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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香已经很久没有睡得如此香甜了。无梦无魇,要翻身都不翻,黄昏的太阳在青白色的窗纸上留下蛋黄色的影子,耳边是鸟儿纤细的鸟鸣。埋进被子里,能嗅到棉絮的味道。女孩从玉色妆缎枕头上抬起头,露出一张俏丽的脸。
腮上两点淡红,衬着纸白的肤色,别有一股有一种娇脆的美感。暖香揉揉眼睛,翻了个身,撩开被子,宽大的衬裤卷上去,露出两条纤细的,光滑的腿。因为细,脚踝上可以看到骨头轻微的移动,因为肤色细薄,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隐约在皮肤下面。就着趴着的姿势推开窗户,便看到言景行在院子里看书。
窗户吱呀声惊动了他。暖香笑着伸手打招呼,暗红雕花窗里,露出一个白而尖小的下巴。爬墙的牵牛开在她眉梢鬓旁,那一瞬间言景行微微恍惚。若是文绣继续长大,也该是这般吧。爱花,爱笑,苍白,细弱。
放下书本,言景行在女孩的笑容里一点点走进。披一身霞光的他湛然若神,是将自己从深渊里拉出来的神。言景行诧异于她眼中慢慢的依恋和信赖,倒好像两人已认识许久。实际上墙头的落日都还没有坠下。
余晖给少女的面庞手臂镀上一层琥珀般的光泽。言景行伸出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抚开她的刘海。左额角豆大一块嫩红。圆锥样,一枚胖胖的春桃花苞。大眼看去是胎记,近看却不是,是疤。纤长的手指点上去,轻轻一按,又松开:“上树跌下来了不成?”
言景行想到她上午攀着石堆摘花的样子。
“不是,被打的。”
言景行怔住。
“春娇嫂啦,嫌我妖里妖气赔钱货。她骂我娘,说我是小贱人生的,私门子暗娼下烂种,骨子里的轻贱,就会勾引人。我恨急了,跟她闹起来。被抓住头发一把撞门上。”暖香摸摸疤痕:“当时疼呀,眼冒金星喉咙紧,后来又发烧,还只当自己要死了。谁知道命硬,扛过来了。”
言景行微微动容,暖香却还在笑,说到自己命硬还吐舌头扮调皮,倒仿佛自己真的被神灵眷顾。
“-----我用舅舅的酒浇到了心口腋下。舅舅倒是不骂我。我俩是专管被春娇嫂使唤嫌弃的。”
暖香拿出小镜子,莲花纹嵌玻璃珠小手镜,庆林拿着引诱了她之后,就落在她手里了。“原本很难看的,白森森一片,我用凤仙花汁灌进去染的。当时很疼,咬牙忍住了。安慰自己就当做刺青了。牛尾庄上好多凤仙花,红的紫的最常见,大家都用它们染指甲。有人大胆些,还用针刺破了手腕,挤花汁进去,点成米粒大的胭脂记。”
“漂亮麽?”
言景行沉默,暖香扯他衣袖,不依不饶:“漂亮吗?”
“还好。”
是评价你老婆的容貌又不是金殿论策,什么叫还好?暖香不乐意了,嘴唇微微扁起。言景行揉揉她的头:“你很坚强。”
暖香又照镜子:“因为我觉得我长得很好看呀。我看看自己的脸就会又充满勇气和力量。心里想着,这么美的东西怎么能从世界上消失的?那有多少男孩子要伤心了?爱笑的女孩子运气总不会太差的。”
第一次听到这种理论,言景行不由得细瞧她的脸,鼻梁挺秀,螓首蛾眉,樱唇一点,一笑露出石榴籽样紧密的牙齿,果然美人胚子,尤其横波潋滟一双眼,瞧着人的时候有种脉脉含情的神气。这才多大呀,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眼睛?还是那花苞红痕的联合作用?言景行微不可察的摇头,暗恨自己心魔太重,想入非非。
“是可惜。该好好活着。”
暖香抚掌:“太好了。我开始这辈子,一定是要好好的。诺,这不就好起来了?”她笑着看言景行,这是她一切幸福和快乐的开端。
言景行并不明白她微言大义,只当她是指吃饱睡好。这简单易满足的性格让他颇为满意。“路上有饿殍,碗里有肉饼。幸福嘛,跟别人一对比就有了。”
说到饿殍暖香又叹息:“朝廷拨的赈济,大家每户得了一两温饱费。可惜有了钱也买不到,还是等着喝粥。我们这样的还可以,许多老人和小孩都死去了。”
“一两?”言景行诧异:“只有一两?”
