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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子带出的工程队因天气干旱,没法施工,效益自然就不好。工程队赚不到钱,工人的工资就不能保证,因此,队伍就很不好带。其他人都还好说,但西山石大头家的兄弟几个就开始出现怪话了。再者,柱子担心南山水库的水被老三给乱用了,就暂时把工程队交给大哥,自己回到了南山。他要利用这段时间好好考虑考虑如何带好这支工程队伍。心中有什么想不开的就来找奶奶讨教,这早已成了柱子的习惯。在南山的大屋里,奶奶也正想抚慰柱子那焦躁的内心,祖孙俩就在一起聊开了。
“用人之道,重在识人。识人之关键,在于察人之善恶、辨人之忠奸。驾驭一个团队,更要有宽阔的胸怀,要有容人之量。要说咱们葫芦峪的村民,大多都是老实本分的山里人。他们没有更多飞黄腾达的追求,只求一日三餐能得温饱。他们大多性格绵软,喜欢随大流。他们有的只是一些明哲保身得过且过的小聪明。生活上你只要能给他们那怕只留下一条路,只要他能够过得去,他就不会跟你急。这些人的思想很好引导,只要你能够让他们得到好处,他就会念你的好。一旦你对他表示了足够的尊重,他们就会对你死心踏地。他们就如同山谷中的溪水,路放得越宽,势越弱;路收得越窄,势也就越强。你给他出路,他就能够滋养你;你断了他的路,他就有可能把你淹没。千古明君唐太宗有一句名言:‘君,舟也,民,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此之谓也。政治上没有追求,思想上过于保守,生活上贪图安逸,但性格中并不缺乏美好的品质——勤劳、勇敢、坚毅……只要你善于发现,你就能找出他们身上许许多多的优秀品质,你就会觉得他们是这世上很可爱的人。如果你戴着挑剔的有色眼镜看他们,你也会发现他们身上的自私、狭隘、愚昧、顽固不化等等的劣根,那无疑你会认为他们就是一群可怜可气又可恨的人。”奶奶的话匣子一打开,就会亮出让人吃惊的宝贝,连在一旁批改作业的秀兰都不由得停下来凝神倾听。
“要细说咱葫芦峪的人,打从我跟你爷爷来到咱们葫芦峪算起,这些年也就出了三个能人:一个是你看山爷爷,确实有远见,给咱们葫芦峪照看了十多年的山林,保住了咱葫芦峪的一方水脉,没有他,咱们葫芦峪就没了神气。一个是你爷爷,真是难得的热心人,帮了这家帮那家,为咱葫芦峪的父老乡亲们操劳了一辈子,没有他,咱们整个葫芦峪都少了生气。再一个就是秀兰的父亲张先生,那是个真有大学问的人,真正给咱葫芦峪做出了大贡献的还得说是张先生,是他培养了咱们村里这一茬茬的年轻人,让他们学习了文化,增长了知识,开阔了眼界,聪明了大脑。这可是千秋万代的大功劳,大阴德。他走了,咱们葫芦峪还真少了不少灵气。其他人,管他什么泼、霸、神汉的,都没有出息。”奶奶长叹一声。
“张老师不是可以回城吗?他怎么最终留在咱们葫芦峪了?”柱子对自己的这个准岳父也很好奇。
“这得说人家张先生真是个善心人。”奶奶的讲述又把柱子带回了那个多灾多难的过往岁月。
