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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脂粉香气的、来历不明的可疑物品,脂粉是上等货,一掏出来便满室生香。卫希夷低头一看,试探着问:“大公主?”屠维的为人,大家都很了解,没有往奇怪的方向上去想,这节骨眼上,被他捎带回来的东西,必有意义。联系到今天屠维的去处,以及丝帕上的字,卫希夷便出了真相——这是女媤的手笔。
屠维点点头:“是她。”
女杼道:“她与车正?”
“不是太子,是太子府上的人。”
二人对太子庆的称呼里,透出的讯息令庚玩味许久。
太叔玉摇头道:“奇怪,奇怪。”
“怎么?”
太叔玉道:“他们兄妹不睦很久了,他们的母亲也几近癫狂,透过车正府上的人传出来的讯息……不可轻信。”
屠维犹豫道:“你是说,会是陷阱?”
太叔玉道:“不得不防。王宫岂容随意进出?车正向来严苛,府上会有听命于外人的仆人?更何况还有他们的母亲,不知何时便要生出事端来,可靠么?”
此言有理。
卫希夷将手中的丝帕往案上一抛,表示将女媤的事情先放到一边。人心总是偏的,若丝帕出自女莹手笔,她就是爬墙头钻狗洞,也要将人带出来,换了女媤……嗯,先放到一边吧。换了一个屠维同样会关心的话题:“太子怎么讲?”
屠维顿了一下:“他,长大啦。”
“咦?”
屠维思考着怎么样将与车正的会面讲出来:“我看他已经察觉出这天邑也不是尽善尽美,然而心结难解。”天邑如今的情势,较之蛮地,又能好上多少呢?申王其人,在许多事情上,也未必比南君就好。
【什么心结呀?他还当自己是太子?自己爬树上饿着了,想下来吃饭,又嫌往下爬样子不雅观,要人给他搬梯子呢!做他娘的美梦去吧!】知道屠维对南君一家感情颇深,庚将这样的腹诽放在了心里。口中假惺惺地道:“是还没看透吧?”
屠维问道:“怎么没看透呢?”
庚正色道:“自己要想做的事情,千难万险,也是要去做的。他妹妹比他难得多,还不是回去了?这两个人,比妹子多吃了这么多年饭,白受了这么多年的奉养,一个要人救,一个要人请,还是决心不坚定。”
卫希夷发现,一旦庚想要劝说的时候,也是可以做到有理有据又不气人的。再看屠维,也已经从担忧里走了出来:“我没有对他讲太多。以后要是捡到了,就给送到南方去吧。”庚也没说错,女莹能够不忘父亲、不忘故国,这一兄一姐,对比之下实在是糟糕。屠维自己,可以设法帮他们一帮,眼前局势之下,多少人压上身家性命放手一搏,确是不该为他们令认真生活的人去冒险了。
庚心里又默默地加了一句:【若他们像他们妹妹那样手里有兵马,也不是不可以费点心血的。】
太叔玉道:“希夷与唐公成婚,我等须离开天邑,届时告知二位。他们要走,便带上,不肯,就只好等他们自己想通啦。”
这个建议比庚说话又柔和一些,屠维面上浮起一丝浅笑来:“到时候我亲自跑这一趟。”
最麻烦的事情过去了,各人开始交待自己这一日的收获。屠维此行,也不行说是没有收获,车正与女媤,若不是设了陷阱的话,便是生出了与申王分离之意了。祁叔玉那里,收获也不过如此——不同的是,他要游说的是夏伯等人,手中势力与车正、女媤,却是霄壤之别,值得再次试探的。
最痛快的要属卫希夷,她已经与姜节取得了谅解。
然而,在这个时候,唯一的问题反而是不曾出门的女杼提出来的:“都可靠吗?”
室里沉默了一下,庚慢腾腾地道:“最可靠的,难道不是城外的三千精兵吗?”
女杼低声道:“落脚的地方,还是要的,我看瓠地就不错的。”
落脚的地方,说好了,要从老虞王几位年长的儿子那里抢上一抢的。理由都是现在的,他们是老虞王不承认的儿子,占据了老虞王的故土,这是不应该的。而己方正好有老虞王承认的儿子祁叔玉,又有老虞王承认的太子所出之子虞公涅。名正而言顺,想打,随时都可以。
太叔玉心中荡起波澜,有些不太敢相信:“这便要动手了吗?”
