
“……”
又是短短两个字,又有一位绝世强者陨落。陆漾遥遥望见远处第二蓬灵雨,身躯微微晃了晃。
自己看走眼了,这位就算摇摇欲坠,站立不稳,可威煞却比自己当年最强盛时还要凛冽几分——或许,是几倍?
一战之力,什么只有一战之力……嗯,就如这位大魔头所说,实在是可笑。
第二名死者出现之后,隐藏在周遭的人们已然沉不住气。不过他们倒学聪明了一点儿,出手前不再先给自己来一通语言慰藉——因为那似乎更像是催命符——转而开始隐匿身形,相互配合,妄图攻魔头一个出其不意。
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普慈山刹那被炸飞了一半,连带着其上空的蔚蓝天空,都有怆然倾颓、岌岌欲塌的趋势。
可山巅的魔头依然凭风而立,血衣猎猎,发丝飘飘,像仙人远远多过像死人。
倒是出手的那几位,已经神魂俱消,只余体内的灵气四散成雨,灌溉这不再仁慈的真界大地。
陆漾只剩了彻底的默然。
对面的魔头面上终是有了一丝倦意。他咳嗽一声,再出手时慢了半拍,没能及时斩杀一位从天而降的红衣女子,被一刀指在胸前。
“狐狸,住手——住手!”
那女子身手非凡,凭借着同伴用生命突破的几丝缝隙奔袭而至,艰难无比地取得了骄人的成绩。但她却无之前几位的无边怨气和杀气,更显得惶恐,甚至还有几分哀伤:
“我们没必要自相残杀!你不是要探求天妖凤凰的下落么?我告诉你,你别再动手了!”
“我不动手,自有人逼我动手。”
“没有,没有!他们天天喊着替天行道的口号,但他们真想要什么,你这狡猾的狐狸难道不明白?你的命?你的命对他们来说有几分价值?唉,他们想要的无非是你的剑,而你只要把剑交给我——”
“休想。”
“……哎?”
“十九劫是我的,是小容死后,唯一能陪伴我、理解我的朋友。对你们来说,这是无价之宝,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
“喂喂,狐狸,就为了这身外之物,这什么狗屁朋友,你便要赌上身家性命,值得么?”
“这话,你不如去和你的同伴们说。他们赌上了身家性命,而我,并没有。”
魔头露出淡淡的微笑,用染血的手指攥住刀尖,然后,缓缓拨到了一旁。
他向女子摊开血肉翻卷的手掌,接着抖了抖,抖落满地鲜血。
“不过呢,我赌上了另外的一些东西……你看,我本是能自愈的,但小容说让我体会伤痛的滋味,那我就让它伤着痛着,自得其乐,无有怨言。”他说,“你问我值不值得?我却要也问你,你追我千年,值不值得?”
女子收刀,长叹:“完全不值啊,你这不解风情的臭狐狸,追你,哼,完全不值!”
“那你后悔吗?”
“……啊哈哈。”女子笑,“自得其乐,无有怨言。”
“便是如此。”
“……狐狸。”
“嗯。”
“你死的时候,记得把十九劫留给我。好歹我待你和旁人不一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总得回馈我一点半点吧?”
“可惜。”魔头悠悠道,“某求死而不可得,吾死之日,你怕是见不到了。”
一支长箭横跨万里虚空,倏忽而至,无声无息间,已抵到魔头的眉心正中。箭尾空气呼啸,灵气炸裂,席卷而至的白雾如刀似斧,将一排坚硬的君子树拦腰折断,掀起山间无数土壤沙石……凡此种种,让人对那箭的威力再无法小觑。
余波尚如此凌厉,不知精华浓缩的箭尖,又是何等恐怖的锋锐?
魔头的皮肉自抵挡不住如此锋芒,当然,他也不要去挡。
一声龙吟响起,长箭凝滞空中,再不得寸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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