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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北上,与八年前奔逃有了许多的不同。上回是与母亲同行,这次是与父亲一道,不变的,是一颗忍不住想照顾他们的心。与母亲同行,想她是弱质女流,可不能累着了。与父亲同行,就想他上了年纪,可不能累着了。原本这感觉还不太强烈,直到临行前南君病倒,卫希夷猛然醒过味儿来——我爹年纪也不小了啊!不能因为一直身体好,就不关心!
一路上,屠维彻底验证了他自己说过的话,他的两个女儿,其实很像。羽以前就很会照顾家人,卫希夷当时年纪小,是淘气的那一个。如今长大了,便显出了这种相似来。
看天上有落雨的迹象,先跑了过来,让他到车上歇息去。
每扎营,亲自给他做饭,怕军中厨工做饭不好吃不合他胃口。他们都不是讲究的人,屠维这几年饮食上也不讲究,家中厨娘做什么,他吃什么,也不挑剔、也不曾特意挑选合用的厨工。姜先那里倒有,卫希夷则以为“南北口味不同”,每天自己去煮饭。
屠维初时十分享受,女儿长大了,会照顾爹了,真是感动又骄傲。这几年他的日子过的,锅冷瓢冷,有人这么贴心,屠维感激老天把他的家人又还了回来。卫希夷似乎是找到了什么新的爱好,越来便管得越多。从新王城走不十余日,便开始隔日给他检查一下身体,拎拎胳膊腿,摸摸脑门,就怕他病了。紧张兮兮的。
新冶在望,卫希夷已经发现到担心屠维骑马难受,要将他请到车上坐着了。彼时对阵,车战与步卒才是主力,屠维也有自己的战车,这没什么。卫希夷给他准备的新车,可不是站车,而是安车,可坐可卧,觉得寂寞了,还能喊个人上来陪他一起说说话。
屠维终于坐不住了,诚恳地与女儿作了一次长谈:“爹还没老到走不动路。”
卫希夷摆出很顾及他的感受的样子:“是是是。”
“别敷衍成么?”
“咳咳。”
屠维道:“放心,爹没王那么操心,还没累坏。我还比他小好几岁呢,哪有那么早就累坏了的?”
卫希夷挠挠腮:“我这不是怕您晒黑了吗?到时候跟以前不一样了,我怎么跟娘交待呀?”
屠维:……“你看看这个天!什么晒?能晒着反而是福气了!”
“嘿嘿嘿,那个,我也没旁的事儿干,总不好去折腾他们吧?”
“……”屠维恳切地道,“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啦,既然以前没有死掉也没有坏掉,现在也不行。信不信爹?”
卫希夷低下头。
屠维摸摸她的脑袋,柔声安慰她:“莫慌,莫慌。没见着我的时候,你不是也过得很好吗?我就喜欢你那时候的样子。哎,这车还是有用处的,给老族长送去?他可比我老多啦。”
嘴巴嘟了起来,卫希夷别扭地说:“我给他老人家准备了。”
“生气啦?”
“没有。”嘴巴上这么说着,神情可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屠维道:“我现在可不想当老朽呐!从你们小时候,我就想,有一天,可以和自己的孩子们一起征战。可不想到了老被嫌弃是拖累。”
“我不是那个意思!”卫希夷急切地打断了屠维的话。
屠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也一样的。你姐姐和王子在一起的时候,你看我费什么心了吗?插什么手了么?弄丢了一次,老天垂爱,又将你们送了回来,我的心情,也变了呀。”
“哎……”卫希夷呐呐的。
屠维轻松地转移了话题:“那个唐公,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现在还不知道,”卫希夷说,“你先前以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痛痛快快说出来就行。现在才知道,明明并没有想一直在一起,要说不想在一起,又不太像,奇奇怪怪的,都不像我了。”她最后又添了一句。
屠维道:“要是以后你喜欢他了,他却跑了呢?”
卫希夷道:“跟不喜欢自己的人在一起,很难受吧,那就……算了吧。”
屠维觉得这话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他是爹,不是妈,跟闺女再细说心事,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他又转了个话题:“那,比起给我车,还是给我说说你哥哥吧。”
“呃?哪、哪个?”
