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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凌晨,金兵打量城中宋兵正是睡意深浓之时,想来防备不严,遂大举攻城。
他们自忖际遇堪忧,不敢恋战,欲速战速决,攻陷之后,掠城便即回乡。
故而这一拨人初始便使出了十分力气,火箭、云梯、撞木一齐上阵,战鼓轰隆,金贼呐喊不绝;火箭呼啸,撞击声势如雷。
城内宋军矮身在城墙后,瞭望塔内的哨兵见云梯上的金兵已上至大半,旗帜挥舞,下面的宋军见到,迅即将准备好的石头砸了下去。一时滚石如蝗,砸断两架云梯,跌死许多金兵。
城门外,金兵见城上并未十分注意,死命撞击。须不知城墙上滚水见沸,几大锅滚水一齐倒下,继而滚石砸下,直叫那群金狗哭爹喊娘,避让不迟。
黑袍的金兵领将见状,不以为然,行兵打仗,生死不论,攻城尤其。他一声令下,又一波攻势袭来。
此番换上火箭消耗殆尽,换上如雨般密集的箭矢,以掩护攻城将士。
谁料寿州城墙上忽地升起一样奇怪物事,那物事便如一块巨大的船帆张了起来。射去之箭,十之*被它吸了。
这简直是宋军的草帆借箭!
金兵这方气得不浅,晓得宋军准备充足。此时欲再觅火箭,已无可觅处。
黑衣金兵将领此时对城中徐守中便有了些忌惮。此番攻城,自己处处强势,宋军却不慌不忙,耐心等候时机。若依从前守军,是断无此份心机与胆略的。
但他自持己方兵士,数倍于宋军,得胜之心犹强。他手一挥,又一波兵士冲上前去,顶替前面衰退之势。
城门渐渐摇晃,若无意外。再上两拨人,便可攻进城中。
箭矢渐稀,己方与彼方之箭皆有所不足。金兵大喜,己方人数数倍于宋军。若宋军箭矢稀缺,己方所受威胁堪称弱矣。于是撞门之金兵两眼鼓凸,全身压上,加紧撞击。
城墙之上,火头军加劲烧火,将几只大锅烧的沸腾,几人抬锅,滚烫的沸水往撞门的金兵浇淋而下。
金兵本自侥幸,想着头上打击少了,想必宋军兵力不继。谁料原来宋军在烧水呢。此时再补上一轮滚石,又一波金兵的攻势被缓。
几波攻势过去,黑袍金将此时心中明白,碰到强将了。对方总能将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往往这边攻势正悍。宋军便隐。待到己方得意之时,宋军则尽全力打击。
金将看了看退回来的兵士,外头肌肤被烫得如剥皮老鼠一般红通通的,砖石打击之后,整块皮便丝丝缕缕,不堪目睹。城门处,又有几十被砸死之人。人堆下尚有蠕动的身子。
死伤人数足有四五百,但退无可退,只能强攻。到此时,宋军形势亦十分了然,兵力不足,箭矢奇缺。那沸水也是临时烧就。只需彼方把握住时机,便可少许多伤亡。
金将想得明白,便叫人专心瞧着城墙上动静,计算宋军攻击时机,避开其锋芒。
撞木处。则叫人将尸体垒堆其上已做掩护,金人冬日皆穿兽皮之类,防水极好。
如此一来,城墙上宋军压力顿增。
城墙处喊杀冲天,城内十来个百姓胆战心惊,只担心一时城破,小命不保。
四喜被打发来看住容娘,若有不测,便带容娘逃出城去。
容娘本在屋中惶惶,她从未经历如此战事,战场咆哮与那凄厉的临死尖叫声不绝于耳,如此多的人命一齐离去,直叫人骨寒毛竖。
她原当自己的人生凄惨,已入绝境,这条命迟早丧失。不想面对如此惨绝人寰的战事,那一个个昨夜尚且言笑晏晏的兵士,今日便命丧黄泉。
亲人不见,故土远离,只身上路啊!
有家小的,想必还在期盼亲人逃过战火;有父母的,从此爹娘与他两世人!
原来自己所谓的绝境,仍不能与他们相比。至少,自己的一条命还在。至少,自己再无牵挂……。
当容娘听到外头四喜呼唤时,她的心中忽地腾起怒火,推门斥道:“我尚未死,你是来等着金兵攻进来,看我死么?还是到时我看你死?”
四喜张口结舌,诺诺回禀说是大郎叫他来的。
“若城破,你能护着我么?便是你能护着我逃去,你肯么?”
容娘冷冷的瞧着四喜,凛然驳道。
四喜垂首,片刻抬头,毅然道:“娘子保重!”
四喜拔腿往城墙方向奔去了。
容娘在屋里,听到外头攻势一波一波,叫人心中慌张得很。她转了几圈,触目所及,榻上矮几上有他喝茶的茶盅,桌上有摊开的书籍,床边有他沾了血污的中衣,床边是他的——行囊!
