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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不妨都吓了一跳,韩仲秋尤甚。
不仅仅是因为动静太突然也太大了,更是没想到一向谨言慎行的梅姨娘会在这时候,摆出上人的姿态,对着韩仲秋发这么大的火。
若不是走到了末路,谁又能看清楚各人的真性情呢?
梁绣珍双臂交叉在胸前,眼睛略略往后一瞥,冷笑着问张妈:“谁那么不当心,这大的事,不商量我们就敢在父亲跟前胡说。”
张妈不敢说,为难地指了指正拿着一块染满脂粉的手绢,胡乱擦着泪眼的翠姨。
当时,翠姨听见金玉瞳跑了的话,哪里会不着急,要知道她担的可是双倍的心。
金玉瞳为了嫁进来,软硬兼施地疏通了翠姨的路子。为了这个,翠姨彻底把韩太太和家里的少爷小姐统统给得罪了。只得愈发地和金玉瞳混在一处,心里想着,就盼望哪一天金玉瞳当家了,或许还能念自己一点好。谁知,竟是这样的下场。她完全慌了手脚,脑子发昏,捧着药碗跪在韩延荪跟前,求他千万别生气,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赶她出门。
这一求,就酿出了一场更大的祸事。
软弱了一辈子的梅姨娘,紧紧攥着小女儿的手。她自个儿,日子好坏也不过如此了,活到这把年纪,风光是有过了。这辈子一路熬过来,心里纵是有些不平,也只能是望来生了。大女儿嫁的总算不好不坏,吃穿总是不成问题的。就不过从她肚皮里出来的,难免让人说些闲话,心里受点苦。这个处境只是刚好能自保,对于小女儿的前途,做姐姐的有心却未必能出多大的力。
可怜了韩黛琴,这样俏皮的模样,聪明的脑袋,又弹的一手好钢琴,比她姐姐还要更出众呢。本来嫁个好人家不是难事,下半辈子的锦衣玉食,曾几何时仿佛是可以触摸到的。如今,怕只怕韩家没落了,配不上高门第了。去跟小户人家结亲,人家哪里又会在乎什么钢琴不钢琴的,摆在家里恐怕还觉得是累赘。最后,可别闹得跟那些家族破产的小姐们一样,去教会学校当个钢琴老师,一个月领几十块的薪水……
韩延荪的病,大夫还没下定论,梅姨娘就已经把后头的十年二十年,所有可能的事都给想了一遍。
越往底下想,就越是恨翠姨。只要韩延荪活着,哪怕只是短短的几年都好。老爷子只要有一口气在,一定会想尽办法,替韩黛琴找好依靠的。
她不禁潸然泪下,站起来怒指着翠姨,咬牙切齿地吩咐道:“给我捆起来,老爷太太一日不醒,就一天不给饭吃。”
跟了韩家几十年的下人,从未见过梅姨娘这样子发号施令。
因此,廊下站着的一排人,没一个敢妄动的。
这时候,仆人堆里,有一个很弱的声音,从角落里传出来:“二太太就是二太太,难道还开发不得三太太了吗?”
众人一听有理,就悉悉索索地讨论了起来:“老爷和太太眼下都不清醒了,可不是就该二太太暂时当这个家嘛。”
“把总长气成这样,就是大太太醒着,想必也是这么个办法。”
就听不断地有人应是,不知是谁领头走了一步,大家也都跟着动起来。找绳子的找绳子,拿人的拿人。
翠姨根本料不到梅姨娘居然是这种狠角色,从她摔杯子起,就一直迷迷瞪瞪的,觉得仿佛是走进了一个跟现实相反的梦里。直到被人按在地上,膝盖上磕得生疼,才反应过来,梅姨娘是要把她关起来。一句“冤枉”还未喊出来,就有一块油腻腻的破布塞住了她整张嘴,把她一路拖了出去。
在场诸人虽然意外地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但也只是觉得惊讶罢了。
于情于理,梅姨娘的做法都无可指摘。
此刻,韩燕琴虽然笑不出来,但心里一块积压多年的大石头,微微松动了起来。终于,也有这么一天,能听见梅姨娘像个主人一样地说话了。她忍不住侧眼去瞧梁绣珍眼下是什么反应,而梁绣珍也似乎是有意在躲避这种目光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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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晨,一个噩耗从外交部街传出。
沈初云穿了一身素服,邓丽莎在镜子前打量着她,口里嘟哝道:“怎么就突然……”
“并不突然吧,毕竟……”说时,沈初云大大地叹息了一声,拿起手包准备出门。
邓丽莎有些不放心:“我和你一道儿去吧,要是那边对你言三语四的怎么办?”
