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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背上,王令宜背挺得笔直,下巴微收。
明德骑着马慢慢走到王令宜旁边,看她认真的样子,便眉宇舒展,莞尔笑道:“不必紧张。”
哪个紧张了?王令宜很想恶声恶气地回上一句,不过在大庭广众之下,这种话谢皇后是不会说出口的。就像谢宝林,她只会端着架子,在心里说。
王令宜按着谢宝林教自己的法子,把注意力转移到踏雪身上,自己才不会总想着方便。不过在这种情景之下,当她发现注意踏雪也没有办法让她按捺冲动时,王令宜就立刻自己默默背了两首诗。
背诗的痛苦总大于其它。那感觉果真就减轻许多。
王令宜摸着踏雪的鬃毛,背完一首,就背另一首,另一首背完了……就接着背回这首。
来回背了三四遍,计时宫人方一声令下。王令宜听令,一夹马肚子。踏雪很有灵性,几乎是王令宜发出信号的同时,踏雪便向树林里跑去了。
众人在树林中渐渐分散开,去往各个方向。
狩猎一道,速度要快,箭法要好。王令宜策马疾驰,在密林中来回穿梭,直到她远远地望见一只羽毛斑斓的山鸡。那只山鸡正停在草丛中休息。于是王令宜放慢速度,最后停在一个不近不远的位置,从背后箭筒中摸出一支箭来,搭弓,对准那只山鸡,缓缓将弓拉开。
箭刚射出的那刻,王令宜就知道射偏了。
山鸡的翅膀擦伤,但尚有性命,它立刻挣扎着飞开,速度比平时又快得多。王令宜一时也没有再搭第二支。
“你这样,能打到猎物么?”
王令宜立刻向左后方看去,只见明德的布袋里已经装了不少了。而明德额上发了些汗,那撮不甚听话的头发便服服帖帖地按在明德的额头上。
王令宜道:“不劳公主费心。”
她随即调头,往另一个方向去。
明德却也厚颜跟了过来。王令宜心气儿不顺,便让踏雪跑得快了些,也没成想,她快,明德也快,她慢下来,明德也跟着慢下来。
唯一不变的,是明德距离她一直保持在两丈远之外。
说她说不动,再跟她计较,王令宜恐怕又得心口闷。于是她明智地忽视身后的明德,只当她不存在,该往哪儿走往哪儿走,该打猎打猎。
明德在后头也不再打猎,只跟着她,看王令宜渐渐进了状态,从一开始箭射得偏了,到收了一只又一只猎物,也算是小有收获。
近半个时辰,人和马都有些疲惫,王令宜示意踏雪慢慢走,直到听见山溪叮咚声音,王令宜才循着声音过去。
绕过几棵大树,踏过矮小的灌木丛,一条细小的山泉偶尔携带着几片草叶汩汩流下,形成一个方圆不到一丈的小水池。王令宜拽紧缰绳,翻身下马,从自己随身带着的小布包里拿出两根胡萝卜喂给踏雪吃。
明德就把马拴在水池旁的一棵大树上,任凭它吃草饮水。而明德自己也不在意,随便坐在树下,靠着树干闭目养神。
这半个时辰里,明德一句话也没跟王令宜说,就一直这么跟着。
王令宜喂过踏雪,轻轻拍了拍踏雪的脖子,也没栓它,让它自己在附近活动。然后她直接扔给明德一根洗都没洗过的胡萝卜,便道:“吃吧。”
明德道:“你喂马呢?”
王令宜懒得搭那么多话,道:“不想吃你就给踏雪。”
明德就拿着胡萝卜在衣服上来回蹭了蹭,直接吃了。
这绝对不是王令宜认识的明德!
王令宜自己则从另一个袋子里,摸出了自己准备的点心,细嚼慢咽,吃得觉得有些噎住了,便又打开水袋,斯斯文文地喝了几口。
明德单手托住下巴,看她吃得开心,问道:“你给你自己准备糕点,让我吃胡萝卜。”
王令宜没吭声。
明德随即起身走向踏雪,然后从王令宜的猎物袋子里拎出一只野兔。
“你想做什么?”王令宜顿时警惕,起来便要去拦。
明德道:“我没打兔子,借你一只,随后还你。”
王令宜转念一想:“你想烤我的兔子?”
明德头也没回:“想吃?”
