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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旷大殿里只一盏幽明的烛火,被风一吹映着重重帷幔,仿佛鬼影幢幢。
下人都被支走了,戴文嵩迈着两条腿走过去,把琉璃风罩套在蜡烛外面,那一点火光总算稳定了下来。
老皇帝受了一次惊吓,没太能缓得过来,晦暗光线里看起来像个索命的吊死鬼似的,说出来的话是破风箱似的声响,“严榗那小子真能一手做出来这么些个事儿么?”
跟他一样脸黑的是戴文嵩,戴大学士好像是个一生下来就只有这一个表情的人,任何时候看过去都苦大仇深,皇帝即位时得知他是自己的执剑人,这一辈子看着他顶着这么一张脸,苦大仇深地娶妻,苦大仇深地生子,苦大仇深地替他把皇室守卫到今天。他发现即使自己并不那么喜欢这个看起来严肃无趣的老头子,而如今,戴文嵩却是他唯一能够相信和倚仗的人。
戴文嵩缓缓开口,“严家跟建安侯过从甚密,并非一日。虽事出蹊跷,意图弑君是真。严榗的手下对此供认不讳。这小子虽然一看就没想做什么好事,但这一回却应该是被人阴了一招。”
老皇帝连着咳了几声,就在戴文嵩忧心他会不会把肺管子咳出来的时候,他感叹道,“我是老了,这位置就快坐不稳了。可我这一生战战兢兢,没有什么开天辟地的功绩,也没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孽。这些人,却连一个善终都不愿意给我。”
“皇上……”
戴文嵩看着他,自己那颗百毒不侵的心,也升起一点迟暮的悲伤之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更何况,老皇帝手里握着的,是整个天下呢。
老皇帝的眼里在那幽明火光中一寸寸凛冽起来,“快刀斩乱麻吧,有嫌疑的,一个个,都不要放过。”
戴文嵩几乎脱口而出就要说出顾衍誉的事,但想起自己唯一的儿子昨夜破天荒跪在自己身前的样子,竟然一时间无法开口。
“燕安她年纪尚小,做事难免不知轻重。又是哪些人在背后推动着她去做了这些,父亲还没弄清楚,若是皇上追究起来,准备如何应对?何况如今非常时期,皇帝对涉事之人必然一个不留,父亲能保证顾衍誉被交出去之后会得到公正的对待吗?能保证皇帝会查清事情再发落而不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一个吗?说到底燕安何辜!”
戴文嵩虽然脾气臭,却不是不讲理,戴珺一番说辞确实动摇了他,但他却有自己的顾忌,“那人迟早是个祸患,长得就一副雌雄莫辨的怪样子,行事又诡谲之极,分明是一只比顾禹柏更滑不溜手的小狐狸。与其让她日后再出什么邪招让我们措手不及,不如趁此机会把可疑之人除个干净。”
戴珺心中一寒,知道是顾衍誉参与进雅克苏人议和跟这春猎之事,惹了老父忌讳。但实在没有办法把这干系替顾衍誉撇清,只能袍角撩起,蓦然长跪,戴文嵩见此眼中惊讶难掩。
只听得他那向来清贵不偏不倚的儿子说,“戴珺愿以性命担保,顾衍誉并非歹人。只求父亲高抬贵手,将此事在皇上面前隐下不提,孩儿自会调查清楚原委。”
戴文嵩说出话来声音都是打着颤的,“荒唐,她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样作保?我们戴家几时对皇上有过隐瞒,珺儿,你向来沉稳做事有节,却五次三番阻止我对顾衍誉下手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你今天不道出实情,为父决计不会接受你的请求。”
戴珺被逼到这份上,只能一咬牙,“珺……心悦顾衍誉。”
戴文嵩闻言手一抖,饶是他再壮观的大场面都见过,此时却也有些受惊,戴大学士捂着自己不太利索的心口,“你,断袖了?”
戴珺深吸一口气,在老父被气晕过去之前,及时而扼要地阐述了一遍,其实顾衍誉是个姑娘,自己也是不久之前才发现的。于是就从断袖变成了喜欢上一个不怎么靠谱的女青年之事。戴大学士一辈子没遭遇过这样的连环打击,有种心力交瘁之感,挥挥手让自己儿子出去,表示要好好想一想。
戴珺从小开始就知道自己肩上担子很重,所以对于其他小事反而没有那么上心,吃的玩的都没那么计较。有些人是这样,有更大的责任和更多的问题在等着他,所以很多时候他们看起来都事不关己,对什么都不在乎,不过因为那都是些小事。在戴文嵩看来,这是第一次看到爱子明确对什么东西表示出喜好,即便顾衍誉在戴文嵩眼里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戴珺提出来了,戴文嵩不得不多考虑考虑。
即便是作为女子的话,戴文嵩一想,论相貌,顾衍誉确实生得标致好看,若她真是女子,整个陵阳城最抢手的小姐恐怕就不是林家那个大女儿了。论才学,虽然看起来是个不学无术的亡赖子,但戴文嵩知道她没表面上那么简单,只是这到底是好还是坏,万一她真是个对江山社稷心怀叵测之人,戴珺在她与忠义之间又该如何取舍呢?于是戴大学士忧愁了。
戴珺从书房中走出的时候,从未那么轻快过。他甚至折了一支新开的桃花在手里,嘱咐下人找个罐子插到自己书房,他嘴角扬起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来。跟戴文嵩讲的那些话,那些情势所迫不得不说的话,其实就是这些时日一直堆积在自己心头,想说却无人可说的话。
是的,就是喜欢她了。大概她出现在陵阳的那一天起,这颗种子就已经被埋下。随着年岁日长,那些暧昧的情绪被玩伴和同侪之谊裹挟在一起,让他难以分辨。也许只是喜欢她那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也许只是喜欢她懒洋洋的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直到他们都不是当初无忧无虑的少年人,开始要为家族的利益奔忙,要在波云诡谲的帝都里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
也许是从知道她是个女子那一天开始,也许是戴珺自己都说不上来的某一天开始,他终于意识到这种感觉就是喜欢了。会想要得到她的目光,会想要成为她可以信任的人,原来自己不是一个无欲无求的人,没办法像父亲那样,做皇家的一把剑,一把无欲则刚毫无破绽的剑。顾衍誉是他的欲求和渴望,他想要得到这个人的欢心,想要得到这个人的注视,这种感情终于强烈到无法压抑。
但这些,他一个字都不能说出来,他怕吓跑顾衍誉也怕给她招惹祸事。那些求而不得在心里越积越多,如今终于有一个人听他说了,虽然是自己那个看起来到下辈子都不会情窦初开的父亲,虽然只是情势所迫,但是终于有人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