屠维苦笑了一下:“哪个都说说吧,我都想知道。”
“哎……”
两个哥,一生一死,死的那个,她北上之后并不曾见过,只能三言两语带过。生的那个,却是七年不断有接触,可以说的就太多了。从见面时的隐忍说起,到他的宽容、耐心、智慧……卫希夷的嘴里,太叔玉就没有缺点。
屠维听得很认真,末了点头:“他能长成这样,也是不易,合该有那样一个妻子陪着。啊,到了!”
新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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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到新冶,便与前来诈城时不一样了。补给充足,城里也没有敌人,屠维携着南君的诏命,卫希夷手中有女莹的半片符印。新冶城里,与新王城一般,依旧流传着她杀人不眨眼的美丽故事。令行禁止,十分顺遂。
新冶城中如今的主事,却是弋罗的父亲。明知他与许多头人一样,皆是谁来为谁效力的墙头草,风吹两边倒。然而此人在新冶年载既久,又有些能耐,最要紧的是,无论南君还是女莹,如今都乏人,便权且用他了。
见到卫希夷与屠维,弋罗的父亲逢巢十分热情。荆伯昔时的宫殿,他自己也不敢住,而是悉心维护了起来,预备女莹若是回来,又或者南君与女莹出巡,可作他们落脚之处。卫希夷与屠维来了,还携了一个姜先,没有比这荆伯旧宫更合适的地方了!
逢巢将三人迎进宫中,半道儿上才知道,随行的还有一个獠人的老族人,又急急吩咐人去再开库添置。望着这许多人马,独不见原本要来的女莹,也不见了自己的儿子弋罗,逢巢耐着性子,待安顿好了老族长,才向屠维打听——就他看起来最好说话。
“不知公主与小儿何时到来?”本来说好了的,女莹也提兵北上,与卫希夷一同占荆国的便宜去。
屠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王突然有事,留下了公主,至于弋罗么……”
“怎么?”
“也许是好事,也许是坏事。”
逢巢更急了,围着他不停地行礼:“老兄你就不要逗我了,我八个儿子,就这一个还有些本领,他要出事,我也活不下去啦。投荆伯的人是我,他那时还小呀!”
屠维笑着摇头:“也许是好事呢。这个我可说不准,可真是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难道?王有什么事要交给他做?是件难事?”
“王是要考验他的,现在是什么样子,我也说不好,不是你……”
“我老实!我一定老实!为王守好疆土!荆伯再来,我必取他项上人头。”
卫希夷敲敲柱子:“荆伯已经死了。”
逢巢擦擦汗:“是是是,老的已经死了,小的可还在呀。我一定忠于王,再不做背叛王的事情了。”
卫希夷奇道:“荆国没乱?荆太子登临了?他的兄弟们都这么没用吗?怎么让他这么短的时日就坐稳了?怎么回事儿?”
逢巢一头担心着儿子,一头又不得不回话,说得颠三倒四的:“是打起来的,还在打,没打过,也没死……”
屠维打断了道:“莫慌,王有事要交与公主做,弋罗是公主护卫,当然也不能轻离。”南君生病了的事情,暂时还是不要随便乱出来的好。屠维与卫希夷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并不提及。
卫希夷道:“要追究你,得有多少人跟着心慌?王不会这么做的。”
逢巢这才略略安心,将荆国之事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荆伯兵败,想退往新冶,是个正常的路子。得到新冶被占据之后,并非直接回国,而是使青阳来游说。固然是想趁南君立足未稳,父女俩并不曾见面再次取得联系、互相信任,不想错过这个好机会。也未尝没有“我今兵败,无有护卫,回去恐为其所图”的一点点怀疑。
敌人狡诈,自己的儿子就真的蠢到被人骗了辎重的地步么?荆伯只能怀疑太子是否别有企图。
女莹故意放走了荆伯其余二子,使他们以为荆太子本意便是如此。二人还携有荆伯“手书”,又有荆伯昔日侍者为证。荆伯确是死了,荆太子确是给女莹资助了一些东西。卫希夷也确是用这些东西坑了荆伯。拿着这些证据,荆伯二子归国,底气既足,也有好些人信任他们。
荆太子这里实在是冤枉,他或者会有“我是下一任国君”的想法,却还没有生出现在就坑死亲爹的念头来。如何肯受此冤枉?况且,他还有话说呢。以为二弟带着侍者,居然能够活下来,而亲爹死了。死无对证,未必不是他们谋害了荆伯,假传遗命。
这种说法,也很有道理的样子。南边的事情,都是你们说的,证据也是你们拿出来。而这个证据,亲子与近侍,想伪造也不难嘛!