“……”王令宜万分看低这个没能坚定否认的自己。
“想吃就去捡些干木头。”明德使唤人倒是挺顺手。
如果是谢宝林遇见这种情况呢?王令宜想,大概谢宝林会面上不屑一顾,然后等着烤好了直接伸手拿现成的。
谢宝林哪,手黑着呢。她知道。
明德见她还没动静,又道:“我这边要剥皮,你权当帮我个忙。”
帮忙就还是可以的。王令宜接受了这个言辞转换。
“我往上面看看。”王令宜说了一句。
明德应了声。
王令宜低头找得很仔细,有些小树和灌木有枯死的,王令宜就会折成一截一截的收起来。其实明德说得容易,哪里有那么多干柴火能捡?王令宜找了一大圈,也只收集了怀里那小小一捧。
抬眼四顾,王令宜直觉自己走得太靠里了。可一般来说,猎场都应当有个划分范围,会在边缘处做些标记,以免人出了猎场。
王令宜想了想,知道就算没有标记,也不能再往前走了,走得太远不好回去不说,迷路也是个事。
她循着记忆往回走,途中她又小心查看地面,免得再踩住人设下的陷阱。
好在王令宜走的方向比较直,她记性也还算好,总算是顺利摸了回去。刚回去,便看见明德举着那只穿了树枝的剥好洗净的兔子,似乎是等了很久。
“怎么这么久。”明德见她过来,便站起身来,让王令宜把那小堆树枝放到地上,才随口问道。
王令宜道:“捡了这么些可能不够,不过方才我一直往西北走,也没看着围栏,不敢走太远,就回来了。”
明德正吹火折子,闻言,便道:“西北那儿的围栏还远着呢。”
火总算升起来了,明德动作娴熟,应当是做过很多次,她举着兔子,烤一会儿便翻翻面。
王令宜道:“吃完了,咱们就分头,还有比赛。”
明德嗤笑道:“我比那个做什么。”
王令宜神色渐渐难看起来,她道:“所以你是在耍我。”
明德这才注意到王令宜情绪变化,问道:“你觉得我是在耍你?”
“你能别这么自以为是么?”王令宜猛地站起身,“你想如何便就如何了?凭什么别人就要迁就你?你说要比,好,皇上也赞同,我比就是了。你想跟着过来,你跟就是了。可你又说你比那个没意义,你这样我行我素,究竟什么时候能改?”
明德语气也沉了下来:“你就是这么认为的?”
王令宜别过头。
“你就是这么认为的?”明德一字一句道,“王令宜?”
王令宜猛地一震,她之前有过太多太多猜疑,可她终究是没能确认,如今明德终于耐不住,捅破这层窗户纸时,她为什么还会觉得惊讶?
“我叫错你了么?”明德目光沉沉地望着她,明艳的面容此刻也骤然凝结冰霜。
王令宜语塞,竟有些无所适从。
明德索性将烤得差不多的兔子随手丢进了火堆,站起来,大步走向王令宜,直到在她面前一步远时,方才停下,说:“还是说,当这个皇后已经当得连你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不关你的事。”王令宜轻声道。
谢宝林身量同明德差不多高,但明德此刻虽与王令宜平视,但依旧充满威压。
明德瞧着面前这个面容完全不同,紧张时候气质却不曾变化的王令宜,觉得她似乎是变了,似乎又没变。
“对。”明德红唇中轻轻吐出一个字。
王令宜后退一步,方才问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明德仿佛听到了一句不可思议的话,她说道:“你还是那么后知后觉。”
“所以,如果你只是来嘲讽我,我想我还是先离开。”王令宜声音也冷下来,说完转身便往踏雪身边去。
“自然是从最一开始。”明德淡淡道,“从我回来的第一面。王令宜,你要知道,一个人面上伪装得再完美,终究会在细节上出差错。而如果有一个人了解你的细节,你便无处遁逃。”
王令宜背对着她,站在原地。理智告诉她应当立刻上马,可脚步怎生也挪不动。
“谢皇后素来坦荡,怎能不敢看我的眼睛?”明德慢条斯理道,“谢皇后与我,交集甚浅,刚见面时,我原本只是客气的一句话,而你的回答却让我心生疑虑。那不是谢皇后会说的话。而我与谢皇后唯一的一次交集,便是那本荣珍诗集,可在我提及诗集时,你分明并不清楚。
“谢皇后不是粗心之人。这也就说明,谢皇后并非谢皇后。但我并不能确定,毕竟事情离奇。”
明德未曾说完,王令宜反而平静下来,回过身来继续道:“所以你随我出了泰禧殿,又去了凤仪宫,为的就是试探我的身份。”
明德没说话,算是默认。
明德的试探真真假假,偏生她先前拿去问谢宝林的还是件真事。