容娘心中有些虚浮,许是任何人在如此阵仗面前都会怯场吧,此时方觉人之渺小,战事之悲惨。
她缓缓地踱过去,将徐守中的行囊打开。里头十分寻常,皆是衣物之属。但这些衣物十分眼熟,自己的针脚初时不甚细密,渐渐的才好些。
眼前的这一堆衣物,无一不出自自己之手。许是穿的久了,衣裳皆不是十分新鲜。收在最底下的,却是穿的很旧的几件,经纬稀薄,数处磨损,甚至有豁开的口子,已是无法缝补了,却依旧折得整齐,珍而重之的放在那里。
容娘的手轻轻的抚过衣物,柔软的衣料触手顺滑,软绵绵的,叫人心没有着处。消瘦的手渐渐揪紧,显出手背上突出的经络来。
泪水模糊了眼睛,她呜咽着,将脸埋进那堆衣物之中,任他的气息充斥她的心肺,将她牢牢包裹。
徐守中,你又何必?
过往的伤痛绝望与彼时的挣扎矛盾融合在一处,心中万般纠缠,只觉得便是如此死去,悄无声息的死去,便是此生最好的归宿。
然而城头战鼓喧天,一声一声敲在心头,震的人心战栗不安。她抹了一把泪水。便往外奔去。
战事胶着,你来我往,不能决一胜负。金兵甚是着急,凌晨攻城。如今已近傍晚,己方损失大半,那扇破旧的城门摇摇欲坠,竟然不能推倒。云梯尽折,欲从城墙上过去已是不可能。
更叫金兵心中忐忑的是,至今为止,似乎宋军的弓箭并未如何使用。原只当宋军缺弓少箭,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城内的守将,不晓得有多深的城府。每一回出手,无不掐准时刻,出手必不落空。若如此想来,只怕宋军还有更大的杀招在后!
金人想的不差,城门后。集结了五百宋军中的四百壮士。此时众将士列队整齐,正等着他们心中的神将下来。
此时,徐守中未曾开打,便已赢得将士们的十分信任。除去先前的威名,此战中他的指挥若定、百般的隐忍、时机的把握已叫这些人心悦诚服。若有一线生机,便是跟着他,无论何时。相信他,服从他!
城外又在发起另一场攻击,此时的攻击唯有撞门而已。百来号金兵在城门外叫嚣着,巨大的撞木撞到城门上时,城门险些岔开,城门周围一阵震颤。糊墙的泥土纷纷坠落。
城内守门的二十来人往后退了几步,又齐心协力的弓步往前,将几根移位的巨木再次卡好位置。
三百壮士纹丝未动。战场之上,各司其职。他们须得积蓄力量,为接下来的殊死拼搏。他们的主将。尚在城墙上,做最后的准备。
城墙上,一张巨弩缓缓拉开,几位壮硕的兵士合作,将巨大的箭头对准了敌方黑衣将领。
擒贼先擒王。
弓已拉至最大,昌明看了看城门处,先前收箭的草网如今化作火网,将百来个金兵烧成一团火海。金兵方阵,尚有不足千人。但己方,只有三百能出城战者。
金兵的黑衣将领端坐在马鞍上,似乎大半日来,他便是如此模样。纵使马匹不停踏动,他的身子似乎从来不动。
昌明身子绷紧,手一挥,喊道:“放!”
弓弦猛弹,“诤”的一声,巨大的箭矢如一道光影,往黑衣人飞驰而去。
战场忽地寂静。
战旗烈烈,战马嘶鸣,黑羽的箭镞尚在晃动,但黑袍将的心再也不会跳动。
那几位射箭的兵士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几人面面相觑,目中惊疑未定。
徐守中瞧了一眼,转身下城墙。
昌明跟了几步,见到前头徐守中抬起的手,无奈的呆在城头。先前安排的,他守城,他进攻。
宋军一片欢呼声。城门后的三百将士已然知晓,各个精神振奋之极。
他们齐齐抬眼,望着城墙上下来的将军。寻常的铠甲,寻常的人,却叫人看一眼,便不由的想跟他走。
身后传来一阵肉汤的香味,叫人几要疑心自己太饿,想得太多,以致出现幻觉。
然而那股香味如此真实,叫人不能怀疑。将士们转头,看向眼前空荡荡的街上。
那一头,拐角处,出来数个百姓,破衣烂衫,披头散发,挑着担子,担子里热气腾腾。
有人皱了皱鼻子,肉汤的味道实在太香了,简直叫人迷醉。
何处来的肉?
魏大的父亲魏老汉抖抖索索的上前,朝众人作了深揖,颤抖着道:“各位将爷们,将军神勇,将军夫人大义,把自己的驴子杀了,给各位将爷壮行啊!小的们愧疚,各自搜刮了家中米桶,做了肉粥,望各位将爷吃了,上阵杀敌,护佑寿州城啊!”
徐守中眸子一凝,星眸往向府衙方向。重重屋子阻隔了视线,但他似乎已然望到那个瘦瘦的身影,那双泫然若泣的眼睛。
她便是他身体里的一根骨头,看似瘦弱,却总能做他的支撑。
有妇如此,夫复何求!
徐守中端起碗,大声道:“大宋的将士们,城外金狗贼心不死,数代仇恨,不得不报。今日喝了此粥,咱们一同出城杀敌,保家卫国,为咱们的国家、为咱们的亲人而战!”
众将士应和,将粥一饮而尽,碗抛往一边。今日城中再无一颗粮食,不是金狗死,便是寿州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