“死人另算,还有一两安葬费。”
言景行眉头一皱,大摇其头。又叫庆林过来,请县太爷过来坐坐。庆林一开始就在花影壁后站着,看俩人一在窗里,一在窗外,说笑温柔,氛围甜蜜,却又奇怪。难不成爷真打算领个妹子回去?府里又要热闹起来了。哎,他开心就好。反正一万两捐出去,就不会再好了。任性就任性到底了。
一顿点心的功夫,便有庆林来报,知县大人就到了。神态相当不耐烦。
江宁织造许大人曾修书一封,请知县大人关照外甥。但言景行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挽着裤腿,鞋袜上都是泥巴的县老爷。他大约对应付这等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十分不耐烦,粗声嘎气,顶着一张青胡茬子乱冒的灰褐面庞。
其实没所谓,我又不是杨六,到处需要被关照。言景行并不觉得自己被冷遇,其实他同样不耐烦这样的交接。言景行大眼一望就觉得他长了一张戏文里常说的那种直臣的脸。喜欢通过傲视权贵,来展示自己骨气非凡。看看他鬓角的灰白的发,心里捉摸了一番,左安民,武德三年进士,外放知临川县,随后就一直七品官,各个县转来转去,越转越穷却转越偏。二十年仕途骞偃,只怕跟“骨气”脱不了干系。
“齐暖香是吧?我晓得咯,我也在找。仙姑不是小县哩,是要上交给国家哩,可惜无有画像,只能口传口寻咯。”县老爷应该是跟着劳役一起整治河道,刚从堤坝上下来,*的耷拉着袍角,一靠近满身都是泥腥味儿。大约他根本不想接见这个公子哥儿,在他心里这种身娇肉贵的小祖宗这时候跑这里来纯属找事。如今肯出面,还是是看在那一万两的捐助款的份上。他大约还以为言景行要催他找人,所以一开口就先堵回去。公事重要还是私活重要?县太爷很刚正。
那一口官话方言味儿太浓了点,听起来有点吃力。尤其语气还不大友好。言景行并无意让别人来巴结或感激自己,只让庆林泡茶,预备了解清楚了,他就端茶送客。
暖香倒是讶异:“一万两?”早知道这家伙既有钱又大方,但没料到他大方到这种地步。“我们这里每户人家得口粮一两房屋修缮费一两,死人无棺椁者再得一两。人丁伤亡人家,一人一两,有兵丁在役者另加一两。赴劳役者奖励一两。我们县加上周围村庄共有一千二百多户人,四千多人。算下来倒不过耗费五六千两,您自己捐了一个县。”
知县老爷大约没想到暖香账算得这么清楚,看着她,有些讶异有些赞许:“这女娃娃倒是清楚哩,你是我们县里不?”
暖香友好的冲他微笑:“县老爷好,我是仙姑。”
县太爷顿时两眼放光。
言景行长眉微蹙,放下了预备送客的茶盏,看准了左安民:“果真如此?陛下的赈灾款拨了二十三万。有八万乃是内帑。户部工部议定,房屋倒塌者,得银二两,毁坏者一两,伤亡人口,按人头,一人二两。每户人家另有一两盘费。劳役按工日另算。”
县太爷搓搓手上的黑泥:“这么算我们该得一万多,可是没有哩。老百姓得一半。上面那么多张嘴,原本地大屋深东西多的人损失更重,比啥都没有的老百姓重得很,他们补了这缺儿那口儿,吃剩下的保证老百姓不死已不错哩。”
言景行还未入官场,显然觉得不可理喻。他知道谎报灾情会有,侵没物资会有,但不料会这么严重。
左安民还在絮叨:“这回老天爷怒火不旺,与前朝那次相比轻省多了。金陵城大城大县都没动。动了三个小县,山倒砸了一个,水冲了一个。遭殃的有五个。算一算,二十三两里除去五年的赋税净剩下十三万两,若是发齐全了,就不会有人饿死了。”
“香菇哟,你算算,今年天气咋样哩,得丰收不?一般震后都是旱涝,叫做船破偏遭打头风,莫看我们县正慢慢恢复,其实问题多的很哩。香菇?”
县老爷不晓得哪里人,前后鼻音说不准,暖香听两遍,才晓得香菇问的自己。仙姑。便把牛尾庄的话又说一遍:“今年成豆。”
县老爷便啪啪的鼓掌:“原本许大人托书找你哩,如今你们自个儿遇到了整好。捎她去金陵织造府吧。我得回河坝上,你们自便。”
说罢转身就走,倒不用端茶送客。暖香笑道:“这县太爷倒有些意思。”
言景行端起茶杯自己抿了一口,慢悠悠道:“也就这点气量了。”
得,傲慢与偏见。原也不指望你们倾盖如故。暖香掩袖藏笑。当年是裁撤惩办了一批贪官劣绅的,我并不想让历史改变太多。