“你早就知道了。”王令宜自己重复了一遍。她觉得自己是在演一出错漏百出的戏,而明德早已在台下洞若观火,看得一清二楚。
也是,在风声未起之时,她李景文便已然知悉孙家齐之事。明德看穿她,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李景文,你素来厉害,我甘拜下风。”王令宜心头酸涩,转身决绝上马。
明德想拦不成,解开拴在树上的马,骑上便紧追在后。
明德的马万里挑一,可现下却追不上王令宜身下的踏雪。
不知过了多久,待到王令宜骑马回到通往营地的必经之路时,踏雪却忽然将前蹄高高扬起,嘶鸣一声。王令宜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摔下马去,可踏雪在前蹄落地后愈发焦躁,疯了一般来回乱奔,已经摸不到方向了。
一切发生得突然。
“踏雪,踏雪。”王令宜一边叫踏雪的名字,一边收紧缰绳。
踏雪似乎已经全然失控,再也听不进指令。
明德远远看见,来不及赶到,于是立刻大声喊道:“跳马!”
越到这种时候,越是不能慌。王令宜沉下气来,任凭踏雪怎生想将她从背上甩下,她依然尽量牢牢将自己固定在马背上。踏雪感觉甩不掉,开始加速往树上撞去,想要迫使王令宜离开!
她即刻决定将脚从马镫上抽出然后跳到草丛中。当她抽出右脚,准备抽出左脚时,她惊觉这马镫小了!方才慌乱之际,她的脚往马镫里伸得多,如今左脚被马镫卡住拔不出了!
明德策马临近,发觉自己的马也开始浮躁,虽没有踏雪那般明显,但也影响不小。
“我卡住了!”王令宜后背一阵阵地发凉。
眼看着要撞到树上,王令宜身子下意识往反方向倾斜,在急速情况下,不能保持平衡就意味着有绝大可能被甩下。若是被甩下,对此时的王令宜来说也不失为好事,但是,王令宜的脚被卡,就极有可能落马拖镫。
王令宜情急之中,往树的方向猛地回身,左手摸出腰间匕首,俯身贴在马背上,单手划破靴子。这种行为极其危险。可她顾不得许多。平日手无缚鸡之力的她,此时却四五下便将靴子后面划破。
王令宜立即将脚抽出,然后借着踏雪甩自己的力,跳了下去。
王令宜滚了几圈,头猛地撞在树干上,撞得她阵阵发昏,已经没有力气再逃。
踏雪却又折了回来!
王令宜看见,本不欲再逃,后来却想起谢宝林。谢宝林要是知道自己将她的身子折腾成这副鬼样子,只怕会忍不住亲手掐她。于是王令宜吃力地往树后爬去。
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工夫想这个。王令宜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又觉得好笑。
踏雪跑至王令宜跟前,扬起了前蹄。
王令宜挣扎这么久,如今危机当头,自己再无力逆转,这才缓缓闭上眼睛。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时,王令宜听到了箭没入血肉的声音,紧接着,头顶似有庞然大物轰然倒地。
王令宜眼睛只能睁开细细的缝了,她在朦胧的光影之中看见明德丢下手中的弓箭,朝她跑了过来。
堕入黑暗之前,她叹:谢宝林哪。
明德将王令宜背起,往营地上跑,不知跑多久,看见一个郡主向这边来,明德喊:“皇后受伤了!”
郡主讶异地看见一身脏乱的明德和她背上的皇后,连忙道:“皇后伤了头?这儿离营地不远,我即刻前去找人来!”
明德应声,她方才停下,缓缓将王令宜慢慢放下,让她靠在树上,低声同她说话:“这情景,似曾相识啊。”
郡主动作很快,没过一刻钟便抢了一个太医直接回到原地,马还没站稳,郡主就把那个很瘦却十分精干的太医拎到了地上。
“其他人在后面,我先带着太医过来。”郡主解释了一句。
明德点点头。
皇后坠马之事震惊在场所有人,皇帝大怒,命人先送皇后回宫,不惜一切代价治疗,随即严令彻查此事。
回宫当晚,大内所有妃嫔都彻夜未眠。
直到第二日傍晚,凤仪宫寝殿外候着的宫人忽然听见榕西压制不住的一声呜咽。宫人心中顿时就是狠狠一揪,当即冲进殿中,只见榕西伏在皇后床前,泣不成声。
“皇后娘娘……”宫人没有看清皇后的面容,只当皇后出了什么不测。
榕西回过头,双眼通红,面上的喜悦之情却溢于言表:“娘娘醒了,快宣太医!”
