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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的太阳总是较晚才升起,墨卿砚醒来时天还是乌漆墨黑的,从温暖的被窝中伸出五指,只能看见个模糊的影子。屋里值夜的丫鬟霜月还未醒来,在屏风后的小榻上睡得极香,还能隐约听见微弱却均匀的鼾声。
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丫头。
墨卿砚的屋子不同于同龄人的厢房,她的屋里几乎不放什么无用的摆设,一物一什都能讲出它的作用来,也因此,墨卿砚的厢房显得更加空旷冷清。她的丫鬟们都不太爱值夜这活儿,因为夜晚睡在这屋里,总会觉得有些胆寒,容易想些有的没的。
厢房外面有一棵参天大树,也不知是这宅子上代还是上上代的主人种的,到了如今已经是相当粗壮茂盛的一棵。夜里有月光的时候,这树就会透过花窗照进屋来,投下斑驳的影子。黑影绰绰,风声萧萧,半夜醒来的丫鬟们总会觉得那随风摇动的树影像个妖怪一样,随时都要吃掉她们。
人们总是畏惧黑暗的,黑暗会蒙住双眼,黑暗会吞噬一切。那些半夜醒来的人们总是会产生错觉,仿佛床前站着黑白无常,手持锁链,面无表情地等着来收自己的魂儿。
这世间真有黑白无常么?谨言他,是否见过他们?
墨卿砚苦笑,三年了,她还是没法忘记当年发生过的事情。那一晚她的恐慌她的激动她的内疚,这三年始终在折磨着她,提醒她有个名叫谨言的少年因为她而埋葬地下。
屏风背后的霜月翻了个身,却是醒了。墨卿砚这才发现,她盯着黑漆漆的床顶竟然发呆了小半个时辰。
“霜月。”墨卿砚唤了一声。
随后便是一阵窸窣声,然后有人从屏风后转了过来。霜月拉开床幔,小声喊道:“小姐,可是醒了?”
“嗯。”墨卿砚坐了起来,“先给我倒杯水来,有点渴。”
“是。”霜月说,“被窝外面冷,小姐您还没穿衣服,别着凉,先躺回去。”
“太小看我了,我的身子骨没那么弱。”
霜月笑而不语,直起身去桌子上找茶水。水自然早就凉了,她提着水壶去了外面,顺便看看其他丫鬟醒了没有。掩上门的时候,她的眼中透出一丝无奈。
每年的这一天,小姐总是醒得格外早,又睡得老老晚。
“小姐——”有人扑了过来,墨卿砚一个激灵,裹着被子就往里滚了滚,果然来人扑了个空,整个身子半趴在了床边上。
“诶?怎么这样啊小姐,人家可是很期待给你来个早安拥抱的。”那人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墨卿砚。
墨卿砚揪着被子,一脸警惕:“春菊你别乱来,本小姐高贵矜持,怎、怎么能和你拥抱什么的!”
“又来了又来了。”春菊笑嘻嘻地搓搓手,“小姐总是那么害羞,春菊就是喜欢小姐这一点。”
春菊是墨卿砚身边的另一个大丫鬟,此人是朵大大的奇葩,墨卿砚犹记得一年前她刚进府的时候,抖着胸前两朵霸王花对她说道:“奴婢唤春菊,春天的春,秋菊的菊,叫秋菊!啊不对,是春菊!”一句话就暴露了她原来的名字。
“好好的叫你的秋菊,为何要改名?”墨卿砚好脾气地问道。
“这个嘛——”春菊摸了摸后脑勺,“叫秋菊的人太多了,要标新立异。”
墨卿砚觉得好笑:“你也知道标新立异?你念过书?”
“诶?小姐您太小看我,不是,奴婢了!奴婢怎么可能没念过书嘛!不瞒您说,当初在司人坊,奴婢学字比旁人都快,阿娘都夸我,不不,是奴婢。”司人坊是京城专门买卖奴仆的人牙行,至于春菊口中的阿娘应该就是司人坊里的牙婆了。
墨卿砚当场大笑:“你阿娘肯定对你恨铁不成钢,瞧瞧你方才的模样,规矩都学会了么?”
“会的。”春菊嘟着嘴,显然也意识到方才总是不小心说错话。
看春菊小狗一样难过的眼神,墨卿砚莫名的就心软了。她身边端庄沉稳的丫鬟很多,但春菊这样的还真没见过,一时间觉得颇为有趣,就把她留下了。
不过很显然,现在她后悔了。
“春菊姐,你就别缠着小姐了,还不伺候小姐穿衣裳?回头小姐要是冻着了,夫人会扒了你的皮。”霜月拎着茶壶进来了,很无奈地看着春菊又在上演每天早晨必有的一番折腾。她比春菊资历老,但是年龄要小两岁,自己也不愿意摆什么架子,对着春菊总是会喊一声“春菊姐”。霜月对谁都和和气气,府里不少丫鬟小厮都喜欢她。
“啊,霜月,茶水来了?”春菊扭过头,跳了过去,一把抢过茶壶,“我来我来,我来喂小姐喝茶。”
墨卿砚眼角一跳,赶紧说道:“春菊你去给我寻件素色的衣裳来,就那件艾绿色冬袄吧,一会儿我要出府。”
春菊看了看手中的茶壶,又看了看一脸坚定的墨卿砚,虽然很不甘心没能亲手为小姐倒茶,到底还是将茶壶递回给霜月,乐呵呵地去寻墨卿砚说的那件衣裳了。
“小姐您就惯着她吧,这性子回头指不定就闯了祸来。”霜月抱怨道。
“你嘴上这么说,平日里与她最为交好的不就是你么。”墨卿砚笑着戳穿。
霜月扭头:“奴婢不跟小姐说了,奴婢明明在说正经事呢。”
墨卿砚含笑看着霜月,这时春菊又取了衣服过来,在两人的伺候下,开始收拾打扮自己。
“小姐,这衣服太淡雅了,不适合今天这节日啊。”帮墨卿砚系上最后一根系绳,春菊忍不住劝道,“奴婢看到箱子里有件去年底刚做的朱红色冬衣,不如换了那一件?”