双方各执一词,荆太子既知父亲已亡,便在亲信拥簇之下以太子的正式身份,即位为君。
另一面,另外二子也不肯示弱,也在与荆太子不合、且相信荆伯遗命之人的拥戴之下,以其中年长者为君。各自为父亲发丧,而迎回荆伯遗骸的问题,却被双方暂时搁置了。双方互不信任,太子强而二弟弱,出兵,必是太子出力多。然而太子不熟悉蛮地,又需要二弟配合。太子恐二弟谋他精兵,二弟担心太子借机取他们性命。
双方再也谈不拢,也没有立下“先报父仇者为君”这样的约定。
荆国分裂了。
正在分裂中的荆国,正准备内战。逢巢先前提心吊胆,就怕他们一听荆伯死在这里,尽弃前嫌,回来报仇。女莹不在,卫希夷也不在,让他自己对付?他是对付不来的。若是打得过,他先前也不必投了荆伯了。
还好,兄弟间的仇比父仇还要深,皆以为对方害死了亲爹,没来打他。逢巢开心不已,回头却发现本该随女莹回来做一番大事的儿子没回来。屠维与卫希夷虽有解释,逢巢依旧有些怀疑——是不是王城有什么变故?
看卫希夷的样子,看她的军容比先前更盛,不像是败逃。则女莹应该无事?那么,是谁出了事呢?是公主与王后相争?逢巢犹犹豫豫的,开始考虑起站哪边的问题了。
卫希夷若有所觉,临行前,对逢巢道:“公主很好。我将往新城安顿,且不南下。”少动歪心眼儿。
逢巢颊上一抽,老实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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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希夷在新冶城停留得并不久,稍作整顿,便携众前往她新得的领地去了。新领地亦多山陵水道,名为越。治理领地她并不生疏,然而南方的情况与在中山时又有些不同。中山之地,有伯任照应,又有风昊指点,到了南方,便是她自己说了算了,当然,出了问题,她得自己担着。在中山,出了毛病,受苦的是来投奔的人,在这里,出了毛病倒霉的是獠人。在心里,獠人也比别人更亲切那么一点点。
卫希夷分外小心。
她的领地如今只有三座城,安置獠人却是够了。有难题却是姜先,他也从女莹那里分到了些利润——两座城,也需要去处置。然而这样一来,便是与卫希夷分开了。姜先是不愿意的。
再者,任续与庚虽然暂时没了被荆国拿来泄愤的危险,久不联系也不妥当。要联系,便要穿过内乱中的荆国,又或者绕远借道他国。两家各派信使,也是麻烦,何不一同呢?
然而,令姜先没有想到的是,天也帮他的忙——分赃的时候,卫希夷原本想要离新治更远一点的地方,姜先高风亮节地拒绝了,以为是给偃槐的,当然要离偃槐原本的地方更近些好。到了现在,他要去自己的地方,便要路过卫希夷的地盘。
然后,他就走不了了。
天像开了个大口子,一个劲儿地往下倒水!
分城的时候,女莹是照顾着卫希夷,给她分些大些的城,好些的地方。然而,无论何等样的城,都是位于水边的,且不少城内有水网。平素这些地方,也似新冶一般,有河道是方便了船只出入运输。一旦涨水,情况便不容乐观了。
卫希夷到的时候,城内已经开始有人逃出城了。城墙,对居住在里面的人,是一种保护。在这个时候,却又成了一种禁锢。城外涨水,了不起搬个家。城内河道涨水,人便只好上房顶了。
卫希夷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水!
她原是满心欢喜,可以为父亲了结一桩心愿的,现在一看,这地方还不如獠人原本居住的地方呢。起码,那儿没有泡在水里呀!
城内之人看到兵马来了,微惊之后,又该干嘛干嘛去了,爬房顶的,捞锅的捞被的。已经这样了,哪怕是来抢劫的,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城内倒有留守的人在,认得卫希夷的人马,哭着上来迎接:“可算来人了!咱们这可怎么办呢?”
他问得理直气壮,这地方归了卫希夷,卫希夷便是越君,便有责任将眼前的难题给解决了。
卫希夷也是头一回碰到这事儿,还不能慌,面上作镇定状地道:“哭什么?先将事情给我说明白了!”