“榕西……”谢宝林刚清醒过来,说话气力不足。
榕西忙回应道:“娘娘可是渴了?饿了?”
谢宝林以极小的幅度摇了摇头。知道是换回来,谢宝林便又放松下来,沉沉睡去,第二日上午方才又醒来。
这次醒过来,谢宝林就完全清明了,不过头上缠得厚,她也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胃里像是燎了一把野火,烧得生疼。她慢慢坐起时,便觉有些厚重脚轻,眼冒金星。
榕西端上了稀粥,也不敢让谢宝林吃太多,只能稍稍垫垫。
谢宝林正慢慢喝着,却见榕西低着头,肩头微微耸动,于是语气温和道:“又哭了。”
榕西却没办法跟谢宝林说,当她看见谢宝林眼眸紧闭昏睡不醒时,她的心似乎都停跳了。当时有多害怕,现在就有多感激。
“我窗台上的花开了。”谢宝林只能转移了话题。
皇后转危为安,又养了些精神,大内妃嫔便纷纷来凤仪宫探病。基于皇后素来的威严,妃嫔也不敢造次,安安静静地呆在正厅,派一两个能说得上话的进到皇后寝殿中去。如此一来,礼数尽到了,也不会太过搅扰皇后休息。
小白花们原本在正厅小声讨论,此刻却从门外进来一个明黄色的身影。
袁婉仪最先看见,示意了大家,连忙起身行礼:“皇上万福。”
皇帝摆手,道:“皇后怎么样?”
见没人回答,袁婉仪出面道:“淑妃、德妃和宜妃娘娘都进去探望了,差人出来递了消息,说皇后娘娘精神已经好了些,让大家不要担心。”
皇帝坐在上位,问道:“四妃只来了三个,王贵妃呢?”
众人支支吾吾起来。
“王贵妃呢?”皇帝又问了一遍。
袁婉仪只得道:“贵妃娘娘……尚在华阳宫。”
皇帝将茶碗重重方在桌面,道:“把她给朕叫来!”话音落了,皇帝看没人动,揉了揉眉心,道:“袁婉仪,你带人去。”
这可不是好差事。
袁婉仪领了命,带人一路往华阳宫去了。
华阳宫门紧关,风平浪静,乍一看是完全遵照皇后命令的。袁婉仪命人上前敲门,自己站在后面,垂眼看华阳宫前的石阶。连敲五声后,华阳宫关闭几日的大门终于重新开启。
门里是个清秀的宫人,见有人来,忙道:“华阳宫如今整个禁足。”
袁婉仪身边的婢女便上前道:“我家婉仪奉皇上之命,请贵妃娘娘过凤仪宫,还请这位小哥哥通报一声。”
宫人没看袁婉仪的婢女,一个婉仪的婢女所言,宫人自然不会相信。但他认得皇上跟前的万姑姑,他看了万姑姑一眼,方才道:“还请袁婉仪稍候,我家娘娘病着,只待奴婢前去通报一声。”
宫人只知贵妃几日未曾离开寝殿,却并不知内情,还只当贵妃在。
宫人转身跑去正殿找流芳姑姑。
听宫人说完,流芳刚煎好凉得六七分凉的药倏地便撒到身上。外头的宫人不知情,流芳和几个内殿的却是一清二楚,如今有人前来相问,她们又怎能瞒得过去?
万姑姑却是引着袁婉仪进门来了。
流芳手有些抖,她尽力平稳地将药碗递给宫人,吩咐道:“送去小厨房。”
说完,流芳便上前朗声道:“袁婉仪,万姑姑,今日怎有空过来?”
都是在宫中浸淫许久的,眼睛自然一个比一个毒,万姑姑一看流芳面上虽平静毫无慌张,可眼角嘴角那不甚自然的弧度却透露着信息:流芳很紧张。
万姑姑笑道:“贵妃娘娘身体可大好了?”