卫希夷奇怪地道:“哥你好奇怪啊,我早就想问你了,那帮子废物,你怎么会容他们到现在的?不早打扁了算完?”
太叔玉苦笑了一下,其实夏夫人讲的,也不全是因为立场问题对申王的苛责。申王确实有制衡的意思,且又有不肯令虞国坐大的想法,隐约压抑着太叔玉。又逢虞公涅少年时别扭已极,太叔玉疲于奔命,这件事情便耽误了下来。
女杼横了她一眼:“要打便打,啰嗦什么?打完了好办婚事。”
“哎~”得到母亲允许,卫希夷开心地答应了下来。
中土情势,太叔玉比妹妹研究得深,提醒道:“我手上有许多地图,但是天文地理,与昔时不同了。”一发大水,河流泛滥的有、改道的有,道路被冲毁的有,山路被冲塌的也有。
庚笑道:“这个却是我先想到啦。”舆图,她已经准备好了。
祁叔玉道:“好,我这就命人去请阿涅过来。”虞公涅是再正统不过的虞国继承人,由他出面打旗,卫希夷作为“帮忙的”参与战争,合情合理合法。也可借此约定卫希夷在中土的疆域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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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公涅来得很快,他这些日子,有些忧虑。别人一家团圆,连后爹都有了,他……
今天,这是为了什么呢?
“这就要动手?”怀揣心事的青年被惊呆了!先前说过到要动手,他是知道的。万万没想到,这群人居然是认真的!
太叔玉道:“是。阿涅你怎么看?”
虞公涅还能怎么看?!要说不心动,那是骗人的。甚至,在卫希夷回来之前,眼前天邑渐渐控制不住诸侯,他的心思就活络了开来。哪怕不能恢复祖父时期的荣光,也要出一口恶气!再者,自己与太叔剩下的国土那么少,阿昌阿茂也不够分呐!
现在有人打头,并且已经在做了,虞公涅慨然道:“算我一个!”
他自打老实了起来,也认认真真关心自己国政,对仅剩国土也是知情的。当下摊开了自己能出的兵力,又问卫希夷:“你的补给够不够?”他还积蓄了一些粮草哩!若非这些国家尚有积蓄,天下早该大乱了。
卫希夷道:“够用到拿下来新地方收租税的。”
虞公涅毕竟是年轻人,说到自己关切的事情上,热血渐渐恢复,大叫一声:“图来!”
他决定分一分地。
虞公涅少时待叔父刻薄,却不是一个蠢人。此番反攻,主力明显是卫希夷的人,纵使看在祁叔玉的面子上,也不能让人做白工。更何况,卫希夷明说了要块落脚的地方。虞公涅狠一狠心,哪怕自己维持着现有的国土,只要不便宜了那些逆贼,都行!
摊开舆图来,虞公涅大方地与卫希夷分战利品。他先分别分了五城与祁昌、祁茂,其次才谈到自己与卫希夷、祁叔玉均分土地、人口、城池。
夏夫人惊喜不已,她首重丈夫,其次便是儿子们呢。大概,哪个贵妇人最担心的,除了丈夫横死、国破家亡,便是儿子生得少了不安全,生得多了,又怕他们没地方分,不能保持贵公子的生活。
虞公涅如此知情识趣,夏夫人笑逐颜开——明天再回娘家接着磨!
虞公涅慷慨大方,太叔玉也不得寸进尺,笑道:“大哥给我的,足够啦。你们分。”
卫希夷见虞公涅不小气,她便也不小气,将手一指:“这里离哥哥近些,方便照顾,我便只要这里一城。”
虞公涅道:“不够。”
“还没说完,”卫希夷的手又画了一个圈儿,“这里、这里、这里,打下来以后归我,另外,我要瓠城。”
虞公涅吸了口冷气,两颊泛上兴奋的红晕:“你胃口够大呀!”卫希夷所指之处,除了女杼思念的瓠城,其余皆是老虞王年长诸子之盟友、母族、妻族所在之地。
“我要这些地方,打的时候,你们也不能偷懒。”
虞公涅一拍舆图:“成,就这么干!”说完,又想起一事来,“哎,你不是要嫁唐公的吗?打来打去的,你什么时候嫁呀?”