沈初云微笑着摇摇头:“那倒不必了,你也是太在意我了,就把韩家上下的人想得太不成体统了些。死者为大,难道还要在那样的场合与我为难吗?”说时,便是一叹,“况且,韩叔叔再怎样,也不见得对我存什么太大的坏心。整件事发展到今天,尤其是陈依曼的结局,我想……我不能全然置之度外。”言罢,浮出复杂而忧伤的神情来。
邓丽莎一路送她出去,一路还在纠结着:“可我还是觉得,即便人家什么都不说,到时候那许多的眼睛都会冲着你来,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忧心这方面吗?”
沈初云在大门边站住了,拉着邓丽莎的手,想把她劝回去:“我倒不是不忧心,只是既然说家里老太太也不好了,我以为我们两个还是不要太招摇了。我们是什么样的身份,又办过些什么事,实在是太复杂了。以老太太的性子,见了我尚且都会觉得不舒服,更何况是我们两个一起现身呢。我更知道你一旦陪我去了那边,必定要做个护卫者的姿态,什么难事都冲在我前头挡。可你也得想想,越是这种姿态,韩家人就越是不喜啊。”
邓丽莎认为的确是这么个说法,就笑着摇了一摇头,也不再跟出去了。就站在外头,望着沈初云走到胡同口,坐上了人力车,才回去办公。
约莫半个小时之后,户外传来一声滴滴的汽车喇叭声,邓丽莎并没留意许多。
然后,就听见隔壁的门开了一下,有个声音从边门那边问了过来:“人呢?”
抬眼一瞧,是贺忆安又早早地赶来报道了。大衣帽子都没脱,手上带着皮手套,半张脸还躲在毛线围巾里。
邓丽莎便信手往门外一指,道:“出去了。”
“上哪儿了?”贺忆安也是听了满大街喊的号外才赶过来的,心里一急,身上就一阵一阵地发热。他想着,只怕是晚了一步,不无懊恼地伸手将帽子往地上一甩。
就听见邓丽莎很理所当然地回答他:“还用问嘛,当然是吊丧去了。”
贺忆安便提起嗓门,厉声质问:“你就让她一个人去?”
邓丽莎心里好笑,耸了耸肩,无奈道:“什么叫我让她一个人去,是她自己非要一个人去的。”
贺忆安冷哼道:“你几时变得这么温顺了,她说什么你都同意。”
邓丽莎将笔往桌上一拍,反驳道:“我几时不温顺了,我不是向来什么都听她的嘛。”
贺忆安将门一摔,一路说着就走了出去:“对对对,你还向来都跟我抬杠呢!”
邓丽莎无语极了,嘴里一个劲儿地抱怨着:“什么爱情使人美好,分明是使人暴躁才对。我做什么了,就让他翻脸翻成这样。以韩家现在的处境,要是敢在公开场合给初云小鞋穿,怕是想遭全国的唾骂。”
发泄完了之后,她倒又摇头笑了一笑,提起笔继续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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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回韩府,夜里三点,医生宣布抢救无效。
因为韩延荪毕竟还顶着外交总长的头衔,韩家人也不敢擅自做主,一切后事都是和秘书处斟酌着办的。
沈初云又一次出现在了韩府门外,一时间百感交集,对这所大宅院真是既熟悉又恐惧。她仿佛还记得,不久之前,自己就站在现在这个地方,指挥着家里的老老少少,把红绸布挂上去,怎么转眼就换成了一片素缟?
第一进院子的外客厅,临时布置成了礼堂。遗体告别的时候,因为韩太太无法前来,未亡人的位置上站的是梅姨娘。至于消失的翠姨,沈初云只当是身份上尴尬,不便现身。以至于很多年之后,当她在街头听见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请她赏口饭吃的时候,还觉得这会不会是翠姨老家的姊妹。
或许是身前是非太多,整个仪式是非常简单的。外交部的秘书略述一番沉痛哀悼,韩仲秋三兄弟便抬了遗体入棺木。接着是主祭人献花,再次才是依照亲疏做最后的告别。
沈初云一直就躲在人群的末尾,随着人潮或进或退。尽管屋里很热,人又多,她依然不肯摘下围巾,始终靠它遮着大半张脸。当她跟着人群走到最前排向家属致意时,自然很引起人的注意。
韩仲秋一眼便认了出来,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两个曾经是夫妻如今已陌路的人,眼神一撞,就不约而同地一齐躲开了。其他的男家属都是保持着一惯的沉默,而女人们虽然心思各异,也不过面面相觑而已。
步出礼堂时,走在沈初云前头的两位青年,就交头接耳起来了。
“你瞧瞧,这人生也真是无常。”说话的这位身形略胖,将手搭在圆圆的肚子上,转了一个圈。
另一个中等身材的便答:“是啊,昨儿白天我来看时还好好儿的呢。”
那个胖的就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行啊,良心不赖。这一些时,谁不躲着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