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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落下来的时候,黄昏的颜色已褪尽了,月亮不曾出来过,横斜的疏枝之外,只有暗淡的云霭。
小雨廉纤,初时不觉,待走了数十个来回,才感到脚步都被雨水沾得滞重。她抬头,仍是不见星月,不由微微皱了眉。
她收回目光,就看见一个人站在秋夜的花廊的尽头,负手而立。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从他微微欠身的姿态知道他是在恭恭敬敬等着自己的。她想起来了,这里是鸣霜苑,是自己让他住进来的。
他的一切都是她给的,可是他耐心地等候在彼端的样子,就好像他很笃定,她一定会朝他走过去一样。
她朝他走了过去,一直走到了他的面前,不足半尺之地。
他后退半步欲行礼,她淡淡看着,他便止住了动作,垂下眼帘低声道:“公主殿下为何事烦心?”
她舒口气道:“只是出来走走。”
闻言,他低头将油衣双手呈上,“在下见天落了小雨,殿下却未携伞,一时仓促,只得这一件油衣,还望殿下保重玉体。”
她抬了抬下巴。他便自将那油衣抖开,倾身为她披上,戴好风帽,将细绳绕至她的下颌下,松松系了个结。然后又退开两步。
那一个瞬间,她几乎能闻见他的呼吸,带着夜雨暧昧的清气。即刻便散去了。
她瞥他一眼,复转身,又往花廊上走去。他便跟随在后。
“柳先生。”沉吟许久,她终是问出了口,“齐国的冯将军,可信吗?”
身后的人步子明显地一顿,俄而却道:“殿下在想齐夏两国的战事?”
她走在前面,他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包裹在暗沉的黑色的油衣底下。她的声音里好像带了笑:“为这一场战事,本宫可等了两年了。费尽心机套住齐王和夏公,你道本宫是为了什么?”
他想了想,道:“为了夏国的盘田三县,膏腴之地?”
她静了一晌,回过头来,隔着缥缈的雨帘朝他一笑,“不错。”
黑暗的夜色下,嫣然的一笑,简单的两个字,就坦承了自己的野心。
“但还不止于此。”她又道,转过了头去,却不做解释了。他知道不该再问,便只道:“在下听闻冯将军战功彪炳,权位煊赫,在齐国也是一手遮天的人物。”
她点了点头,“本宫便是怕他出尔反尔。齐王既死,留下孤儿寡母,全靠这姓冯的一力支撑国体,本宫看他是个聪明人,他也不会相信本宫的。”
“说到出尔反尔,”他淡淡地道,“殿下不是早已得心应手了么?在下猜测,殿下应当已有准备了才是。”
她没有说话。细雨迷蒙中,他感觉她似是又笑了。
两人绕着鸣霜苑的花廊又走了三个来回。雨渐稀,风渐疏,天边渐渐地有了光亮,像是月的影子。她与他谈得很投机。她与他从来都谈得很投机,不然她不会让他住进鸣霜苑里来,成为自己最信任的谋士。
齐王暴毙,齐国民怨沸腾,归咎于夏。夏公还在归去本国的路上,她已与齐国大将暗通了声气,半月后,雁愁谷是夏公一行必经的狭道……
“本宫已许嫁四次,每一次出嫁之前,每一次新寡之后,都会来此走上一遭。”她道,“柳先生可知为何?”
“在下不知。”
她低下头,又走了几步,才道:“本宫在算。只有一个人,对着月亮,才能算得清楚。”
他拱手道:“那么今夜是在下唐突了。”
她摇摇头,不言不语,只伸手拢了拢风帽下飘飞的头发。
他从侧后方看着,感觉那似乎是一个寂寞的动作。但他很快就转过了视线,道:“这次仍旧让世子去雁愁谷接应冯将军么?”
“不是接应,是合战。”她看着夜幕下的雨丝,语气一时又轻快起来,“我大哥许久未碰刀兵,正觉无聊呢。不过,本宫不打算让他去雁愁谷。”
“哦?”
她笑笑,“柳先生总是这样引人说话的么?”
“殿下想说,在下便听。”原来他已经走在了她的身边,很无礼的位置。
他看着她的眼睛。她笑起来的时候,眼里像洒了一片碎琉璃,可是也许是夜色太浓,那些嶙峋的晶莹的闪光时明时灭,没有人能够分辨得清楚。
“本宫已将许多秘密都说与先生了。”她淡笑道。
“秘密?”