“没人压在头上,打他们不费什么功夫的。”
“申王不会坐视不理的吧?”
“那就给他找点事情做。”这个,卫希夷也计划好了。
“怎么做?”
“他想让太子治水,就让他去嘛!咱们不管,先去唐地,等太子带人走了,咱们就干咱们的。完了我请你吃酒。”全忘了少年时要揍他一顿的誓言。
虞公涅吞吞吐吐地说:“你还没跟唐公商议呢。”
姜先的亲戚在天邑的人有点多,他到现在还没忙完。卫希夷脸上一红:“他回来了,我便同他讲。”
于是,计划便定了下来——先在天邑结盟,促成太子嘉率部治水。然后伪往唐国,待太子嘉出行,再回过头来,由虞公涅向诸伯宣战。打完了,分赃,吃卫希夷的喜酒。等太子嘉失败了,再来合力收拾残局。虞公涅因得了比自己预期更多的分配,心情极好,许诺:“只要是你们治水,我必鼎力相助,绝无二话。”
夏夫人嗔道:“等人齐了,再说这发誓的话,都该饿了吧?先用饭。”她心情也好,整治酒宴比往日更尽心,滋味也更好。待到姜先到来,便即开宴。
席上,由卫希夷向姜先说了与虞公涅这里的计划。姜先道:“如此,甚好。”他今天的收获也非常大,陈后回了娘家,还没有被陈侯送回来,已可觑见陈侯等人的立场。陈侯等人近年对申王也隐有不满,诸侯臣服申王,一则申国势大,畏其威势;二则申王勇威有为,追随他征伐可分得好处。如今因天灾,申国被削弱,而申王早在数年前,便被迫停止了征战。
不曾反叛不朝,一则女儿还嫁与申王,二则申王虽被削弱,依旧比陈国为强,没有盟友,不敢轻动,三则……不想做出头鸟。
好处也没了,威胁也缓了,如果有唐国这样的大国做盟友,陈后还回了娘家。
姜先一出面,陈侯一系便有了抉择。
祁叔玉笑道:“那便坐等他们通过消息了。”
姜先点点头,问道:“明日要如何?”
庚道:“帮太子嘉掌了治水的事。”哪怕他能做成,也要他失败,然后来收拾烂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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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依旧是忙碌的一天。其时申王并非日日召集群臣,多半是数日齐集群臣朝会一次,平日里便是与心腹等时常开些小会。前一日,大会不欢而散,第二日没有准备好,申王便索性没有再召集大会,而是召来了一些原本信得过的心腹。
放在以往,太叔玉必是在征召之列的,这一次,太叔玉没有被召见。相反,召见诸人,第一向申王表忠心,第二为太子嘉出主意,第三便要骂他“忘恩负义,辜负收留之恩”,而后听申王调遣,该如何行事。
即便己方,人也分数等,国力强的、忠心的、有能力的,是一等;国力弱的、摇摆不定的、能力一般的,又是一等。忠心的,不须太费力气便能结成同盟,国力强而摇摆不定的,则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
无论是申王,还是姜先,双方都在不停地拉拢同盟。这期间,双方的盟友和支持者们也不断地往天邑汇聚,即便是姜先的根基在唐国,也号称要回唐国娶妻,先聚在一起,总是没有错的。兼之申王先前为太子嘉筹划之时,已下令诸侯齐集,天邑重新呈现出了数年未见的热闹景象,冠盖云集,人头攒动。
五日后,容濯携带长长的车队到了天邑。十日后,陈侯与陈后到了,二人到便拜访了屠维与女杼——在太叔府上——约定了婚姻之事。第十一日,夏伯诸子至,姬戏的兄长与姬无期的舅舅同时到来。第十二日,伯任至。
在此期间,申王却又做了一件让人惊讶的事情——他亲至陈侯府上,想迎回陈后。陈侯也不客气,使长子回绝了申王:“接王命,老朽不敢耽搁,路上走得太急,老骨头颠散了。病得不轻,病榻前想多看看女儿。”
申王之本意,也不以为可以顺利迎回陈后,做做样子,以示“错不在我”而已。万一能够将人接回来,也是意外的收获。不出所料,陈后并不回来,申王自觉到了此时也没有什么好觉得遗憾的了。
紧接着,申王终于召见了太叔玉。
见面时,二人心中皆是感慨。申王心中,对夏伯等人之恼怒犹在太叔玉之上。夏伯与太叔玉结亲,还是申王与元后二人的主意,当时一段美满姻缘,却成了如今夏伯背离自己的源头。追根究底,还是夏伯不好!