“春菊姐!”霜月看到墨卿砚脸色突然便黯,赶紧打断她,“小姐爱穿什么就穿什么,再说今日人人都兴穿红色,咱们小姐这身打扮反而好认一些。”春菊不知道三年前的事情,若是让她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反而让小姐伤心难过了可就不好了。
“这件挺好的。”墨卿砚将刚才一瞬间的黯然掩盖住,笑着说,“这也是娘亲看中的颜色,穿了她只会高兴。”
小姐的话就是圣旨,春菊立马乖乖闭嘴了。
“小姐是先去给夫人请安还是先用膳?”霜月问。
墨卿砚想了想,说:“先用膳吧,过会儿请了安就直接出府去。对了,去给我备辆马车。”
春菊好奇地问:“小姐是要去忠信侯府么?”
墨卿砚点头:“是啊。”
“这么冷的天?”春菊有些惊讶,“晚上表少爷表小姐他们定会来找小姐去看花灯,横竖会见到,何必这么大早的就过去一趟?”
“你再啰嗦,一会儿就不带你去了。”墨卿砚瞪了她一眼。
春菊立刻换上可怜的模样:“别啊,小姐,春菊好想去的。”
“看你嘴贫。”霜月戳了戳她。
墨卿砚笑而不语,有些事情她也不想到处去说,三年前的事情春菊迟早会从别人那听来,她也拦不住,但是让自己去提起,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墨卿砚胃口很好,早饭总是会吃得很饱,食欲大开的时候一顿能跟大郎一样也是常有的事。吃过早饭她便领着两个丫鬟去了正房,还没进屋就听见屋里有人在大声争吵。
“脱。”略显冷淡的声音。
“不脱!”更加激动的声音。
“到底脱不脱?”冷淡中加了一丝不耐烦。
“说了不脱就是不脱!你凭什么让我脱啊?”激动中更添了一些烦躁
“就凭我是你大哥。”
“哼!”
墨卿砚扶着额头赶紧推门而入:“什么脱不脱的,这种话也能随便说?幸好是在家里,传到外面去人家还以为咱府里出了两个断袖之癖呢。”
“三妹!”屋里两个少年的争吵戛然而止。
“在争什么呢?”墨卿砚不满地看着两位哥哥。
两位少年均比墨卿砚大上好几岁。大郎墨卿书是墨府的嫡长子,在麓久书院念书,成绩很好,今年就要参加秋闱考举人了。二郎墨卿知是庶子,生母是一名医家女。二郎是早产,那位姨娘生了二郎就去了,姨娘娘家人个个精通医术,以强横的态度抱走了身子骨极弱的二郎,养到五岁才把他送了回来。
墨府主人墨长风虽然对这家人态度不满,但俗话说得罪谁也不能轻易得罪大夫,谁还能没个头痛脑热的?墨府有人生了病,都是请的雪春堂的大夫,雪春堂就是那位姨娘家里开的。
二郎之后一直养在蒋氏身边,对蒋氏以及几位嫡子嫡女都很亲近。这时候见到墨卿砚,蹭蹭蹭就跑了过来:“三妹你评评理,二哥怎么就不能穿红衣裳了?”
墨卿砚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二郎,他穿着一身绛红色的宽袍,只有领口是藏青色,腰里系着一根银色腰带,倒也没有什么不能见人的。男子穿红的确实少,但不是没有。二郎身体从小身体虚弱,脸色比旁人要白,穿红色反而要看起来精神一点。
不过她始终觉得二郎喜爱穿红色还出于一番恶趣味。全府上下都知道,大郎怕血,几乎是见血死,曾经因为看到有人受伤吓得晕了过去。这事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实在是太丢人,偏偏二郎总喜欢拿这个做大郎的痛脚去戳,一来二去,两人总为这件事争吵,大郎也对二郎喜欢穿红色的衣裳表示极其不满。
大郎穿衣好蓝色,今日穿的就是一件宝蓝色的锦袍,腰间是一根玉腰带,头上也戴了玉冠,看起来明眸皓齿,偏偏又随了墨长风长了一双桃花眼,明明是个洁身自好的,偏偏人家觉得他就是笑一笑也是风流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