“文革”中,张知吾是被打成“右派”给下放到葫芦峪来的。他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白净面皮,戴的那副眼镜跟厚厚的酒瓶底一样,一副标准的知识分子形象。能被发配到葫芦峪这个最偏远贫穷的山村里来接受劳动改造,说明不是他张知吾错误很严重,就是上级领导对他意见很大。因此,一开始,也许知道一些内幕消息的石大头就对新来的“右派”没有一点儿好声气,人还没有安顿好就派他到南山的坡地上锄草。同他一起到南山来劳动的就是瘦弱的、劳动能力较差的秀兰的母亲石榴。反正都不怎么能干,工分最多只能记半工。而且南山的荒地也没有多大出产,就让他们在那里折腾去吧,正好也给绝产找个好借口。石大头之所以安排石榴领张知吾到南山劳动,就是因为石榴从小身子骨弱,没有人愿意跟她合作。自然,能记满工的这样的好活儿石大头也不会给她。就这样,刚满十八但看起来还不足十六的石榴就成了新来的张“右派”的农技师傅。南山离村子很远,照例中午是需要自带饮水和午饭的。但新来的城里人既没有干农活的技能,也没有在农村生活的经验,只是两手空空扛着个锄头就下地了。虽然太阳很毒,虽然没有草帽遮阳,这些都还能忍受,但大量流汗失水口渴就很难忍受了。不一会儿,年轻的“右派”就把好心姑娘带来的瓦罐见了底。可是大支书安排的生产任务是不能不完成的,南山离村庄太远来回往返是很耽误工夫的。石榴就忍着,再焦渴也忍着。她心中只想着赶快干完了活好回家再喝水。但新来的这个城里人哪里会干农活啊?他哪里是锄草?简直就是在耕地。那么高的个子,一锄地就深深地弯下腰去,自然,一用力,锄头就深陷到土层里,费力而无效。幸好,南山的地里土层很薄,石块很多,多少帮助了张“右派”少出许多冤枉力。但很多的石头很容易硌手,而且,张“右派”那双根本没有拿过农具的白嫩大手,用不了几下就磨出了血泡。徒弟不行自然是师傅的过错。于是就耐心地教。好在徒弟也认真地学,效果还不错。但农活可不是仅靠脑袋聪明嘴巴甜就能干好的,这需要很强的体力。因此,没有经过锻炼的双手实在撑不住锄柄的磨蚀,不一会儿就满手血泡,鲜血淋漓了。姑娘的汗巾虽然能包扎止血,但止不住疼痛。最后,只能挣半个工分的姑娘却干了整整两个人的活。自然,代价是收工很晚。更要命的是,很晚才收工的“右派”回家后连饭也没得吃。不是他不会做,而是连做饭的锅灶都还没准备好。幸好中午还分了姑娘的一个窝头,不然一晚上还真怕熬不过去。
张“右派”到葫芦峪的第一次正餐还是在第二天早上上工的路上碰到好心的石榴姑娘后才吃上的。当然,石榴当天的午饭是又重新回家拿的。在秀兰的姥姥家里连续吃了两天饭后,第三天,张“右派”终于可以自己在大队的牛棚旁边自己的小窝里做饭了。据石榴姑娘后来说,自称会做饭的张“右派”第一次做的是混合面的疙瘩汤,不过硬硬的面团是与凉水一同下锅的。
石大头不待见张“右派”,但不等于张“右派”不受人待见。在吃完自己第一次做的中间还带有甜味的疙瘩汤后的第三天,在好心姑娘的辅导下,终于,自己成功做出了真正的疙瘩汤。能吃上自己做的热汤饭,心情自然很高兴。高兴的张“右派”表达自己高兴心情的方式与山里的村民们很不同。你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悲伤。而是拿出他自己带来的像银匠鼓风的皮囊风箱一样的东西,坐在自己住的牛棚的一边,鼓捣出了一首首好听的曲子。第一首曲子就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当然,这个歌曲的名字还是石榴姑娘后来才听张“右派”跟她说的,同时也告诉她这种乐器名字叫手风琴。作为第一个听众,虽然石榴姑娘不知道歌词是什么,当然这首曲子也是她平生第一次听到,但石榴姑娘还是从曲子的旋律中明显感觉到了张“右派”的高兴。此时的好心姑娘就静静地抱着双膝坐在牛棚前的石头上,甜甜地笑着,两眼放光。张“右派”的曲子不仅迷住了年轻的好心姑娘,也吸引了不少周围的邻居。此时正是夏末初秋的晚上,酷暑消退,凉风习习,伴着柔和欢快的音乐,不由得不让人入耳、入心、入情、入迷。一曲奏罢,看到好心姑娘仍沉醉在柔美的音乐中没有醒来,张“右派”就又演奏了一曲《叶塞尼亚》。