“最大的灾祸,已经在您面前了,就是这天、这雨、这水。君上,该怎么办呢?”
卫希夷绷住了,先问:“房舍损坏了多少?粮仓还好吗?士卒们还吃得饱吗?”不管到了什么时候,能吃饱是最大的问题,这个问题只要解决了,就不会出大乱子。这是卫希夷的心得。
亏得是南方,为了防潮,连住家都是干栏式的构造。粮仓更是要架得高高的,且还不曾被淹没。
卫希夷估且放下心来,下令:“守好粮仓,安抚百姓,让他们不要离开。”
“这……人要躲灾,谁又能拦得了呢?”
卫希夷横了他一眼:“你不会告诉他们,外面的雨更大吗?”
“可外面不像城里,这就是个水缸,进来的水出不去呀!”
“进来的出不去”提醒了卫希夷,她问姜先:“阿先,你还记得……”
姜先恰在此时开口:“希夷,我有办法了!”
“你先说。”两人异口同声。
卫希夷笑着做了个手势。
姜先道:“那一回,公主在见部族头人,咱们泛舟,看到的……”
屠维的耳朵支了起来,越发觉得闺女掉坑里爬不出来了。都一块儿泛舟了!
卫希夷右手成拳,砸进左掌:“就是这个!”
姜先道:“不错,水道疏通得好,城内便不会积水。城外也是一样,将河道疏通了,两边的低地也便不会被淹没了。”
“那可是个大工程了。”其时无论灌溉,抑或行舟,都要依靠河道,人工开凿的运河极少,多半是在城内。譬如南方,是将原有的水道略作修整。
姜先的眼睛却亮了起来:“那也要做呀!”他原本打的主意,就是想经过申王的许可去治水。然而一则年轻威信不够,二则抢的人多,最要紧的是,他也没有把握能够有办法治好。现在,一个很好的办法摆在了眼前,他愿意先在这里试一试。
北方治水,要与许多国家协作,在这里,他只要与卫希夷达成了共识,再与女莹确定了不会受到反对,就可以了。
地势的原因,姜先的城池在上游,洪水泄下,越国便要接受更大的洪水。姜先以此为理由,大义凛然地道:“此事我怎么能够坐视不管呢?”
卫希夷笑道:“好。那咱们分头行事吧。”
“嘎?”为什么要分开?
“你回你的地方,安抚庶人,招俫役夫,我……也要将这里的人都安置好,清点人口。然而,咱们再丈量河道,看看如何疏浚,可好?”
姜先再三向她确认:“大河上下沟通,各行其事,确实误事。你我……何时再会?又会于何地?”
卫希夷回忆了一下地图,道:“既然自上而下,我会带人去寻你的。时间么……以两月为限,可否?”
姜先道:“好。”他得回去他的地方,将库藏清点,再安抚士庶,点出青壮来好疏通河道。一路上,姜先也没闲着,皆是沿着河道前行,以观察水路。记下何处河流弯曲,不利排水,何处河无堤岸,容易漫水。只等两月之后再次相见,好好地惊艳一把!
然而令他想不到的是,卫希夷的动作比他快得多了。只花了十数天的功夫,她便将越地安抚好了。办法十分简单:我给你们吃的,你们给我干活。简单又直白。每人按日发给口粮,凡领受者,皆要登记姓名,为她干活——挖河。
十数天不算长,卯足了劲儿来干,足以使城中水位降到了一个比较安全的位置。卫希夷再次清点三城青壮,分出部分在地势更高的地方筑了简单的居所,以防夏季更大的洪水来临之下,下城无法排水。
屠维与獠人老族长留在了越地,卫希夷亲自带着另一半人,溯流而上,去寻姜先。
彼时姜先已经先干上了。他的城池水淹得不算严重,然而考虑到河道总是要修整的,早点干,早点完事儿,他果断地提前开工了。
卫希夷到来的时候,正看到姜先头顶斗笠,裤脚挽得高高的,光脚踩着木屐。他正低头扶着一柄木锹,脚下微滑,皱了皱眉,看着养尊处优的脚上沾满了泥水。心一横,将木屐踢掉,抬头嚷道:“给我双草鞋……鞋……鞋……”
【=囗=!她怎么来了?我我我……我这打扮……】
卫希夷就喜欢这打扮,一瞬间,她就觉得【我的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