有夏伯做陪衬,太叔玉便没有那么面目可憎了,还得了申王一个不变的座位。申王打破了沉默:“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有十五岁。”
“是,”太叔玉眼中也有淡淡的怀念,“那时候,长兄还在。”
申王下面想说什么,自己都嫌寡淡了。于人有恩这件事情,自己去追讨,便落下了下乘。太叔玉哥哥死了,不得不依附自己,否则自己也得不到这样的干将。如今羽翼丰满,有了新的盟友,与自己分开,也是人之常情。
殿中又是一阵的沉默。
这一次打破沉默的是太叔玉:“王,还请珍重。”
申王笑容微冷:“重不起来啦。”
“何妨退一步呢?”太叔玉做了最后的努力,能不起冲突,自然是最好的,虽然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痴心妄想。申王经营数十年,势力虽减,根基犹在。先前治水不成,今番不得不让太子上阵,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成算的。卫希夷与姜先在越地已有先例,即便不知内情,“疏浚”二字,便是无价之宝。王城中、申国内,总有能人,或可依此二字,有所收获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太叔玉又有些后悔,没有早些想到这一点,万一让太子嘉做成此事,则……
必须要阻止!
申王一摆手:“你去吧。”
太叔玉一声轻叹,缓缓起身。申王似是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以为唐公好过太子?”
太叔玉定定一站住,慢慢地说:“担心,疑惑而已。”
“担心的什么?又疑惑的时候?”
在快要离开的时候,却突然说起了心里话,这种奇怪的感觉笼罩了太叔玉。他又坐了起来:“王,太子真的会治水吗?”
申王可疑地沉了。
太叔玉续道:“这便是令人担心的地方了,怕被夺功而已。这一次是治水,下一次,又是什么呢?太子若有能力,早该做成此事。”有能力,你拿大头,别人什么话也不会说。没能力还要多占,当别人傻么?
申王捏了捏手指,低声问道:“还有呢?”
“我曾对夏伯说过,太子要与王一样才行,他必须是可以自己开拓,而不是走王为他铺好的路。”
【你还说过这话?!!!】此言乃是经夏夫人等辗转传给太子嘉的,并没有经过申王之耳。申王大有知己之感,却又惋惜:“怎么不早对我讲?”
太叔玉无奈地看看他,不说话。最该明白人已经知道了,至今没有成效,跟你说有什么用呢?“这样的道理,王难道看不出来吗?何须我多嘴呢?”
申王疲惫地道:“子不类父。”
“太子不错了,”太叔玉公平的说,“只是遇上了洪水而已。”
“是啊,只是遇上了洪水而已。”申王咬牙切齿,没再挽留太叔玉。不就是洪水吗?治倒了就是了!
太叔玉默默地行礼辞出,回望宫城,不由感慨——以后恐怕,不得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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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王觉得准备妥当了的时候,姜先也准备得差不多了,两个月的时间,也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姜先盟友已结,还留在天邑,不过是为了不落人口实,只等申王定下治水之事,他便要佯回唐国了。
这一次的大朝会,出奇的和睦。申王主动定下了让太子嘉治水,且为他指派了数名帮手,皆是申国能臣,以及忠于申王之人——并没有姜先。姜先意外之余,又有那么一丝丝的失落与警惕——这是要做什么?
自然是麻烦从哪里来,就从哪里解决掉。
凡事,想得太多的人总是会吃亏的,申王恢复了昔日的果断之后,反是姜先被晾在了一边。
摸摸鼻子,姜先硬着头皮提出了自己要回国成亲。申王笑吟吟地同意了,还许诺了许多礼物,也不提再接回陈后的事情。他这样,正中卫希夷下怀,卫希夷也是一个与他一样不喜欢“想得太多”的人。
太子嘉前脚出了天邑,卫希夷后脚便点起了兵马,与虞公涅等号称往唐国去吃喜酒的人汇合一处,才出天邑,便由虞公涅在旷野上打起了驱逐叛逆的大旗。
一场大战,便在申王的眼皮子底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