舒缓甜美的音乐再次把穷苦劳累的人们带进了天堂梦境,让他们暂时忘记了生活的苦痛与烦恼。看着姑娘甜美迷醉的笑脸,张“右派”就又演奏了一曲《喀秋莎》,而且这一曲是张“右派”载歌载舞演奏的,别看他张“右派”干农活不行,但脚步却很利索。随着欢快的音乐,牛棚前的土地上被这个高瘦的男人踢踏起了一阵薄雾。那一晚,在好心姑娘的眼中,张“右派”真的很英俊、很有派。而也在那一晚,张知吾从姑娘的神情中看出了她对音乐的天赋。因为姑娘能听得懂音乐里的感情,而不是仅仅听热闹。从此,张“右派”的曲子就成了葫芦峪村民晚饭后的必备点心,当然,在众多的听众里必须要有好心的石榴姑娘。
很快,张“右派”晚上演奏好听的曲子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石大头家人的耳朵里。最先来听曲子的是石大头的二妹妹石银花。这是一个性格泼辣开放的人。由于是石大头的亲妹妹,因此,在众人面前也就很大胆儿。之所以说她很大胆儿,不是因为她鬼神不惧,而是因为她什么人事儿都敢干,就是常人不干的事儿她也敢干,上敢欺天,下敢灭祖,中间还敢辱骂父母。你想这样的一个女阎王,在这个小小的葫芦峪,还有什么事情是她不敢干的?公正地说,石银花五官长得并不很难看,是那种比较粗壮的姑娘,只是肤色有些黑。你想,山里姑娘嘛,这也很正常。她的长相一般,肤色一般,见识水平一般,自然音乐细胞也一般。但就是这个什么都一般的女子偏偏神经不一般。自从她听了一次张“右派”的演奏后,她就喜欢上了这个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的戴眼镜的男人。一开始,当石大头知道了张“右派”每晚都很快乐地演奏他的音乐、享受他的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小日子后就很反对。一个犯了严重错误的“右派”分子,怎么能有资格享受快乐的生活?必须立即报告政府严肃处理。但石银花不同意,严重不同意。说不管什么人,只要敢动张“右派”一根寒毛,她就跟谁撕破脸。不,准确地说,是,谁敢动张“右派”一根寒毛,她就把谁的脸给撕破。最终,脸上被指甲挠破了好几道的石大头只好顺从了二妹妹的意思,不再追究张“右派”的错误,而且还把他从劳动生产队伍里给剔除出来干起了专职教师。也就是从这时起,葫芦峪才第一次有了学校,不过只能算是半个学校。因为全校只有张“右派”一个老师,他最多只能教得过来三个年级。如果要是上学的孩子少,就是从初中到高中甚至是大学,张老师也都能教得了。但来上学的孩子太多,而且年龄差距也太大,他一个人实在教不过来。你想,在一口教室里,下有六七岁的孩童,上有二十大几的石银花,能不辛苦吗?但好在一开始所有来上课的学生都是一个水平,都不认识一个字,张老师教起来也还比较省劲。但后来随着学生差异的显现,张老师的上课就不那么轻松了。往往是一个课堂里要讲三四种不同的知识。劳累程度可想而知。但面对渴求知识的眼睛,张老师再累也不觉得痛苦。而让他痛苦的是学生石银花的不懈纠缠。一个二十多的大姑娘了,连炭笔都不会拿,还非得让老师手把手地教她如何握笔。至于拼音、汉字、数字、符号等等等等一概不灵,都需要老师手把手地教着写,而且学习积极性还非常高。一堂课,张老师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关照她了。这就严重影响了张老师的课堂教学。因此老师就很不喜欢这个大个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