“病情反复着。”流芳说的模棱两可。
万姑姑又道:“婉仪在外等着也不好,不若直接进去探望,我也好同皇上回话?”
流芳垂眼道:“娘娘病着,婉仪进去,怕过了病气。”
“贵妃姐姐病了,我连看都不敢么?”袁婉仪的话很是有情有义。
可流芳这会儿不需要她的有情有义。
“该不会……有什么变故?”万姑姑见状,试探着问了句。
流芳笑起来:“哪能呢。”
“那便去吧。”
流芳只期望,躺在贵妃床上的宫女能瞒得久一些,再久一些,直到她叫人搬了救兵过来。
袁婉仪倒是第一次进来贵妃的寝殿,贵妃一向喜爱享受,她的寝殿处处名贵瓷瓶,珊瑚摆件,玛瑙做的珠帘等等,很有种说不出的……用银钱堆砌出来的感觉。
袁婉仪不好意思说,但如果换做谢宝林,她会直接道:“俗。”
过了月门,袁婉仪看见贵妃自屋顶垂下的床帘将床围得严严实实。
袁婉仪柔声道:“姐姐既然病了,更该通风才是,如今这般,只怕对养病不利,难怪病情反复。”
万姑姑向床上人行礼,道:“贵妃娘娘,奴婢乃是御前万之,奉皇上之命,特来探望娘娘。”
床帘之内之人没有作声。
万姑姑又道:“娘娘?”言罢,万姑姑伸手捏住了床帘的边缘。
流芳的心猛然提起,她手攥得紧紧的,手心里已经开始发潮,她忙道:“娘娘许是睡熟了,不若万姑姑稍候?”
万姑姑却已经撩开了床帘。
流芳几乎立刻垂下了头。
床上之人凤眼微眯,即便生着病,也依旧风情万种,眼睛就如同会说话似的。
万姑姑伏地道:“娘娘。”
流芳惊讶地看过去,顺着床帘的缝隙,她看到一只修长的手夹住床帘,露出一截细腻的皓腕来。那手将帘子轻轻拨到一边,方收回。只见贵妃撑起半截身子,香|肩半露,长发稍稍凌乱。
紧接着,她望见了贵妃苍白的侧颜。
王令宜垂眼,漫不经心地问:“皇上到底怎么同你说的?”
袁婉仪不好让皇帝指定的人太过丢面,毕竟她也随行,因此便上前道:“贵妃姐姐,皇后坠马后,如今醒过来了,皇上想请您前去探望。”
王令宜道:“其他三妃都去了吧。”
袁婉仪语气一滞,垂首恭敬道:“正是。”
“还劳二位稍等片刻,待本宫梳洗完毕。”王令宜下了逐客令。
流芳不敢问明明离开几天的贵妃怎么能在无声无息之间悄然回来。只是待到袁婉仪和万姑姑离开寝殿后,贵妃掀开的薄被之下,还是在外所穿的衣物。
原来方才王令宜没有时间多做伪装,只能抬手把上身的衣物扒了。
而谁又敢掀王贵妃的被子呢?
王令宜从那天的马车上苏醒以后,就一路往回赶,期间还又换了辆马车,耽误了些时间,不过好在最后赶上了。
王令宜坐在梳妆台前,任梳头丫头给自己梳了个慵懒的发髻。她望着铜镜中隐约看得清轮廓的人,觉得一切如此恍惚,就如同是做了一场梦。
不过现在,她要去看谢宝林了。
梳头丫头看见铜镜中的美人似乎真心实意地微笑起来。
王令宜如今也并非装病,她是真病了。可能谢宝林之前往青云观赶路时便已经染了风寒,后来她换回去时,身子还正发着热。
皇帝看见王令宜,只摆摆手,连话也不想说了。
正好。
三妃此时已经出来,如今便是王令宜只身一人前去。虽然王令宜面上十足的不情愿,但如果细看,她微微上翘的嘴角怎么也改变不了。
求之不得。
王令宜进到寝殿就下意识挥退贴身宫人们,见众人有些讶异,王令宜才又意识到,她们已经换回来了。
“皇后娘娘。”王令宜出声。
寝殿内,谢宝林淡淡道:“下去吧。”
王令宜款款走近谢宝林的床,眉眼如画。当她看见谢宝林头上缠那么厚的敷药布条后,王令宜当即便抛了那副美人样子,坐在床边,上身趴到谢宝林床上,哼唧起来:“我不是故意的,你疼不疼?啊?谢宝林?”