她忽然觉得倦了。他总是这样的,用平淡无奇的表情,用一两个字引诱的言语,就能勾出她很多话来。这无论如何是件危险的事情,这种被人一分分渗透、一分分浸没的感觉让她不安。国事上她有分寸,但其他的事,她就没有把握了。
她往苑外走去。
“这几日本宫须同世子计议一番,你无事便不要出来了。”
最后,她说。
他停住了脚步,看着她走远,油衣沉重的衣摆拖过湿润的青石路,扫起几片落花来。
***
所谓的“几日”,实际却是二十余日。
二十余日,柳斜桥自锁苑中,因未得公主传令,他未出鸣霜苑一步。他很有耐心地等着。
徐国公卿中知道他的人不多。他像是公主的一把秘密的剑,被公主妥善地藏好了,只在必要的时候才会拿出来擦拭一番,却从不让他沾血。他给公主出过三个计策,一是离间,二是嫁祸,三是远交近攻。
公主与齐国的联姻,是公主的第四个婚约了。齐徐订盟的宴会上,各国王公云集,众目睽睽,齐王却打了夏公一巴掌。没有人知道这一巴掌是为了什么,然而所有人都猜测是为了公主。毕竟夏公也向公主求亲过——毕竟天下五王十二公三十七国,几乎都向公主或明或暗地求亲过。
宴会之后,齐国传来急命,齐王连夜赶回处理国事,却在自己宫中遭遇了刺客,不治身亡。消息传到徐国时,公主立刻就哭了出来。
这是她的第四个婚约了,可最终还是死了相约的丈夫,就好像上天在诅咒她一样。想到这一层,大殿上的公卿百官都跟着他们的公主悲伤了起来。
然后公主下令,追回夏公的队伍。众人这才明白过来,而齐国悍将冯皓已厉兵秣马,誓要踏平夏国。
天下人只知道徐国公主美貌倾国,却不知真正倾国的是她的智计。再加上她还有一个所向披靡的孪生兄长,即使他们的父亲徐公既老且病,徐国也仍能稳据中原数郡之地,甚至还有扩张之势。
二十余日之后,公主终于来到鸣霜苑,秋意已很深了。落花都被扫去,枫叶正红,伴着菊黄桂嫩,偶或被秋风吹到那清浅的御沟水上去。徐国岑都地处河水之北,四季分明,寒冷从不假人辞色,每到这时候,柳斜桥的旧病就犯了,无论围上多厚的衣袍,总是冷得咳嗽。
公主站在窗外,等着他咳嗽完了,才道:“夏国盘田三县,土地肥沃,奈何百姓刁顽,如何是好?”
听她如此说,他便知道她已成功地拿下了夏国。他抬眼朝她笑,笑容像今日的太阳,隔着窗纱,带上秋的金色。她盯着他的笑容。
“让贾中郎去,如何?”他提议。
她微微拧了眉,不似生气,只似犯了点孩子气,“贾允?他可是酷吏。”
他但笑不语。
她道:“好吧好吧。”这种随便的语气,表明她今日心情的确不错。她转身欲去,复又道:“今晚在流玉宫有庆功宴,你也过来。”
他一怔。
“是本宫办的庆功宴。”她看着他道,“父亲和大哥都不会来。你尽可放心。”
他静了静,“是。”
她想看进他的眼睛里去,可是他已经恭谨地低下了头。
***
柳先生似乎不愿见到徐公和世子。这是徐敛眉的感觉,她的感觉一向很准。既然他是自己的一把剑,她的确也应善待他,他不愿见的人,她便尽量不让他见。
到入夜时,柳斜桥来了。流玉宫里筵席已开,齐徐两国的文武高官欢聚劝饮,徐敛眉坐在上首相陪。
这次与齐国结盟出兵夏国,徐国是玩了一把声东击西。明里说世子徐醒尘走不开,派大将范瓒去配合齐国冯皓截击雁愁谷的夏公一行,暗里徐醒尘却带二千精兵走丹阳,奔袭百里,直捣夏国国都阑。夏国国主在外,军队知道齐徐二国的敌意亦出城去迎接夏公,国内只得一个年迈的国相,被徐醒尘一箭射杀在城楼上。当齐国在雁愁谷复仇成功,徐国的旗帜已插上了阑都的宫阙。
徐国就这样吞并了夏国。柳斜桥虽然猜中了徐敛眉想要做什么,却没有猜中她的做法。
一路上他已经听她的侍婢燕侣将战事交代了清楚。他盘算着,这样的战事若交给自己,自己会如何去打。自己也许会满足于雁愁谷一役,也许会在得到盘田三县后便收兵凯旋,自己怎么也不会想到拔下夏国国都,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他站在公主身后,微微欠身道:“恭喜殿下,殿下运筹千里,锐气英迈,实不需在下辅佐。”
公主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柳先生是认为本宫太鲁莽了?”
“不。”他摇摇头,“殿下是非常之人,在下不敢以常理度之。”
她饶有兴味地挑起一边眉毛,“若以常理,该如何做?”
他便将自己的想法如实相告。公主听了,酒杯搁在唇边,笑意微微深了,“这也未为不可。但若只如此,所有人都想到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她转过头来看着他,眸色被灯火映得冷亮,“柳先生,你的计谋若只是这些,那本宫便不需要你了。”
他静了静,退后一步躬身拱手:“是在下识浅。”
她不说话。
难捱的片刻里,底下的人们有一些望了过来,都在猜测那在台上与公主说话的是何等人。他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很诚恳地求她的谅解。徐敛眉这样盯着他,她想知道他会不会有如芒在背的感觉,但她没办法知道。
终于,她清冷地一笑,示意鸿宾斟酒给他。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接过了酒杯。
她向他举了举杯,笑道:“齐王死了,本宫又自由了,你的确应该恭喜本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