谢宝林道:“王令宜,跟你在一块,就没个好事。”
“你不知道当时有多凶险!”王令宜下意识就道。
谢宝林闻言,开始沉默良久,最后道:“活该。”
王令宜揪着谢宝林的薄被,低着头,也没再说话。
谢宝林望了望床顶的雕花,伸手摸出枕头下压的手帕,直接按到王令宜脸上,无奈道:“王令宜,你可真没出息。”
王令宜这才敢哭出声来。她是真怕了。
谢宝林自小到大很少哭,自然也十分受不了这个,可王令宜还总是会哭。
王令宜哽咽道:“你一直都嫌弃我没出息。”
谢宝林知道王令宜的性格,如今正是王令宜拿乔的时候,她让王令宜得逞了,那还了得?她回答道:“正是。”
王令宜原本是真哭,后来被谢宝林惹得算是假哭,可听了这话,王令宜眼泪就又扑簌扑簌往下掉。
“你再哭。”谢宝林忽然伸手,似乎想打王令宜一下。
这下,王令宜就更不乐意了。
谢宝林的手最后慢慢落在王令宜的头顶,轻按着她的头顶,道:“你今天的发髻,很好看。”
王令宜即刻破涕为笑道:“我什么发髻都好看。”
“你想吃什么?”王令宜擦了泪,想起谢宝林的伤,赶忙问,想着让自个儿的小厨房帮忙备着。
谢宝林想也没想:“水煮萝卜,来两盘。”
王令宜默默嘀咕了几句。
谢宝林仿佛意识到什么,重新把手抚上王令宜的额头,道:“怎么这么烫?”
“你觉得呢。”王令宜笑容暧昧。
谢宝林没想到这会儿王令宜又有了玩笑的心思,直接喊了一声:“颜华。”
王令宜连忙正襟危坐。
颜华打了珠帘进来,恭敬问道:“娘娘可有吩咐?”
“贵妃要伺候本宫用午饭,本宫允了,你先请皇上和妹妹们放心吧。”谢宝林说这话,换个更为直白的说法,也就是让颜华把皇帝和小白花们都撵走。
颜华应声,轻手轻脚地退出门外。
王令宜笑起来:“谢宝林,谁要伺候你用午饭?”
“不是你说的么?”谢宝林一本正经道。
王令宜看她这么认真,当即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说过忘记了。
“我可能是说了吧。”王令宜喃喃自语。
谢宝林不忍心瞧她的傻样,便不动声色地往床里边挪了挪,又挪了挪,最后腾出来一亩三分地,然后佯作不经意地把外面的被角掀开。
王令宜却低着头,迟迟没有动静。
谢宝林又装作无意地拍了拍床。
王令宜依然没有动静。谢宝林才意识到什么,慢慢俯下身子,瞄王令宜的脸。只见那双鲜活的凤眼此刻轻轻阖着,鼻梁高挺,鼻头却小巧精致,嘴唇丰润,如今只是因着生病,唇色苍白。
许是太累了,王令宜坐着便直接睡着了。
对于王令宜容貌的得天独厚,谢宝林向来是承认的。只是以前看是以前的感觉,如今便又换了一种心境。而变化的源头,谢宝林却不欲过多追究。
“王令宜。”谢宝林对着王令宜的脸,轻轻喊。
“王令宜?”
谢宝林鬼使神差一般地,伸出右手的食指,蜻蜓点水一般点在王令宜的下嘴唇上,柔软非常。
谢宝林猛地起身,头便又开始晕。
她抬手,食指又不经意地蹭过她自己的脸颊。谢宝林想,大概她也发热了。
谢宝林别过头,伸手拽王令宜的手腕,连拽了几下,总算是把她拽醒了。
“我……睡着了?”王令宜说着便打起了呵欠。
谢宝林没说话,手却放在了空开的床上。
王令宜知情知趣,见状,打着哈欠也巧笑嫣然道:“皇后娘娘的床啊,我还没有跟娘娘同床共枕过。”
说着,王令宜便自觉爬上来,躺谢宝林的床,枕谢宝林的枕头,盖谢宝林的被子。王令宜舒服地叹气:“娘娘啊,睡了你的床一段时间,我还挺想的。”
谢宝林偏头瞧着躺在自己身边的王令宜,忽然道:“有过的。”
有过?什么有过?王令宜困得眼皮子打架,脑筋也完全不灵通了,还没来得及张嘴说话,便又睡着了。
谢宝林冷哼。
临到中午,王令宜还睡得很沉。门外榕西问:“娘娘,可要用饭?”
谢宝林道:“不用。”转念一想,她又道:“要一碗清粥。”
不出一会儿,榕西的声音便响起。谢宝林让她在月门外候着,自己下地,去月门外接了粥。
“贵妃娘娘呢?”榕西送过粥,却没有立刻走,反而问道。
谢宝林道:“她有些发热,不能走了,你吩咐下去,煎碗药来。”
榕西颔首,没有出声,慢慢退下了。
谢宝林把粥放到桌上,自己去柜子里又抱出一床稍微厚些的被子,走至床前,想扔到王令宜身上把她砸醒。真到下手的时候,动作反而轻了许多。谢宝林坐回桌前,小口小口地喝粥,不紧不慢。她粥都喝完了,王令宜依然没有转醒的迹象。
谢宝林重新回到床上闭目养神。刚眯了一小会,她又睁开眼,左手把蒙住王令宜脸的被子掀开了些,右手往王令宜鼻子处探了探。是还活着,不过王令宜呼出的气灼热非常。
约莫是午后了,外面声音渐渐嘈杂起来,谢宝林侧耳听了听,知道外面是下雨了。殿中窗户没关,谢宝林只得又下床,走到窗前往外看。
这场雨来得凶猛,灰蒙天穹似乎被利爪撕破了一个口子,雨水自里面连线而下,在地上砸出一朵又一朵雨花。泥土的气息登时就扑到谢宝林面上。谢宝林伸手往外探了探,觉得有些发凉,但还算舒适。
谢宝林回头看看那个睡得不省人事的王令宜,关上了窗。她终于忍不住走过去,推了推王令宜的肩膀,道:“王令宜,别睡了。”
王令宜闷声回:“我还不饿……”
“谁让你吃饭了。”谢宝林又感觉了一下王令宜的额头,已经发过汗,也没那么热了。
王令宜挣扎着张开双眼,纤长的睫毛像是两把小扇,轻轻扑动着。
“起来,你晚上是不想睡了么。”谢宝林情绪似乎不大好。
王令宜道:“你得抱我,我才起来。”
王令宜:!!!
她刚刚说了什么!她居然,向堂堂皇后娘娘索求拥抱?王令宜连忙一巴掌拍到自己脑门上,心道自己果真是烧糊了脑袋。
那谢宝林什么人?典范谢闺秀啊!
“我刚胡说的。”这么一吓,王令宜就清了清脑子,总算是有些神智回来。
谢宝林说:“该吃午饭了。”
王令宜一时没明白,该吃午饭了所以呢?王令宜直接开口道:“那就吃啊。”
“……”谢宝林哼了一声。
王令宜自己慢慢琢磨出这声“哼”里的学问来。谢宝林哼的情况不少,但长短语气各不相同,就比如她每每嘲讽自己时,那“哼”就短促,声音重一些。而今天的“哼”拉长了,语气相对和缓。这就说明王令宜哪里没让谢宝林满意,这是谢宝林在提醒她。
午饭,午饭。王令宜灵光一闪,问:“是不是想要我喂你吃午饭?”
谢宝林斜了她一眼,道:“我想让你喂?”
开口了,说明症结的确在这儿。王令宜笑容满面:“不不不,是我想喂你来着。”
可谢宝林神情还是不那么对,王令宜刚坐起来,又在想事儿,脑仁就开始发疼。谢宝林怎么就想什么一点也不说呢?
王令宜有几颗脑袋去想?
“娘娘啊,人家起不来了。”王令宜裹着被子坐在床边,怎么也不肯出去。
谢宝林瞟她一眼,转身去点了蜡烛。
午后昏暗,点了一支蜡也亮堂不到哪里去。谢宝林多点了两支,方才渐渐亮起来。
王令宜这次打定主意磨着谢宝林,直到谢宝林妥协为止。可谢宝林做自己的事,一点注意力也没有分给王令宜。
于是王令宜心中也开始别扭起来。
可谢宝林看书也看不进去,她便将目光从书本里慢慢挪到书本上边缘,然后脱离书本,望向了裹成粽子的王令宜。
谢宝林面上神情未有波动,几乎没怎么思索,她便起身,走到王令宜跟前,弯腰,而后伸手轻轻抱住了她。
“王令宜,快起来吃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